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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候·周郎顧

2008-10-22 23:09 作者:芳諾  | 0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序:

纏綿時膩不夠,反目便負氣馳。嘆世間,何人知,一千載,長相思。方有這短暫邂逅在今世擦肩,還不緊擁朝夕怕甚人笑我癡?何苦再候明月清風千年,換那一世攜手長相隨。

覓藉口,有措詞,山盟負將海誓遺。看人鶼鰈情深羨煞,誰解凄涼歲月傷與悲。候歲月輪回千年,換那一世攜手長相隨。

曲如人,人如曲。正如此曲“寄生草,候千年”,我寄生于豪門高宅,除了歌詠,除了等候,一無所有。

佛說,三百年的回眸,才換得今天的擦肩而過。我卻說一千年的等候,才換得與意中人的一次邂逅,然后,會再等候千年,換得一世的長相廝守。因為,我正在等待下一個千年后的相守。

一投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漢初平五年,戰(zhàn)火蔓延到了南方,家鄉(xiāng)廬江郡皖城尚可偏安。時年,我一十三歲。

回,只說久病的母親可以好轉(zhuǎn),但最終還是辭世而去。又遇到大旱,田稼有種無收,生活備加艱難。父親變賣了田產(chǎn),說要帶我游歷山河,領(lǐng)略人生,少不更事的我欣然相從。父親將我打扮成男孩兒的模樣,與家人喬阿大擔著書箱琴劍,趕著馬車動了身。

其實父親是帶我去投奔許昌的伯父。伯父一家在我幼時即已舉家遠遷。

從皖城到穎川郡許昌談何容易。我與父親坐在車里,喬阿大駕車而行。緩緩經(jīng)過安豐郡,弋陽郡,不甘寂寞的我從最初的昏昏欲睡中鮮活起來,不時吵嚷著要坐在車頭。父親日漸疲憊,卻如同在家時,拿起一本本琴譜細心指點于我。可我往往領(lǐng)略得很快,彈的韻律也比父親準確、悠揚。我開始詢問,何時才能到達伯父的家,去伯父家做什么呢?

父親常常不語,或干脆盍目休息。我很氣悶,推著喬阿大的肩頭,阿大叔,給我講那個故事吧。不過,你今天得給我講完。

阿大叔原不姓喬,姓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某一年,他病倒在我家門前,是母親施了一碗粥救活了他,從此便沒有離去,久一點兒便姓了我家的姓。要不然,以我家的清貧,其實是雇不起人的。

遙遠的大海里,有一尾美麗的小魚,因為非常喜歡陸地上的花朵,便想著有一天能長上翅膀,在陸地上親吻每一朵花兒。

那一年,小魚已經(jīng)有生活了千年,躲過無數(shù)風險災(zāi)難,終于可以得到海神姑娘的一次祝福。曾很多魚兒曾向海神姑娘要求最好的花紋,最快的速度,最豐美的水域……所以,他們在大海里生活得很好。

小魚忠實了自己的想法,海神姑娘,自從有一瓣芬芳的花瓣兒飄到我的眼前,我便一直一直想著她。請您賜我一對翅膀吧。去看看陸地的花朵吧。

海神姑娘有點為難,小魚啊,我的法力在大海里是無邊的,可在陸地上,卻不知有沒有效呢。要不,你另想一個吧,我一定能滿足你。

小魚黯然地說,沒關(guān)系,也許這只是我一個愚蠢的想法,但我只有這一個要求,如果不能滿足,那我就回去了。

小魚轉(zhuǎn)身游去,海神姑娘卻叫住了她,小魚,也許我可以幫你。但是是有條件的。

小魚高興極了,好,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你。

海神姑娘對小魚說,我的法力只能唯持兩天的時間,你一定要按時趕回來,要不然我怕有意外發(fā)生。小魚認真地答應(yīng)了。

海神姑娘將小魚的鰭變得非常大,大得蓋過了身子。小魚用力一振鰭,竟然飛了起來,小魚在空中翩翩盤旋。海神姑娘說,你就叫蝴蝶吧,這鰭就是你的翅膀,呵,只怕陸地上還沒有這樣特別的翅膀呢。

小蝴蝶飛啊,飛過大海,飛過沙灘,飛到了叢林。陸地上的一切是那么新奇,她終于來到了一個大花園里??商煲呀?jīng)暗下來了,那些花兒都在睡覺了。小蝴蝶也累了,就抱著一朵紅色的花兒睡著了。

第一縷太陽光穿破叢林的時候,蝴蝶就醒來了,花兒們也漸漸醒來了,整個叢林都醒來了,流水,昆蟲,小動物,藤蔓,樹枝,一切的一切都醒來了。這是小蝴蝶幸福的時刻。她從一朵花訪到另一朵花。她與花兒親蜜無間,連蜜蜂也妒忌花兒與她的柔情。

時間過得很快,小蝴蝶要回大海了,她戀戀不舍地向朋友們告別?;丶业穆纷吡艘话耄『蝗槐灰魂嚽俾曃?/p>

父親照例在這此時打斷,阿大啊,給我倒點水來。

我急得很,爹,這兒不有水嗎?

阿大叔,講下去嘛!我不依不繞地推著阿大叔的肩。

阿大叔的聲音很好聽,樣子也軒昂得不象仆人。父親待他極是尊重,可他謹守尊卑,連飯也一定要待我們用過才用。我發(fā)現(xiàn)有時父親會故意給他留下完整的魚肉,還推說身體略有不適吃不下。

說起來,父親的身子也是不時有所不適,但沒見他服過什么藥,我也就相信只是為了讓阿大叔吃得安心一點罷了。

阿大叔極聽父親的話,父親的意愿從不違背,所以任憑我氣鼓鼓地發(fā)脾氣,也笑而不語。

父親看看我說,來,箏兒,給父親唱一支歌吧。

我是真的不高興啊??晌疫€是很喜歡唱歌。

《陽春曲·知幾》

知榮知辱牢緘口,誰是誰非暗點頭,詩書叢里淹留。閑袖手,貧煞也風流。

不因酒困因詩,常被吟魂惱醉魂,四時風月一閑身。無用人,詩酒樂天真。

撫著琴,唱著曲。父親在我的曲音中漸漸睡去。阿大叔回頭說,小姐,怎么又彈錯了?“流”字應(yīng)轉(zhuǎn)“宮”調(diào),如何轉(zhuǎn)成了“商”調(diào)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記錯譜了。

阿大叔笑笑說,其實你也不錯了,想當今世上有幾位女子能填詞賦曲呢?

我不禁嫣然一笑。阿大叔此時已是我的師傅,而這樣的傳授其實已經(jīng)很多年。父親一向不知,只說是我天賦使然,常常嘆息,如果是一個兒子,該有多好?

阿大叔將馬車停在河邊柳樹下,讓馬兒自在地吃草,盤了膝支起琴,為我操演起來。

二父親

一路行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沉睡的日子越來越多,阿大叔的臉色越來越沉重。平道上他將車趕得很快,崎嶇時他小心翼翼,我?guī)缀醪荒芨械杰囋谇斑M。直到這天來到汝南郡上蔡縣,父親說,阿大,投棧,請個郎中。

郎中在客棧里來來去去,一拔接一拔。父親反而臥床不起,我終于驚慌起來,守著父親見天的哭泣。父親卻總說,箏兒,為爹爹唱一支曲子吧。

寄生草,天凈沙,水仙子,滿庭芳,陽春曲,金字經(jīng),山坡羊,醉太平……我把我能唱的所有曲子都彈唱了一遍,甚至有些還不是父親傳授的??伤呀?jīng)分辨不出來。

父親又昏昏睡去,拂著額頭的滾燙,擦著他消瘦的臉頰,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肚腹奇異地膨隆。阿大叔,怎么還不回來啊……

父親一病,銀兩消耗巨增,阿大叔到集上賣馬和車去了。我實在撐不住又哭了起來。

阿大叔是傍晚時分,被人抬進客棧的。渾身血肉模糊,我已經(jīng)分不出哪是眼,哪是嘴。父親掙扎著下了床,跌坐在椅上詢問出了什么事兒。

原來,街上有幾個混混盯上了阿大叔賣車馬的銀兩,趁阿大叔上山采草藥的時候突襲了他。沒想到阿大叔寧舍命不舍錢,就下了狠手,搶了錢還打得阿大叔奄奄一息。

父親淚水漣漣,阿大啊,何苦拿命去拼啊?舍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我還指望你送箏兒去許昌呢。

阿大叔囁嚅了半天,依稀可聽到他在說,對不起啊,老爺。對不起啊……

傷心極了,一下子撲到阿大叔的懷里,阿大叔,你怎么了?你起來啊,你快起來?。?/p>

我使勁要將阿大叔抱起來,可人小力乏,哪兒拖得動他呢。突然我聽到阿大叔在叫一個人的名字,“宛兒,宛兒,我來了……”聲音很輕很輕,但近距離的我聽得豐常清晰。心里一驚,手一軟,阿大叔無力地滑倒,再也不會動了。

第二天天明,父親請人抬著阿大叔的遺體去衙門告狀,我在客棧里呆呆地坐著。

宛兒,宛兒。我仿佛還能聽到阿大叔這樣叫著。

宛兒?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這是我娘的閨名啊,阿大叔怎么知道呢?他怎么可以叫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識里也不敢去詢問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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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很晚才回來,蓬著頭,坐在床前一動不動。店棧的老板出面,請人設(shè)了一個小小的靈堂。父親說,老板,這是至親的好兄弟,你給挑一副上等的棺木,再找一口薄皮的備用吧。老板很詫異,但還是出去了。

我將父親扶上了床,爹爹,餓了吧,我去拿粥給您。

父親一把拉住了我,箏兒,你不是想知道那后面的故事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心里一點聽故事的欲望也沒有。

小蝴蝶快回大海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琴聲。原來是一位白衣男人在花叢里焚香凈手,撫琴唱道《天凈沙·春》:

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簾櫳,揚柳秋千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

小蝴蝶聽呆了,不禁被那琴聲和男子吸引,慢慢地靠近。那男子也看見了,對她微笑。小蝴蝶心想,我多傻,要是我向海神姑娘要求與這男子永遠在一起,該有多幸福啊。

但是什么都來不及了,小蝴蝶傷心地往回飛。突然一陣莫名的香味,引起翅膀一陣巨痛襲來,她飄落在一朵花上。男子伸手便拈起了她,哈,可逮到你了。

原來,有人發(fā)現(xiàn)這只奇異的小蝴蝶后,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當朝的君王也知道了。君王下令誰逮到就有重賞。男子便由此灑了蒙汗藥香。

小蝴蝶反而快樂了起來,因為她可以與他在一起了,她深情地看著他。男子不禁被她的美麗和深情打動,放棄了求賞的念頭。當海神姑娘知道了趕來,小蝴蝶離水太久瀕死不遠。男子自責淚垂,小蝴蝶卻很安祥。海神姑娘非常憐惜它,許她千年后與男子有一段攜手白頭的情緣,小蝴蝶安祥地死去了。從她身上跌落的鱗片漫天飛舞,在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化成為無數(shù)會飛的花朵。

真沒想到,后面的故事這樣憂傷凄美,聽得我又傷心地哭了。

父親說,箏兒,這故事我一直不愿你聽完,只是不愿你明白人世的丑陋與虛偽。但是你阿大叔卻說,你應(yīng)該聽完,因為人世間還有美麗和癡情。

我偎進了父親的懷里。

父親說,其實你阿大叔與你母親本是指腹為婚的戀人。只因那年被征入伍,一去不回。同鄉(xiāng)都說他死在戰(zhàn)場上,你母親幾乎為他殉情。最終拗不動你外祖父、外祖母的親恩,嫁給了我。從一開始,你母親就沒瞞過我,但她是天下最好的妻子,體貼入微,相夫教子。那年你阿大叔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我?guī)缀跻詾榫鸵ツ隳赣H了,但她沒有離開。阿大叔也沒有離開。我原想彼此就如同兄弟一般相守,他卻擔心有人說我的閑話,固執(zhí)地做了仆人,盡心盡職地打點喬家。

我的淚默默地掉下來。我不知道原來在蝴蝶的故事后面還有這樣的故事。

父親續(xù)道,你母親與你伯娘原是親姊妹,一人善舞嫁了大哥,一人善琴嫁給了我。喬家本是皖縣大族,但后來人丁單薄,只有大哥再入仕途,來函言到已在許昌為官,并育有二個女兒,皆是箏兒的堂妹。三月前,你母親去世,我昏倒在地,原只以為是傷心過度,卻不曾想……

我驚訝地抬起了頭,父親,你,你怎么了呢?

父親的眼淚滴在我的臉頰,箏兒,世上最高明的大夫華陀說,為父早有痼疾,只恐過不了今秋……

不!不!我會的……我尖叫了起來。天啦,你為什么這么殘忍???

父親緊緊地摟住了我,箏兒,我的箏兒。別難過啊,父親只是去找你母親了。來,為爹爹再唱支曲子吧。你唱得跟你母親一樣好啊……

三詩詩

我只為父親唱了三天的曲子,阿大叔剛落葬,父親便陷入了昏迷??晌疫€在唱著。除了唱歌,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

客棧里的人都說,這曲子的苦都被這小孩子唱完了。來往的住店打尖的客人有時還會施舍一點碎銀。

店棧老板說,眼瞅著你爹也不行了,你早點想法子吧。我淚眼模糊地看他,我能想出什么法子呢?

父親是黎明時分去的,還是客店老板幫著操辦的。老板很是沮喪,對我卻沒有怨言,讓我心存感激。付了店費,還有些散碎銀子,初秋已是這般寒冷,我不想離開上蔡,阿大叔的案子還沒了結(jié)。我該去哪兒呢?

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門上了大街。人真多啊,白晃晃的太陽讓我頭暈。

走了幾條街,也沒找到客棧老板所說的衙門。我走了一家小酒店,想要討杯水喝。

對面酒樓上傳來了琴音,我仔細地聆聽著。有唱曲聲,也有嘻笑聲。送水的小二重重地將杯子放在桌上,店官還有什么吩咐?

我沉吟問道,對面,是何人在唱曲?

那個?。啃《幌伦觼砹伺d趣,這你都不知道?那是詩詩姑娘啊,雅鴻軒的第一粉頭。

粉頭?

是啊,整個上蔡的青樓最漂亮的妞兒。也是最擅操琴唱曲,得最多花紅銀兩的姑娘。

哦?我心里有了注意,別的不說,只說這琴曲,我隨意便可指出三兩處欠妥之處,看來,我也可以自食其力。

進了一家估衣鋪,用最后的銀兩買了一襲略好的漢服。我用輕紗蒙了臉,帶著我的琴,順著他們的指向走進了雅鴻軒。

破爛的男裝讓我被護院趕了出來。我原地端坐,彈唱一曲《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我的琴聲一直傳到了內(nèi)院。人們屏息來聆聽我彈琴。不久,詩詩姑娘派人將我請了進去。

凈了臉,我換了女裝。詩詩姑娘倏地落淚了,又是一個苦命的姐妹啊。從此,我沒有了姓氏,只有一個花名叫貞貞。

詩詩是一個很熱烈很勇敢的女子。表面上她收留了我,暗地里她跟我學琴??伤龑W得不專心,她心里惦記著一個叫“策”的男子。

策很神秘,來去皆是黑巾蒙面。我從未與之碰面,只知道他英俊不凡,且出手豪闊,院媽媽很是奉承。策總是行色匆匆,一旦出現(xiàn),詩詩會數(shù)日不再接客,所需的用品也自有其家人供給。我知道他們相聚時你儂我儂,好得來蜜里調(diào)油。然而只要策說“走”。便不會多留一刻鐘。詩詩這時便會崩潰,便會歇期底里地哭泣,會賭咒發(fā)誓再也不見他。然而,只要策再出現(xiàn),詩詩傾刻間柔情似水,兩人繾綣情深。

一晃兩個年頭已經(jīng)過去了,院媽媽辭了請來教我琴棋的先生。臨別時,我能看到青年先生眼里的失落,我也知道,漸漸成熟的身子越來越引人注目。院媽媽開始讓我獨立接客。我固執(zhí)地蒙上面紗,絕不以色示人。院媽媽怎么也說服不了我,幾乎惱羞成怒、鞭笞加身。還好有詩詩護著我,然而詩詩一天比一天更不快樂。我不禁填了一支曲子“寄生草。候千年”送她。

纏綿時膩不夠,反目便負氣馳。嘆世間,何人知,一千載,長相思。方有這短暫邂逅在今世擦肩,還不緊擁朝夕怕甚人笑我癡?何苦再候明月清風千年,換那一世攜手長相隨。

覓藉口,有措詞,山盟負將海誓遺??慈塌Y鰈情深羨煞,誰解凄涼歲月傷與悲。候歲月輪回千年,換那一世攜手長相隨。

填曲時,我想起了父親、母親與阿大叔,也許,曲子里還有小魚蝴蝶的故事吧。

詩詩很喜歡,卻又說我取笑她。我問過她,為何不隨了策公子而去。事實上,詩詩賺的銀兩已將她與我都贖了身。但她卻總是笑笑不言。

四孫郎

鼓交四更,燈闌人盡。如盛世般繁華的雅鴻軒終于濃睡不消殘酒。

我正朦朧睡去,詩詩突然來到外間我的床前,我一驚。

詩詩輕輕蒙住我的嘴,好妹妹,輕聲。我見機點了點頭。詩詩開了窗,撲撲飛進來一只疲倦的鴿子站到了桌上。詩詩從它的腿上取出一個竹筒,抽出一條絲帛,掌了燭看了看,神情有點異樣,忽笑道,要下了。我覺得那笑意里一點溫暖也沒有。

詩詩沒有養(yǎng)鴿子,卻常有鴿子在這兒停留,我早已熟悉。鴿子咕咕地找食,我起身從鸚鵡架上給它取了些谷物。

詩詩垂著頭坐了很久,說,你知道嗎?貞兒,其實我是吳人。

我點點頭,這年月,誰都說不好將來是什么樣,是哪兒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 #p#副標題#e#

詩詩說,貞兒,去,給我取杯茶來。我取了杯茶放在她手中。

茶還有點熱。詩詩笑了笑。你知道嗎?策公子也是吳人。他家里已經(jīng)有夫人了。但他每次在我身邊的時候,總能讓我感到,他最的人是我。事實上,我也的確是他青梅竹馬的愛人。只是當年我父親得罪了當朝董相,至全家發(fā)配于此,而我不得已墜入青樓。原只說此生與他無緣,又誰知他竟然找到了我。

詩詩的淚滴進了熱茶里,蕩起了圈圈漣渏。

我問他,何時讓我出了這火坑。他卻說,上蔡臨近許昌與洛陽,來往之人眾多,正是刺探軍情,助他一臂之力的良機。只待事成,他便與我長相廝守,不離不棄。說不定,還可以因功封我為……唉,我貪什么榮華富貴啊?再說,極其好強要面子的他,又怎么會真的會讓卑賤的我示人討罵呢?

詩詩頓了頓,凄楚地望著我。我突然覺得兩腿發(fā)軟,刺探軍情?這是什么樣的大罪!

你知道了吧?策公子是何許人也?詩詩的嘴角又帶上笑意,低吟道,孫郞,我的孫郎——

這世上只有一個孫郎,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當?shù)闷饘O郎的名號,那便是俊朗豐逸,一十八歲繼承父志,率幾千人馬反袁紹,一路戰(zhàn)功赫赫,威名遠揚的“虎將”孫策。這一兩年,孫郎的大名天下皆知。

我震驚之余,竟沒有發(fā)現(xiàn)詩詩何時上榻安睡。收拾桌面的殘茶,我不禁奇怪既然不與我暢談,何必飲濃茶誤睡。

破窗而入的風卷起粉紅的床帷,昏黃的燈光下詩詩的臉白得有些異樣。我推了推,詩詩晃動的嘴角沁出一絲血跡。

?。吭娫?,你,你怎么了?我不禁驚叫起來。

詩詩慢慢睜開了眼,孫郎,今生無緣,我期來生。來生無緣,我會再等。我終會等到你,哪怕是,哪怕是,一千年……

我瘋狂地搖著她的身子,傻瓜!沒有一千年的,只有今生,沒有來世的,傻瓜!傻瓜啊……

屋外漸有人聲。我突然想起那條絲帛,果然詩詩緊緊捏在手心。我狠命地掰開來,匆匆瞅了瞅,藏在貼心處。

雨,終于瓢潑而下。詩詩平靜地合上了眼。這一年正是建安元年。

官家的人倒來了幾個,舊日所謂的恩客卻一個也沒來。

只不過一個妓者服了毒,草草一卷黃席就拋開去。我冷眼看那些人來去,冷眼看院媽媽將雅詩閣更名為雅韻閣。屋內(nèi)煥然一新,添了精美的臥具,更托人購來高價的古琴。

詩詩死了,院里還能挑大梁了除了我還有誰。我本已贖身盡可自去,可這亂世,我能去哪兒?再說,一晃這么多年,阿大叔的仇我還沒報呢。

五縣令

三個月后的一個傍晚,燭光明亮的大堂上,杯觥交錯中笑聲狂放,軟語溫香時彩影繽紛。

我知道那兒坐著尊貴的縣令大老爺。那又如何?如果不是他很快找到了殺害阿大叔的兇手,我豈能單獨為他彈奏一宵。何況我深深懷疑,他會不會另找了替死的人選,將我搪塞了事。但,我一介女流,除此之外還能如何呢?

我不經(jīng)意地挑著琴弦,古琴“錚,錚”灑落幾個音符。再重整了面上的輕紗,我該出場了。且慢,那是什么聲音?我不禁輕輕打開了窗。窗外白影閃現(xiàn),一頭白的鴿子撲翅飛了進來。

又一條上乘的絲帛,明月夜,子時一唔。

你來做什么?你來遲了。我淡淡言道,轉(zhuǎn)身稍拭云鬢,輕提衣裾,緩步下樓。

喲,箏兒,你可來了。院媽媽紅膩的脂粉味讓人惡心。我側(cè)轉(zhuǎn)身行了一禮,老爺久等了。

我能看出男人眼里那貪婪的,象野獸般吞噬的欲望。但我不在意,默默地坐下,撫動瑤琴。

畢竟是縣令,氣宇倒有幾分軒昂,沒有如一般男子那般輕狂地動手動腳,靜坐在那廂晃動酒杯緊跟弦律。

我連著彈了好幾支曲子。縣令突擺手示意,讓房間里的人都退下。我看了一眼院媽媽。院媽媽會意地斟了一杯酒,淺笑道,喲,縣大老爺,您聽聽,俺貞兒的琴聲是否還入得耳嗎?

縣令淡淡一笑,琴好,人嬌,只可惜不能一睹紅顏吶。

我隨手一拂,清音乍起,紅顏多半禍水。我這皮囊又怎入得老爺?shù)那嗄浚?/p>

好個驕縱的青樓女。即入了這溫柔鄉(xiāng),只怕是由不得你了。縣令緩步繞我轉(zhuǎn)了一圈。

院媽媽急忙打著圓場,老爺啊,貞兒只是賣藝不賣身的,這,這,你可早就知道了。

呸,要你插什么口?下去??h令的眼里涌起怒意。

我淡淡一笑,雖墜入青樓,我憑的琴技謀生。如老爺定要相逼,就毀了貞兒吧。我手腕一翻,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對正心口。

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呢?眼里的怒意未消,縣令臉上帶上幾分假笑,好一個貞節(jié)的奇女子,也罷,不枉我與你雪了大仇。

我起身跪下,貞兒謝過老爺?shù)拇蠖?。只是從小發(fā)過毒誓,未遇到知音人,絕不以面目示人,還請老爺見諒。

哼。縣令一聲輕哼,回轉(zhuǎn)座上飲起了悶酒。

好似風波已平,我調(diào)了調(diào)氣息,唱起了一曲“長相思”。

君凝眸,妾凝眸,合是前生誤紫騮,青絲不系舟。

意綢繆,怎綢繆,一別千年方淹留,清風已報秋。

夜風習習,我想我琴音傳了很遠,因為我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陣陣笛聲,那笛音居然與我的琴聲相附合。琴弦錚錚,笛聲悠悠,即纏綿又互染,仿佛排演過千年。一曲終了,我怔怔地發(fā)呆。

縣令冷笑道,哼,果然有什么知音人!

院媽媽也很詫異,哎呀,說什么知音不知音的,那不過是個無聊人罷了。來,來來,貞兒啊,快快與老爺斟酒啊……

我緩緩起身,斟了滿杯玉液奉上,老爺萬福,就賞貞兒一個面子,飲了此杯吧。

縣令睥睨了眼,似乎要看透面紗的我,哼,難道你這張臉,還能勝過許昌喬家的兩位小姐?

我一楞,許昌,喬家小姐?

院媽媽笑道,喲,看您說的,那喬家二位小姐可是天仙般的人物,怎么能拿貞兒與她們比呢?

天仙般的人物?縣令調(diào)笑道,這么說來,媽媽倒是見識過了?

嗨,俺哪有那樣的福氣啊,可自打喬家二位出了閨閣,哪位見過的人不曾傾倒?。柯犝f,她們這一路回轉(zhuǎn)皖城,那是一路留名一路有人瞻仰???

媽媽,我不禁插嘴道,那是哪位喬家老爺?shù)那Ы鸢。课以趺床恢滥兀?/p>

那自然是喬玄喬大老爺?shù)那Ы鸢?。你不知道?哼,整日價滴地關(guān)在房里,你會知道什么?

哦,感謝上蒼。阿大叔的事兒一了,我正要去向許昌,原來他們已回轉(zhuǎn)家鄉(xiāng)了。此時聽到親人的消息我真是百感交集。

六顧曲

又是一堂狎狔的豪客,我愈加厭倦。自從聽到伯父的消息,我便去意萌發(fā),可我怎么才能走呢?對院媽媽直說嗎?院媽媽會舍得這顆搖錢樹?詩詩已去,她就在我身邊安排兩個服侍并學藝的小丫頭。一半是學琴,一半也是盯梢。

再美的音樂,再動人的旋律在酒醉后也不過是服飾上妝點的金粉。我冷冷的目光透過面紗掃視這些放浪形骸的男人、女人們。

突然一支長長的玉笛映入眼簾。仔細一瞧,那青年男子一身青衣,側(cè)坐于角落獨自飲酒。瞧桌上已放了好幾個酒壺,想來已來了一陣子。我想起昨夜的笛聲不禁有些走神,熟極了的音符剎時放縱開來,錯落成一串莫名的疑問。這時,那人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個很飄逸的眼神。不是責備,甚至沒有驚奇。仿佛只不過是一個暗地里的反應(yīng)。只不過聽出了一點錯,只不過對這錯誤有一點下意識的表示。

我心里突然明白,他聽出來了,聽出了我的錯漏,既使瞬間我已逮住了那些調(diào)皮的音符。

他側(cè)身回去。我卻羞憤起來。枉我多年苦練,枉我自恃琴藝糊口,居然在最不應(yīng)錯的地方錯了,居然被一個不相干的人聽了出來。定定神,我彈起了“寄生草。千年候”。

這一曲已是我的成名曲。每當特別的日子我會彈起。已經(jīng)有很多客人知道這是為了詩詩而做。故人已遠,識得詩詩的人總會有幾分感慨。旋律起處,我正待啟唇,卻聽人合韻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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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的時候再膩的話都不夠

爭吵的時候不要頭也不回的走

爭吵的時候總有太多的理由

分手的時候總有太多借口

如果沒有一千年的等候

就不會有今生短暫的邂逅

也許還要一千年的相守

才能換來今生的攜手白頭……

擁抱的時候他們在我們身后

這是我們的愛情要愛到最后

聲音沒有我唱的嫵媚,卻大氣柔和。聲音沒有我琴音的凄涼,卻深情含蓄。一曲終了,面紗下的我已是淚流滿面。青衣的男子起身走向我,貞兒小姐,可否與你共飲一杯。

男子的面容英俊卻頗是冷漠,然而我卻看到眼神里固有的溫和。只因為這一抹溫和,打動我心里最柔軟的角落。我默默點頭。

滿堂嘩然。男子遞了一疊銀票給院媽媽,院媽媽大喜,疊聲安排著果品酒肴。

這,還是我第一次帶男子進入雅韻閣。突然間我這樣自卑,仿佛哪兒都不足以讓我款待這個風采翩躚的男子。我默然無言,男子倒自在桌前坐下。

這,是你的香閨?

我點頭。

聽說,這以前是詩詩姑娘的閨房。我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黯淡下來,原來,他也是為了詩詩而來?

你,你知道詩詩姑娘因何而去的嗎?

我冷然答道,詩詩命薄福淺,該去時就去了。

唉,男子一聲輕嘆,我來遲了……

是的,你來遲了,不能一睹詩詩的絕色。我的嘴角乏起一絲輕嘲。莫非,我居然在妒忌詩詩嗎?

不,你誤會了。男子不以為忤,依舊淡然而溫和。

我無語,我從來不是多話的人。

院媽媽帶上安排上一桌精致的酒肴。院媽媽輕輕捏捏我的手,貞兒啊,你可以小心侍候貴客啊,可別再使小孩子脾氣。

我立時知道男子出手必定不凡。他們都退出去了,我卻還是呆坐在桌前不語。

七周郎

男子笑了笑,說,都到了自己的房里了,你還要系著這勞什子的面紗嗎?

我心一橫,緩緩取了下來。

面紗已罩多年,連自己也未曾在銅鏡里好生端祥過,我想一定很蒼白。不錯,我在男子的眼睛里看到自已蒼白的面色。

明眸如星,冰肌玉膚。想不到,你,真的挺美的。男子的手滑過的臉頰,托起了我的腮。我被動地看著他,沒有回避,也沒有懼怕,甚至沒有歡喜。

剛才,你哭了?男子寬厚溫暖的掌蓋住我的眼眸,溫暖的氣息撲在我的面上,我的心跳不由加速。

咕,咕,鴿子在窗臺輕唱。我們一起從一種曖昧的氣氛中醒來。他的手離去,我不由自主地迷戀著掌心的溫柔,竟然有了痛苦的感覺。

嗯,男子一聲輕咳,說,其實我也受人所托,打聽詩詩姑娘的事。

哦,不知是何人所托?

是,是策公子。你可知道?

知道。我當然知道,但我的臉已經(jīng)冷了下來,一言不發(fā)。

男子許是看我神情不對,深施一禮道,如果姑娘知道,還望一定見賜,也不枉我千里而來。

千里而來,只為鐘人之事。我不禁暗生敬佩,回禮道,但有所知,一定見告。

那?

我轉(zhuǎn)過身去,從貼身的錦袋里抽出了一條泛黃的絲帛,放在桌上。

男子念道,前言罷,母命再娶,卿勿念。這是什么?

我冷然道,我不知道,也許只有策公子才能知道。我只知道,詩詩見了此信便服毒自盡了。

前言罷。母命再娶,卿勿念。前言罷……天,詩詩莫非誤會了?男子一頓腳。

誤會?

唉,此次成婚,乃為聯(lián)姻抗敵,策公子可沒有忘記過詩詩姑娘啊。此信,想來是怕她聞他人風語,加之原約定的行程做廢,特送此信告慰她。沒想到,詩詩竟誤會為“前言”全部做“罷”,并叫她從此“勿念”,以至于……唉。男子溫和的眼神蒙有了水痕。

我又墜下淚來。為何今晚竟如此脆弱?詩詩,我們都誤會了,真的誤會了嗎?

詩詩雖然誤會中死去,但畢竟策公子沒有背棄她。一念至此,悲嘁的心好似輕松了許多。我替男子斟上一杯酒來。

男子笑道,昨夜我聽得有人彈一曲“長相思”,未知可是貞兒?

我展顏一笑,公子,可許貞兒為您再奏一曲?

灑脫的珍珠也罷,奔跑的溪流也好,誰又及得我心里歡唱的音符呢?男子合拍唱道:

琴悠悠,恨悠悠,情至深時卻怨尤,千年共白頭。

一番秋,幾番秋,欲說相思還便休,無言涕淚流。

長相思,長相思,難道我的快樂也敵不過曲中的憂愁嗎?曲轉(zhuǎn)下闕,不由自主的悲傷襲來。弦止音遠,兩人再次沉默。窗外又現(xiàn)了一抹魚肚白。

我得走了。男子起身長立。

我心倏然失落。怎么,就要走?

是的。城門一開,我必須出城。男子低頭看我了一眼,你是詩詩至好的姊妹,我也不瞞你,我與策公子亦是如同兄弟。

你,還來嗎?顧不得羞恥,我必須這樣問。

男子不回答,輕輕地擁我入懷。啊,我能聽到他的心跳與我一樣急驟。

“鐸,鐸……”窗外有人在輕輕叩動。

男子長舒了一口氣,放開了我,微微一笑,會后有期。

或者后會無期了吧。我的眼淚無法抑止泛出眼眸。帶我走,帶我走吧。我心里在吶喊。哦,我已經(jīng)輕輕叫了出來了?

男子的眼神黯淡而遲疑。這次不行,如果可以,下次吧。

下次?我分明聽到策公子也是這般對詩詩說的,我苦笑了,默黙地撫著琴。呵,琴啊琴,除你了,我依然一無所有。

男子轉(zhuǎn)身打開了房門,我頭也不抬。要走,就走吧。我還能怎樣呢?

我,我叫周郞。男人輕輕說道,消失在門口。

八別后

我猛地站起來。是啊,原來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姓。周郎,周郎?我知道有一個周郎,這世上只有一個周郎,那可是平日里就早如雷灌耳的名字,也是多少閨閣里夢縈魂縈的名字。曲有誤,周郎顧。世人傳說他俊逸無雙,精通韻律,文武雙全,年輕有為。而策公子也正是周郎最為親密的朋友與戰(zhàn)友。

是他嗎?是周郎?周瑜周公子?

他,走了,周郎已經(jīng)走了。我死死地盯著門口,仿佛他還會再回頭。

房門輕響,我喜極而視。卻只見早該熟睡的院媽媽笑意盈盈地進來,小丫頭瑤兒在后來捧著凈面的水。

貞兒啊,大喜啊。媽媽給你道喜了。

我淡淡地道,喜從何來?能讓我清靜地休息兩天,我就感激不盡了。

院媽媽是吃慣我的閉門羹了,絲毫不露慍色,喲,我的寶貝貞兒,難道媽媽還騙你不成?

我心里突一激凌,難道周郎他還留有話說?不禁問道,不知媽媽所言何事?

院媽媽繞著我轉(zhuǎn)了一圈,笑逐言開,喲,好久不見貞兒的真面目,果然又漂亮了許多,哈哈。

我皺了皺眉,自顧凈面,媽媽如無他事,貞兒有些困了。

好,好,那就明天再說?她倒笑而不言,賣起關(guān)子。

我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言?,巸阂唁伜帽蝗?,我起身謝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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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在即,晨曦迷離。

這一夜真的就這樣過去了嗎?冥冥中我知道生命里有什么在改變,可我伸手想要捕捉,卻無從捉摸。

而這份心境,卻不讓我有陌生感。仿佛已等待了千年,是那樣熟悉,甚至有著熟悉的痛楚。

幃帳里,淚,又不經(jīng)意地滑下。

今夜,我是如此放縱自己心事徘徊,淚痕斑駁。我緊握雙手于胸前哽噎難語。

院媽媽還是一如既往地招呼院內(nèi)大大小小事務(wù),并沒有對我提那什么喜事,只是派人送來許多珠翠綾羅,我無所謂,也懶得去追問。

縣令又來過兩次,一次倒比一次顯得憐花惜玉。我不再冷顏以對,偶爾也附合一二。

時間仿佛就這樣過去了,只有在黎明微曦的時候,偶爾還會有祈求,還會有落寞。

離去之心不改,試著對院媽媽探了幾次口風,但沒有什么收獲。我愈加督促琴兒與瑤兒用功。漸漸地琴兒已可獨擋一面,偶爾也陪我去應(yīng)應(yīng)場面。

連著好幾天不見院媽媽,我暗下決定一見面就提及離去之事。我不能再等了,雖然我不知道伯父是否會收留我這淪落風塵之地的侄女,但父親與阿光叔的骨灰卻不可久離故土。

這一天,琴兒替我去了大廳。琴兒是上蔡一貧女。家中兄弟姐妹眾多,母親早年病故,父親將這不受龐愛的三女買給了人販,輾轉(zhuǎn)進了雅鴻軒。琴兒漸有名氣后,父親居然腆著臉來找她,琴兒也不認他也不拒他,只灑了點銀子叫他走。琴兒說,事已至此已是無法他想,就盼著能遇上良人,了了這煙花債。

我叫瑤兒去請院媽媽來,等了好一會兒?,巸夯貋砹?,捧著一盞參茶。

我奇道,這茶哪來的?

瑤兒道,是媽媽吩咐給小姐端來的。

好端端的,用什么參茶。拿下去給別人喝吧。

不行啊,媽媽說,得看著小姐喝下去。聽說是縣令老爺特意送來的。

不聽還好,我嫌惡地道,誰要喝他的東西?快拿去倒掉!

瑤兒急了,卟嗵跪下,可使不得啊小姐,媽媽會打死我的。

瑤兒模樣兒生得不錯,可生性不夠靈巧,學琴、做事總是慢慢吞吞的,挨了不少打。我平時少有護她,今兒想起快離開了,倒有幾分憐惜之心,不免端起茶杯來,好了,起來吧。我喝就是。

茶有些苦,參茶又怎會不苦呢?

瑤兒愣愣地看我喝完,收拾茶具出了房間,一不小心,差點撞在門框上。我不禁暗暗搖頭,這個冒失的丫頭??!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私倚處,遙見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晶雙枕畔,猶有墮釵橫。

秋來原本細雨纏綿,聽那窗外雨絲流連,不覺寒氣紛亂,微晃的燭光里,我不禁貪戀起樓下廳堂的喧鬧。又或者,人本就是這樣,孤獨時渴求溫暖,在喧嘩的地方卻深深寂寞。啊,我總是想得太多,這樣的性情是否注定我一世難得展顏?

倦意比往日來得早,來得深沉。翻一本坊間的線書,漸漸合目而眠,還依稀能聽到遠處飄來琴聲。

九驚變

琴聲,我一直感覺是一種讓人軟弱的東西。雖然它可以撫慰我的內(nèi)心,卻只怕越來越空虛,越來越在幻境里探尋。

那煙霧迷漫的原野,晦暗的山脈,灰色的濁流,枝蔓橫生的叢林,是那么熟悉,其實我已來過無數(shù)次。我知道我又來到這個熟悉的夢境。

有琴音在指引,我是那翩翩飛舞的蝴蝶,在黑夜叢林里找不到一朵可以駐足的花朵。

琴音漸去,疑似有大雨傾盤而下。是什么撕扯我的翅膀?是什么束縛我的雙足?我的靈魂在不經(jīng)間散亂地分離去,又有什么環(huán)住我的心房?是不堪負荷的重壓!

天愈加漆黑,前路茫茫,又似落向山崖,身軀在呼呼風聲中急墜,壓抑的呻吟終于在一瞬間暴發(fā),“啊——”

哪兒才是夢境?粉紅的圍幔低垂,桌上的魚燭搖弋,我全身冷汗淋淋,瞪著這個與我袒呈相對的男子。

你,是誰?!我的聲音嘶啞,整個人麻木萎軟。

男子不語,翻聲而落,吁吁聲中笑得很是滿足。

眼淚止不住地落下。撕裂的痛穿透了我的固守,再沒有矜持維系我的驕傲。我背靠帷帳,緊拽被褥,滾,給我滾出去……

男人伸出手,欲扳我的肩。??!——我嘶聲瘋吼,??!

門外傳來跑步聲,敲門聲,詢問聲,大人,大人,沒事吧?

男人咳了一聲,去,沒事。

淚眼模糊,從發(fā)絲間我看不清面貌,聲音卻依稀可辨出他是誰,禽獸!滾!

呵,呵,呵,男人冷笑著就那么赤著身子跨下床,斗開長衫,慢條斯理地穿上,揚長而去。

良久,我從哭泣中抬起頭,恨恨地瞪著院媽媽,你,做的好事……

院媽媽不冷不熱地坐在桌前,吩咐著兩個婦人抬進一個大木盆,裝滿了熱水?,巸呵忧拥剡f給一條汗巾。啪!我一記耳光抽在她臉上。她捂著臉嚶嚶地哭起來。我看著她,恨不能用眼睛剜她的肉。

院媽媽擺擺手,瑤兒退了出去。

貞兒啊,事到如今,你也別怪做媽媽的心狠。老鴇兒一聲輕嘆,女人啦,遲早不都有這么一天嗎?其實呢,我也想跟你直說,但縣大老爺不許。他說那天晚上你與那個會唱曲的小子呆了一會兒,不知道有沒有做出丑事來……

我哼了一聲。

老爺說了,如果驗明正身,他就明媒娶你做二房。鴇兒的聲音里透著可惡的甜膩。你想啊,貞兒,他那老婆是出名的病秧子,你這一去,保不定她就死得更快。那時候,不就天空任你飛,海闊憑你躍了嗎?這可是多少富家小姐做夢也難遇到的好事兒。今兒個,可便宜你了。老爺出來的時候,可是說不出的歡喜啊。

我哼哼冷笑兩聲。他這是強暴,身為朝庭命官,只怕罪責不輕。

唉喲,你說強暴就強暴了?人證呢,物證呢?你向誰告啊你?鴇兒只管撇清。我一時語噎,恨恨不已。

鴇兒站起身來,你啊,好好凈了身子,安心地休息休息,媽媽我啊,明兒再來與乖女兒好好談?wù)勑陌 ?/p>

房里靜了下來。我裹著被單泡在灑有桂花花瓣的熱水里。不想哭,淚水仿佛已經(jīng)流干,連疼痛也已消失。

熱氣氳氤,直飄上房頂。發(fā)絲在水面漂浮,我潛在水里不愿呼吸。

啊……啊。半昏迷的我甩動長發(fā),樓板上急雨拍打。

輕輕地嗆咳兩聲,我又開始哭泣。卻已不知為何哭泣,心,仿佛已被掏空。

小姐,我可以進來嗎?是瑤兒在房門口低低地問。

我當沒聽見。過一會兒,瑤兒一點點,一點點推開了門,捧來上好的浴巾和貼身衣物。

我不語,取過浴袍穿上。點燈。我的聲音沙啞得自已都陌生?,巸阂苫蟮乜纯醋郎系臒艨纯次摇?/p>

點燈,我要好好看看自已。

瑤兒恍然有悟,馬上去取了幾盞水晶燈。

室內(nèi)燈火通明,我看著鏡子里那雙目紅赤,眼眶浮腫的自已。你說,我美嗎?

瑤兒輕輕梳理著我的頭發(fā),突然哭了起來,對不起,小姐,我不知道會這樣。

他們都說我美,都想看我的臉,可我的臉與你們又有什么不同呢?

真的小姐,我再也不敢了。我心里從沒有這么難受過……瑤兒卟嗵又給我跪下,可我已懶得看她,又給自已插了一支珠翠。明眸如星,冰肌玉膚,你真美?。我撫著臉上,一條紋理也沒有。我從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自己,我貪婪地注視著鏡子里那個榮光煥發(fā),眼波流轉(zhuǎn)的女子。

良久,我閉上了眼睛,手還在臉上滑動,一條水痕流了下來。

我轉(zhuǎn)過頭來問,你說,我美嗎?

啊——瑤兒猛地捂著嘴大叫起來。血,此時已滑過我的腮畔。

雅鴻軒閉門三天,鴇兒拍著大腿在樓上見人就罵,足足鬧了三天。瑤兒挨了一場毒打。我沒有可憐她,搬出了雅韻軒,擠在下人們的房里。

我用剪刀劃了左臉,從眉梢到嘴角,是那種永不能修復(fù)的傷。年邁的郎中見了直嘆氣,說可憐了這張美人臉。我冷笑,美人臉?只怕說禍胎才對。 #p#副標題#e#

那禽獸最初不信,趁郎中換藥的時候來過。我叫他滾,說,有他在場我就寧愿讓臉爛掉也不換藥。鴇兒說我何苦,我使勁啐了她一臉唾沫星子。她給我一掌,那禽獸倒沒發(fā)脾氣,沖鴇兒揮揮手走了。

傷勢其實不重,半月后除了多一條長長的疤,我已復(fù)原。秋風凄凄,遲飛的大雁悲鳴聲聲,也是我該走的時候了。

我直接找到鴇兒說,詩詩舊日已給我贖身,這些年也幫你賺了不少銀子,今時今日,我不走也得走了。

鴇兒很沮喪,懶懶地不說話。

我慢慢取下身上的所有首飾,一一放在幾上。除了一身粗布衣衫,我還有一點私藏的盤纏。在一旁擦試凳子的瑤兒突然跪到我面前,哭道,小姐,求你帶我一起走吧。

我有些訝異。鴇兒已揪住了她的頭發(fā),劈頭蓋臉地打道,你個賠錢的東西,你還想走???你也把臉給劃花了呀?你個沒用的東西,叫你看個人都看不好,活在世上有什么用???

我冷然看她們哭鬧,顧自轉(zhuǎn)身。

剛出門,鴇兒叫住我,明兒走吧,我也給你準備點上路的干糧。我搖搖頭,戴一頂碩大的竹笠,青紗掩住面貌,走出這個居住了四年的污濁之地。

十回家

我在南城門不遠的一家小客棧訂了房。接下來該去義莊迎取父親與阿大叔的骨灰壇,并雇好明天起行的騾車。

辦完這兩件事,暮色已黃昏。我回轉(zhuǎn)到客棧,叫人送點淡飯粗茶到房間里。

店是夫妻店那種,生意只怕也很清閑。店婦親自送到我房里,許是見我在房間里還蒙著面紗有點好奇,而我正想打探去往廬江郡皖城的驛路,于是與她婉轉(zhuǎn)攀談起來。

店婦聽聞去皖城連聲說,知道,知道。天下第一美女姊妹花就在那皖城不是?

我淡淡一笑,天下真有這樣可稱第一的美女?

有啊,有啊,你還別說,我還親眼見過那倆女子呢?

真的?我表示不信。難道還曾到你這小店住宿過不成?

店婦急了,說,真的。雖然沒到這小店來,可去的上蔡“西秦會館”里,正有俺的弟妹在侍侯,我聽了信兒,就跑去親眼目睹了的。

親眼目睹了?那她們長什么樣啊?

好看,很好看那種,百看不厭的。那皮膚水靈得,只怕一掐就得出水來。

聽她這樣述說堂妹,我自然也很喜歡,打趣說,只怕你們上蔡就沒有美女,你見一個就是一個了。

唉。誰知她竟嘆了一口氣。要說呢,咱上蔡以前有一個詩詩姑娘可算得是美女,可紅顏薄命,前些日子莫名地自盡了,今兒又……算了,不說不說了。

又什么?我真不喜歡別人這樣賣關(guān)子。店婦說,就是那詩詩房間的姑娘,聽說也長得天仙兒似的,今兒中午背人時自盡了。

啊?我一驚,那姑娘叫什么?

叫,叫什么瑤瑤。聽說,還沒開苞,還沒嘗過人生的味兒呢。

我心中一痛?,巸?,是我害了你。不禁追問道,為什么呀?

為什么?聽說是她伏侍的一個姑娘出了事,院媽媽就怪到她頭上了。唉,也有說,是詩詩姑娘找替身來了。

騾車一大早就停在了客棧門口口。我一夜沒有睡好,醒得有點遲。

買了大包干糧食水,換了男裝,我爬上了騾車。架車的老漢只怕已是六十開外,趕了大半輩子車,是把好手。騾車行里的人都說老漢信譽好,車把式好,是百里挑一的人選。他原本不愿走那么遠的路,可我付的預(yù)約金較市價為高。老漢高興地說,夠一家人半年的嚼谷,遠點就遠點吧。我不禁舒了口氣。

車走了很遠。這些天發(fā)生的事太多,我禁不住深深地回想。

最初我想起瑤兒,那個秀氣,膽怯,有些呆呆的女孩子。早知今日,當初何不該帶她一起走呢。但我真能帶走她嗎?我很懷疑。這些年只為守禮,原本就沒有多少積蓄。只怕無能與之贖身,又何況當時對她懷恨有加。哦,仇恨是如何蒙閉人的眼睛啊。

后來,我漸拋開瑤兒的事,深深杯念起那個叫“周郎”的男子。

琴,我另買了一把,就在一個市集的路邊攤上。音質(zhì)不太好,弦卻是正宗的“天音坊”出品的。買這把琴超了我的預(yù)算,每天只能食素,飲白水。

我無法抑制地想起那闕《長相思》:

琴悠悠,恨悠悠,情至深時卻怨尤,千年共白頭。

一番秋,幾番秋,欲說相思還便休,無言涕淚流。

琴悠悠,恨悠悠,如果他帶我走了,會如何呢?我就可以坦然地離開,去向一個光陽,溫暖的天地嗎?一番秋,幾番秋,此一別,紅法滾滾,還有相見的一天?我為相思流淚,他會嗎?不,不,也許我也只不過是他逢場作戲的一段插曲,一節(jié)平淡如水的流板。何況,現(xiàn)在的我,還值得他相思嗎?人生短促,真的是等一個千年就可以白頭嗎?長相思啊長相思,你是否是一段箴言?寫在我宿命的眉宇間,刻在我永無法抹拭的心扉處。

怕琴音在路上引人注目,我學會不碰觸琴弦,只管在心臆間聆聽音符的舞蹈。老漢看我長時間撫琴卻沒有聲音,感到很奇怪,卻從不相詢,我倒落得清靜。

趕車老漢不是愧是老馬識途,興許他也惦記著回程,只換了幾匹馬,偶爾打尖住宿。一路無話,我平安無事地回到故鄉(xiāng)皖城。

鄉(xiāng)音未改。從前那個活潑聰敏的假小子破了一張臉碎了一顆心回來了。

一路與老漢結(jié)下情誼,送走他的時候還灑了幾滴眼淚。誰知道呢,也許是孤獨的人總是太脆弱吧。

近鄉(xiāng)情怯。眼望那銅釘朱門,我竟不敢上臺階叩響門環(huán)。一眼望去,庭院寬廣,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青苔隱隱,塵風寂寂,再沒有馬龍車水在門前???。我在古槐樹下徘徊,看偶爾落下一只青啄食草籽。白太陽沒了威風,北風已漸漸呼嘯前來。

“吱嘎”大門緩慢地啟開,我伸長脖子看去,出來一位年老的家人。我仔細看看,仿佛有些面熟。

喂,我說那戴竹笠的小伙子,天漸冷了,有家就回家去吧。

老人家很慈和,這給我壯了一些膽,老人家,我向您打聽一件事兒,可以嗎?

打聽事???中啊,你說吧。說了就請走啊,老呆這兒算怎么會事兒?

我笑笑,老人家,這府上可是姓喬啊?

廢話,當然姓喬。這你都不知道?老家人的臉有些不樂。我說,你們年輕人有事沒事就跑來這兒伸長脖子看什么看啊看????也不怕人家煩?

我恍然有悟,怕是常有人在此探首騷繞,以至于門閉得緊緊的。

老人家,我不瞞您說,我是來投親的。您家老爺可是喬玄喬老爺???

老人家的臉都皺起來了,小伙子,別說廢話了,趕緊走吧,天這兒冷,你老等這兒,病了可就對不起你的父母了。

提及父母,我心神一黯,家中父母俱以過世,故此前來投親的。

哦,哦。老家人愣了愣,轉(zhuǎn)身就想回去。我連忙拉住了他,喬管家,不識得喬箏兒了嗎?

以往伯父與父親書信往來,多是喬管家親自送達。我除下了竹笠,放下長]發(fā),失血的臉上一定還刻有小時依稀的模樣,我看到喬管家不敢置信的眼神。

箏兒?箏兒小姐,真的是您?

嗯。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嘩嘩地流。

哦,哦,大喜事啊,老爺,老爺,箏兒小姐來了。喬管家步履蹣跚地跑進大門,喧喧地喊起來。

我站在門口,聽院子里的聲浪一波波遠去又一波波臨近。親人啊,這就是我的親人們。

當我投入大伯懷里的時候,已是泣不成聲。

十一安居

朝庭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伯母病逝后,伯父心灰意懶加之官場失意,故帶了兩位堂妹回故里安居。

伯父詳細問起父親的去世,更感嘆阿大叔忠仆義勇。我沒有說阿大叔與母親的事,也沒有說我在雅鴻軒呆了這些年,只推說給一富家小姐教琴,今那小姐已出嫁,故此回鄉(xiāng)。至于臉上我這道傷痕,卻是不小心跌下山崖,給山石劃傷的。伯父或許就相信了,并不詳加追問,又或許他明白有些事不能問的。伯父要我只顧安心住下,更吩咐下人多燉些補品于我調(diào)理身子。 #p#副標題#e#

其實,家里的下人只有喬管家與妻子李氏。喬管家對外采買,每天打掃庭院,而李氏漿洗做飯外還有服侍兩位喬家小姐。

見到堂妹大喬喬嘉,小喬喬敏的時候,我才知道果然名不虛傳。

同樣是喬家的子孫,大喬顯得嫻淑安祥,小喬則嫵媚玲瓏。兩人本是絕好容顏,再時有時新的新衣佩飾,詩書蘊心,更顯得風華絕代,氣質(zhì)逼人。

兩位妹妹因我面上的傷嘆息了好久,我笑道,想我也自負美貌,但與兩位妹妹相較就如同螢火與月華了,倒不如借這傷,再不與妹妹們比較的好。

小喬翹起嫣紅的唇,瞧姐姐說的,姐姐人漂亮,琴技又好。爹爹為我們請的幾位夫子都不及姐姐。

小喬與我略熟悉了些,就見天跟著我,說要學琴。其實她的琴技已是很不錯。只是每天要學的東西很多。奕棋,繪畫,做詩填詞,甚至還要熟讀兵書。大喬妹妹更是如此。

我很疑惑伯父如此要求,為得何來?但從不敢啟唇相問。

伯父幫我將父親與母親合葬在松林灣,阿大叔也葬在不遠的清風嶺上。塵歸塵,土歸土。當墳塋漸漸成形,我悲憤難言,幾乎昏厥。李氏一把抱住了我,也傷心地說。她常說,要是女兒還健在,也會有我這么大了吧。

我倒在她懷里,感到母親的溫暖。

伯父說,箏兒也別太過悲傷,畢竟是完成了他們的心愿,落葉歸根,入土為安,人生也就罷了。

伯父常一個人靜坐在書房里,閉了門,也不許人打擾。我只在中午時分去敲敲門,說,伯父,該用飯了。

這是一段安逸的日子。自父親去世,我何嘗過上過這樣安穩(wěn)的日子,我常幫著喬管家打點收支,清掃房舍,也常幫著李氏晾曬衣物。最初伯父不許,說好歹我也是堂堂的堂小姐,但我一意而為,加之確實人手太少,倒后來也就默許了。

打開門,伯父似乎總是或正襟端坐,手執(zhí)一書,或伏案疾書,或臨窗遠眺,清瘦的臉龐眉宇輕攏。

我常將伯父與父親比較。印象里伯父總是比較可敬,雖則和顏悅色,卻不怒而威。而父親則溫和些,喜歡與小孩子們玩鬧。

我沒有看到過兩位妹妹與伯父談笑的樣子。小喬妹妹說,她也記不清什么時候談笑過。伯父總給她們很多任務(wù),需要不遺余力地完成。她說,從小伯父就是這樣要求她們。而為人子女的,自然順從就是了。

兩位妹妹的名氣很大,上門提親的人卻不多。隔三岔五總有年輕人爬上門前古槐隔墻而望。有時喬管家會出去勸勸他們回去,有時也不予理睬。

冬去春來,這樣的狀態(tài)仍不時地發(fā)生,連我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

那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那一年的春節(jié)卻讓我感到這些年特別的溫暖。

除夕之夜下了一場特大的雪,

我與兩位妹妹在雪地里堆上了雪人,胖胖的,晶瑩的可愛。連伯父也破天荒來觀看。

只一會兒,伯父就提醒該回房,小心著涼。

大年初三,伯父外出,至到十三才回來。眼看著就是元宵節(jié)了,李氏做了很多元宵丸子,我與妹妹們粘了元宵燈,還精心制了元宵燈謎,依然不能搏得伯父歡顏。

我們并不知道伯父為什么愁苦,也習慣地接受他的安排而不去詢問。我曾以為這一生都會這么靜靜地過下去,當然那只是我的妄想。老天知道我是如何渴求擁有這樣平靜的生活。

雖已開春,墻角的梅花還余了幾支。我采些來插在了李氏的房間。李氏偶感風寒病了好幾天了。大夫也請了,只說按時服藥,多多休息就會好。但一時也未見好轉(zhuǎn)。

管家此時正在屋里踱來踱去。一向是李氏去市集采買菜疏雜物,交給管家?guī)Щ?。管家原比李氏年長許多,這些年早已不操心帳薄數(shù)目,皆交給妻子打點。此時不免嘀嘀地念叨,怎么說病就病了呢?李氏先還辯解,到回來就只顧著在床塌上合眼休息。

第二天,李氏的病情仍不見大好,廚房卻空空如也。管家很著急,在他印象里,從沒這樣事情,加上二喬妹妹的香脂水粉也需添置。如果不能按時開出飯,,沒能購回小姐的可心用品,只怕會成為管家的恥辱。

我一一拾掇過,對管家說,不如我替李氏去一趟吧,只買少量的物品,很快就回來,最好也不要讓伯父知道。

你,行嗎?管家很是遲疑。

行,您忘了,我如何回到皖城的嗎?

我一笑,回屋換上了收藏好的男裝。試了試,還好當初買的很寬大,雖長了些份量,穿起來卻是正好。又用面紗蒙了臉,隨管家出了喬府。

十二相親

一路行來,我不免奇怪。當初行人如織,為何今日竟冷冷清清的長街?我不禁問,管家,我記得出這巷口不遠,有一家羊肉撈面的小鋪,怎么見不到了呢?

唉,老人嘆息一聲,說還別說什么小鋪了,只怕田地的莊稼都種不成了。

怎么了?春天不播種,秋來哪有收獲呢?

唉,箏兒小姐足不出戶,當然不知道這外面的世道變了啊。這一陣官家急征兵丁,連不足十六歲的少年也征了去。管家頓了頓,有點神秘與恐懼地說,只怕,要打仗了。

打仗?在皖城?我小聲驚呼起來,與誰打?

這,管家仿佛有點后悔,小姐可別亂傳話。這只是老奴瞎測的。

瞎猜?我不信。管家這么說,一定有他的道理。

話題斷了,氣氛也沉悶起來。管家自顧“駕,駕”呼著馬車前行。

真要打仗了嗎?這么一說,仿佛整條街都有所不同。我仿佛能不時聽到有輕微的哭泣聲,是哪家的兒郎離了親人?

很多店鋪都關(guān)著門,幾乎轉(zhuǎn)遍了全城,才買齊雜物?;厝グ尚〗?,也差不多該做飯了。

我問,管家,還有錢嗎?還有多少?

箏兒小姐想買什么?

我還想買些稻谷貯著。如果真有什么好歹,也可以支應(yīng)一陣。

是啊,去年收成不好。我也給老爺說過,可老爺說不必,說什么車,到山前就有路。

哦?我不知伯父有何打算,但心想不便違逆他。那,我們回了吧。

好,駕!

從身后跑來幾匹快馬,馬上人長衫翻飛,跑得很急,可過不了多時,我們又在一條岔路上遇到了他們。頭領(lǐng)模樣的人與隨從低語了幾句,遣過來一人,勁裝彪悍,沖管家喊道,喂,老頭,向你打聽個事兒。

管家淡淡地說,什么事?

喬家莊可是打這兒過去?

喬家莊?我與管家對視一眼。你找哪個喬家莊?這一遠一近,可有兩個喬家莊。

當然是有天下第一美人的喬家莊!除了還有什么喬家莊,值得我們府尹少爺前往的。

我暗道不好,官宦家的少年,有幾個不是仗著父輩的權(quán)勢,耀武揚威的?便指著西邊的一條路說,打哪兒去三十里左右,就有一依山傍水的莊院就是了。

那兒確實另有一喬家莊,但莊上沒有美人,卻有三個好武的兄弟。

那群人倒不啰嗦,抖手扔過來幾枚銅錢,快速打馬而去。

我說,管家快,回去通知伯父。

伯父,伯父。我急匆匆穿過走廊,直奔伯父的書房。伯父放下書卷說,怎么了,李氏可有什么不適?

不是啊,伯父。外面來人要找伯父,您看該怎么辦?嗯?我連忙將采買歸來遇到一群人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告訴了伯父。伯父說,箏兒,你怎么不聽話呢?女孩子家家的,不好拋頭露面。

唉,急切地說,伯父,箏兒沒事,箏兒是怕兩位妹妹有什么事。

即來之,則安之,是禍也避不過的。這樣吧,這群人遲早還會來的,你就隨我出去看看。哦,對了,你也換一身衣衫吧。

我去?

對啊,李氏病了,你去侍茶吧。

我心急火燎地更了衣。大喬姐妹問我出了什么事?我只推說,可能有客人來,要我去替李氏招呼一聲。

伯父說,你怎么換這么一身粗衣?去,找一件大喬的衣服換上吧。我瞧你們?nèi)松砹恳膊畈欢唷?/p>

也對,即然要見客,自然不能失了禮數(shù)。我換上了大喬妹妹找給我的淡黃衫子。要依得大喬妹妹,還得給我穿那件最新做好的粉紅衫,可我實在很抗拒那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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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管家跑來稟報,門外有拜貼送上。貼子是燙金紅色的,看著伯父瞥了一眼就扔在桌上,我真想拿來看看。

端著茶盤隨著伯父慢條斯理地來到客廳。一進門,伯父輕咳了一聲,燕然公子,久等了,久等了。

燕然公子自然是高踞客座的府尹少爺。只見他青袍紫帶,隨一聲爽朗的笑站了起來,喬世伯,燕然早應(yīng)前來拜訪,只是戎馬空驄無有空閑,還望伯父恕罪。

原來竟是伯父的舊識,我不禁赤顏,忙搶上前去,放下茶盞,低聲說,公子請用茶。

那公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好茶,好香的茶。

伯父笑道:此茶正是當今天圣上賜下的上好御茶,公子即然喜歡,不妨帶一些回去。

公子也不推辭說,如此就多謝世伯。

伯父說,聽說公子此來有些欲速則不達?我一聽,臉一紅,就要退下。

伯父卻說,箏兒,這可是你的不是了,來來,快些來見過燕然公子,公子,這是我唯一的侄女,可撫得一手好琴啊。

無奈,我只得道一聲,公子,請恕箏兒無知,斗膽得罪了。

呵呵,不罪,不罪。那公子熱辣辣的眼神直直看過來。我想我臉上的傷疤也一定紅赤不堪。

伯父說,燕然如此大度,箏兒應(yīng)該撫琴一曲以謝才是。

心里突然升騰起奇怪的感受,卻有點無從捉摸。我順從地取琴撫了一回

一曲終了,伯父捋順須微笑,燕然公子則擊節(jié)叫好。

伯父說,箏兒的琴樂越來越精熟了。你累了半天,休息去吧。我心里明白,此時管家與病了的李氏只怕忙得不可開交了,忙低聲答應(yīng)退出客廳。

原來燕然公子隨從帶了好些食盒,只須在廚下略加料理。我問管家,你怎么不告訴我,伯父早就識得那燕然公子。管家說,我哪知道是他來了,也是好幾年不見了吧,再說,那隨從我可不認識,兵荒馬亂的,小心點也不錯。

我嘆了口氣,沒想到今天這樣出了一個丑,好在一切都仿佛平息了。

燕然公子一行是傍晚時分告辭的。當他長身而起,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左足略短。他又火辣辣地看了我一眼,抱拳走了。

心里那奇怪的感覺又翻了起來。伯父說,箏兒,你到我書房來一下。

暮色更深,房間里朦朧起來。我說,伯父,我去拿一盞燈吧。伯父擺擺手神情鄭重地看著我,緩緩地說:箏兒,今天來的燕然公子,你感覺如何?

我茫然,不知如何作答。怔了怔,我說,燕然公子不是來拜訪伯父的嗎?伯父一聲輕笑,嘿,我這種過時的官員,堂堂府尹豈會放在心上。只是燕然這孩子卻是我看著長大的。人品不錯,打戰(zhàn)勇猛,對家人好,也少染煙花之地??上麄送?,要不然,要不然怎會尚未聚妻呢?我低下了頭,咬得唇瓣生疼。

我想燕然公子對你還是滿意的,他走時,就說回去叫父親來下聘禮。啊,箏兒,你的終身大事了了,我也能告慰二弟的在天之靈了。

提到父親,我也不禁傷感。但,我真要嫁給那燕然公子嗎?心,莫名地凄惶起來。想了想,我說,伯父,箏兒的終身大事有勞您費心了。伯父欣然笑了,好,好,那我明天就叫管家準備去。

且慢,我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伯父,還請您收回成命,箏兒早已立誓終身不嫁。

這,這,這是從何說起?伯父氣得一揮袖子,箏兒啊,就算你埋怨伯父不該不與你商量,就安排相親。但你要明白,伯父也是為了你好。再說燕然公子那邊不點頭,我豈能對你提這事。唉,雖然燕然身有殘疾,你也不該輕視于他。

不,伯父,您誤會了!我在心里思索了千次,萬次,說嗎?不說嗎?也許,還是說吧。伯父,請您聽我一言,箏兒配不上燕然公子。

我流著淚,將父親去后,我自賣自身進了雅鴻軒之事,除了與“他”相遇一事外,源源本本告訴了伯父。箏兒亦不再貞潔,箏兒已百死難贖,箏兒是喬家的罪人……

伯父一直聽我說,到后來也是老淚縱橫,卻一言不發(fā),只緊抿著唇緊咬著牙。良久,伯父說,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壓抑的回憶終于暴發(fā)出來,我仿佛在哭,仿佛在笑,仿佛在掙扎在逃跑,卻無處可又藏身,遠遠望著一雙寬厚的手,我伸勁向他伸去,伸去……一點,一點,再一點,我終于握住了。仿佛經(jīng)歷了千山萬水的跋涉,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靜靜地墜入了夢鄉(xiāng)。

早上醒來的時候,除了腫泡的眼有點緊繃繃的,我沒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覺。我正要起身,才發(fā)現(xiàn)我真的握著一人的手。一驚,一看,卻是大喬妹妹。長長的睫毛掩住了明珠般的眼睛,粉紅的臉龐在晨曦里份外嫵媚。

我輕輕地扳開她的手,匆匆穿戴好,進了廚房。

十三大喬

爐火通明,房間里還有煤味沒有散去。李氏包著頭,正在擇菜,箏兒小姐,你又起早了。

李媽媽,你還沒好呢,還是多睡會吧。

哎。李氏答應(yīng)一聲說,昨天晚上啊,服了陳老先生的藥,發(fā)了一通汗,感覺人也輕松很多。我那口子就急著讓我起來做事,說是最近太勞累小姐了。

都是一家人,說什么勞累不勞累的。

李氏突然看了我一眼,眼圈不知怎么紅了。李媽媽,你怎么了?

哦,沒事,沒事,可能是睡得剛切辣子,辣了眼睛吧。

可我分明看到李氏是因話有感,難道我說錯什么話了?

李媽媽到喬家很多年了吧。

是啊,很多年了。那時候大小姐才剛出世呢。哦,多粉雕玉琢的一個小娃娃呀。

哦,我對小時候的堂妹也很感興趣。后來呢?后來,又有了二小姐,我就幫著夫人帶孩子唄。李氏一笑,很是慈祥。

我記得李氏說有一個女兒與我相似,便問道,李媽媽,你就只有一個女兒嗎?她怎么去了呢?

哦,是病死的。也不止一個女兒,還有一個兒子……

咳,咳咳。身后傳來一陣咳嗽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原來是管家扛著一大捆柴進來了。李氏忙走上前去,接過丈夫的重擔,哎呀你,小心啊。真是的,就不會多跑一次,少擔些嗎?

管家受著埋怨,卻開心地笑。我遞過一條汗巾,由著他去擦汗。還想聽故事呢,李氏卻不再說,只忙忙忙碌碌干起活來。

伯父沒有再提燕然公子的事,可看我的眼神也仿佛冷淡的許多。我開始覺得有意無意間,伯父不太喜歡我與二喬走得太近。連小喬下午跟我學琴的事也被伯父招去讀史書了。于是,我努力找些家事來做,將每間房的桌椅擦洗得干干凈凈,壁上的書畫沒有一點粉塵,連院子里的落葉我也不許它們占了太多地盤。

只有后院,種上了蔬菜,各種菜蔬花開四季。管家卻說是污穢之地,一定不許我插手方始做罷。

后院本來很大,種滿過花卉,但現(xiàn)在都荒蕪。偶爾我可以看到大喬在兩株大柳樹下玩秋千架。那秋千架很小,還纏有斷續(xù)的藤曼,只怕已不能蕩起來。大喬很喜歡在這兒散步,也常常在石凳上坐看月色。李氏怕她著涼,總在傍晚時分在石凳上鋪上了厚厚的布墊。

也許是身為姐姐,大喬比小喬更沉靜,常常若有所思的神情很動人。

才入初,風聲越來越緊,管家說離開皖城的人越來越多,物價一天高似一天。教學的夫子早辭了伯父而去,明里暗里,我也曾聽管家多次勸說伯父遠遷。但伯父對此一概不理,除了偶爾與小喬戲談一二,仍是終日在書房閉門而坐。

李氏很憂心,不斷找些話來閑談,時間長久了,我也真的相信戰(zhàn)火已蔓延到自家門前,只不知是哪一天。

因是避處城郊,喬府一直很幽靜,從沒有這樣整晚的馬蹄聲。我不知何時從夢中驚醒,就看見二喬已聚在我的床邊。我伸出手臂,攬她們?nèi)霊?,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凄冷的月可以看見我們目光中的恐懼,但我們沒有尖叫,沒有哭泣。

房門很靜,我一直渴望有伯父或是李氏來告訴我們,沒事,很安全。但沒有,只是遠遠的如雷馬蹄聲和偶爾的馬嘶人呼。 #p#副標題#e#

天亮了,馬蹄聲仿佛消失,我們重整衣冠,依然嫻靜地去給伯父請安。除了彼此布滿紅絲的眼,一切沒什么兩樣。

皖城就這樣被人攻克了,或者說就這樣被身為縣令的父母官出賣了。

沒有太大的變化,市場上又熱鬧起來,還多了些菜蔬的品種,多了些不同口音的人來往。只是進出城門的地方身著鎧甲的兵丁要威猛些,不斷地翻撿著來往的人和物。

李氏常常抱怨物品的缺損,管家卻只顧樂呵呵地笑。那些舊日里的擔心已化為烏有。伯父在一天午餐時,不禁嘆道,百姓只是百姓,能得溫飽就是太平。我聽不出伯父話語里有沒什么其他的意思,但在我心里正是如此,這天下姓什么原本沒區(qū)別,只要能平安渡日就是幸福。

管家歸來已是半晌午,居然兩手空空,匆匆掠過詢問的李氏進了書房。李氏與我對望一眼,莫非有什么變故嗎?

晚間,伯父的書房燈火通明,二喬姐妹與伯父已密談了許久,連管家與李氏也不曾在附近侍候。我獨自坐在后院的樹影下,明月清風,此時分外孤獨,原來,我終究是一個外人?一絲苦笑,我打算回轉(zhuǎn)臥房,人總不該祈求太多的。

經(jīng)過回廊里,正碰到啟門而出的二喬姐妹。少有的鄭重神色出現(xiàn)在小喬妹妹臉上,大喬卻無異樣,只淡淡一笑,箏兒姐姐,父親喚你去書房呢。

從書房回來,香閨里二喬已凈了面,各自卸妝。以前,我不大懂,為何兩位妹妹人前人后,總是極盡可能地端莊如儀,而今我懂了。

我從容地清點了我的雜物,李氏隨后抱起臥具陪我來到外間。外間平時也打掃干凈的,只需稍一清理,便可居住。

兩位妹妹也來了,隨意地清理,并不說話。我不禁淡淡一笑,天色不早,兩個小姐早點安歇吧。

小喬神色一動,望我的眼就有了晶瑩的波光,大喬看看小喬,兩人出去了。

我也尾隨了去,如平時一般,給兩位妹妹理了長發(fā),鋪了繡塌,熏了安息香,輕聲道一句,兩位小姐早些睡了吧。

閨房里的燈很久才熄滅,我還是不能安臥。并不是因為伯父請我暫時委屈,充一下喬府千金的侍女。其實我做的事早就是侍女才能做的事,何況只是暫時的呢。我在想,后天,會有什么樣的貴人來帶走我的兩位妹妹呢?

管家只說是兩位貴人前來拜訪伯父,但其用心只怕是路人皆知。貴人?以兩位妹妹的風姿娉婷,何等樣的男子方不致辱沒了她們?可伯父卻是禁不住的微笑,是什么樣的貴人?

良久,我也漸漸朦朧睡去。夢境里聽誰在嚶嚶地哭,我不由得恍惚醒來,真有人在哭?聲音似是里間傳來的。

是大喬。我將燈放在桌上,想起某一晚,她執(zhí)了我的手,我也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別,別走,大喬一下子將我的手握得很緊,要走,就帶我一起走!去天涯,去海角,去哪兒我都跟你去!~~

我滿腹詫異,這是大喬嗎?我輕輕地將她的手掖進薄被,卻松不開她的纖纖玉指。

遠,遠……

大喬還在喃喃夢囈,我輕輕推了推她,小姐,小姐。

大喬緩緩睜開了眼,猛地一驚放開了我的手。小姐,口渴了吧,我給你倒杯水來。我從銅瓶里倒了一杯白水。

你,你怎么在這兒?

小姐說夢話呢,我進來看看。

是嗎?我,我說什么了?

我沒聽清。我笑笑,我怕驚著小姐,所以叫醒了您。

哦。大喬平靜了呼吸,突說,箏兒姐姐,你別一口一個小姐,我聽著難受。

是嗎?我想想說,其實,做你的丫鬟才好呢,就可以一輩子跟著你了。要不,你以后出嫁了,我可就見不到你了。

胡說。大喬笑笑,拍拍被子,來,箏兒姐姐,我喜歡跟你一起睡。

不行,不行,我說著不行,趕緊地擠進了她的被窩,呵呵,這么大熱的天,也不怕熱啊。

不會的,過子夜了,不會熱的。

仿佛都刻意不提后天會來的什么貴人。我們閑閑地聊了會兒,我突想起一事問到,聽說李媽媽還有一個兒子,怎么不見他呢?

大喬的臉一下子白了,怔怔在看我。

妹妹,你怎么了?

姐姐,你一定知道了,對不對?

我,我知道什么?我倒一頭霧水。

遠啊,喬遠,就是奶媽的兒子。

???我心里若有所悟,老大不自在起來,倒好象我故意撞破了什么。

大喬卻幽幽地說,你知道也好。我好久好久沒有聽人提起這個名字了。遠,喬遠,我的喬遠哥哥。大喬嚶嚶地哭了起來,就如同剛才在夢里哭泣一樣。我心一酸,抱住了她的頭。

青梅竹馬也罷,海誓山盟也罷,絕色的美女原與凡人無關(guān)。當伯父窺破兩個小情人的心思,只說了一句:你走!給你三年時間,去掙個將軍回來,大喬就是你的!

而今,已是三年多了。我記起李媽媽常無故地望著大門發(fā)呆,也想起大喬常坐秋千架上對著北方出神。

大喬抽泣了好一會兒,漸漸睡去,我卻望著窗外初現(xiàn)的暈白悠悠神思。

十四貴人

次日清晨,“得得”的馬蹄帶來了將軍的家人。我眼看著管家興沖沖地托著盤,承著一張爍金的拜貼,交給老爺。不錯,此時我只是丫鬟小箏。

隨即管家?guī)胰ゲ少I了好多物品器皿。我?guī)厦婕啠粗抢锬遣煌b束的軍人,胸前皆繡著一個“吳”字。我不由想起不知所蹤的燕然公子,此刻會去了哪兒呢?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吧。我有些知道伯父為什么曾打算將我嫁予漢家臣子卻不愿遠遷,又何嘗不是兩全之策呢?只是我的絕決與不幸,讓他措手不及,深為遺憾吧。唉,不可否認,我已沒有了伯父,只有了老爺。有些事情,反而看得清晰些。

藍底白邊紅字的“吳”份外奪目。我一生只認識曲指可數(shù)的幾個吳人,而今這兒卻遍地是吳人。他們快樂,他們張揚,充滿著勝利后的喜悅。人們對他們的主帥也心存感激,雖然燒殺難免,但平民小姓還算無妨。長街短巷里到處張貼著安民的告示,高高的樓宇間也飄來絲竹的輕響。

回了喬府,老爺正在高堂上指指點點李氏這兒那兒,已經(jīng)清潔的廳堂還要纖塵不染。想來此時,兩位小姐也正在調(diào)息醞釀情緒,預(yù)備明日的隆重吧。

真是一個好天氣!昨夜小小的陣雨,將天空一洗如碧,晨起時澄澈閃亮的陽光輕盈地灑滿庭院。門前,清掃過的石徑只有雜花香幽,深閨中,香的檀,暖的煙,粉的衫,窈窕的人影,卷起的簾。我著一襲簇新的傭服,寧神靜聽,只等待有馬蹄聲,得得地響起。

卯末辰初,門環(huán)被輕輕叩動。管家正正衣冠,啟開大門,我尋隙望去,似乎是兩位儒生袍袂宛然。老爺搶出門去的腳步又停步,示意我去看看。

未來至門庭,管家已跑步而回,啟稟老爺,東吳孫公子攜周公子前來拜訪!

我垂首恭迎在門庭。兩位身材頎長,衣袂飄展的男子從身旁掠過。只驚鴻一瞥,我呆呆地追隨著他們的步伐。

是他們,孫公子與周公子,正是人稱孫郎與周郎的當世英豪。孫郎,正是詩詩對我傾訴時的一個囈語,而今已貴為吳王;而周郎,姓周名瑜字公瑾,官封都督。想不到,進軍皖城的竟然是他們。更想不到,兩人依然如此儒雅,今朝雙雙來到喬家。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嗎?而周郎,我曾在夢里與他千百次的重逢。卻在今天,就如此擦肩而過。

我從沒這樣手足無措過,我奉上的茶水過燙,更險些溢在我的手上;對老爺我過于遲緩的作答;我去招來二喬的時候,幾乎暈到在回廊上。還好,好在他們并沒有在意。未已,廳里響起了久違的清談笑語。

管家說,不必做什么菜食了,你們就在廊下候著吧。

我們屏息躬身于廊下。太陽漸漸升起來,照得樹葉兒閃閃爍爍地反著光。

客廳里靜了些,管家走出來對我頜首。我沉默著走了進去。

兩位貴賓高高在上,兩張美人凳上二喬輕盈地側(cè)坐,老爺只在末位相陪。人如花嬌啊,今天的二喬綺羅玉貌,眉眼含嬌,種種綽約之姿,隱隱洛神之態(tài),只怕是我見猶憐。我終是不敢看向吳王與周郎,只俯首聆聽老爺吩咐。取琴來。 #p#副標題#e#

是。取了琴,我在靠窗的地方住下,嫵媚的陽光就從我旁邊傾瀉進大廳。

《沉醉東風》:

雕梁畫棟雙飛燕,落絮輕拈卷繡簾。琴前雅樂勝檀,書中馨香盈面。女兒家弱質(zhì)纖纖,香閨祈禱天下歸心夢香甜,將那清靜安樂添。

曾讀史記于院,常習刀劍休謙。紅裝繡峨眉,綠戎刻華年。暮送去朝陽無限,東風吹我庭院蝶翩翩,將那清靜安樂添。

這是我與二喬演練過無數(shù)次的曲子,我嫻熟的手指卻生疏無疑。我一直垂著頭,為了不讓自己顫抖,唇瓣只怕已經(jīng)咬出血痕。

哦,不,我不懼怕我會出錯,我甚至渴望出錯。我知道他們目睹二喬絕倫的舞姿心神搖曳,哪兒有可能注視一眼我這角落里身分低微、相貌丑陋的婢女呢?我渴望出錯啊,世上有誰不知“曲有誤,周郎顧”?周郎,你曾為我回顧,而今,你還會嗎?

一曲終了,二喬仆俯在地。吳王親自挽起了兩位舞者,贊嘆,好,好。黃絲女子,黃絲女子!

老爺有些糊涂未語,大喬已躬身說,多謝公子!二喬愧不敢擔此“絕妙”二字!

吳王的笑聲再次響起,好聰明解語的可人兒?。公瑾,咱倆此來,可是來得對了!

周郎含笑不語,老爺大喜,二喬婷婷拜謝。我深藏的內(nèi)心也同樣激動不已,誰也不知道,我在瞬間下了決心,哪怕讓周郎識得我這敗柳殘花,也要再求得周郎一顧。

卻只聽吳王言道。天色不早,我等公事繁忙,只得歸去了。

這無疑于將我火熱的心投了死海,卻只能眼睜睜看他們漸行漸遠。

三日后,二喬的聘禮隆重地送達。據(jù)聞吳王言道,公瑾,你我本是同年,情同手足。我比你大幾天,干脆這樣,我娶大喬,你娶小喬。

喬完院子至直十里外皆是緩緩而來的各式寶物。我心中突生荒謬的錯覺,只不知,原來這皖城的寶物有多少加入這聘禮了呢?

我?guī)缀醪挥米鍪铝恕峭醯诙旒辞才闪舜罅考叶∑蛬D而來。我與李氏只需袖手即可。李氏念起了阿彌陀,我還是能看到她穿越了時空的雙眼,去了徐昌。能去到一個叫“遠”的男子身邊嗎?

我整天抱著琴,無聲地彈奏,無人聆聽,無須會意,只無意間已是淚流滿臉,便急慌慌拭了去,只怕有人瞥見。

有人叩門,卻是李氏。箏兒小姐,私下里她仍是如此稱我。此去吳宮,你可要小心行事。我點頭。

即為吳王的妻妾,豈可沒有陪嫁的丫鬟,大喬說我可以不去。我說,跟小姐到吳王宮享福,奴婢豈能推卻?

大喬含了淚擁住我,姐姐,委屈你了。

老爺一聲輕咳,我連忙說,小姐,奴婢喬箏,您可千萬記住了。

建軍四年七月一個寧靜而隆重的早晨,喬府的三位女子輕提羅裾,連回首也來不及便登上華貴的轎輿,在嚕嚕的車輪聲中走入另一段人生。

十五傷逝

天下人人傳頌,喬家的兩朵姊妹花盡被東吳摘了去。吳王雄略過人、威震江東;周郎風流倜儻、文武雙全。郎才女貌,堪稱絕配。兩人的感情由此份外不同,是君臣是兄弟是連襟是朋友。吳王常召周郎入宮,亮若白晝的殿堂里兩人把酒言歡,又或是密議軍機大事。

我一直僻處于后宮深處。大喬非常得寵,未幾時已有了身孕?,F(xiàn)在,她不再是我的小姐,而我的娘娘。娘娘在入宮不久即招來御醫(yī)為我消除面上的疤痕。我本無心整容,卻顧及娘娘的顏面,只得領(lǐng)了娘娘的好意。御醫(yī)果不同凡間,雖不能再復(fù)我舊時容顏,倒也只留了淡淡的月牙似的淺痕。

歡娛總是暫時的。一年后吳王又率軍出征。我還記得娘娘含淚送別的戀戀不舍,我也記得吳王軒昂的神情,卻怎么也料不到他沒有跌倒在沖殺的戰(zhàn)場,而在赴宴的途中被前吳郡太守許貢的家客刺成重傷,回返吳宮。

吳宮里一片死寂,當世名醫(yī)華陀遠游,其弟子言道:箭頭有藥,毒已入骨,其瘡難治。若寧心靜養(yǎng),三、五年或可無恙,唯臉上瘡痍難復(fù),切不可動怒。

周郎此時遠在巴丘,旋即小喬來到吳宮,與眾位娘娘齊聚榻前。

吳王一笑,牽動包扎好的傷口又滲出黑血。

取鏡來。

眾夫人啞然,吳太夫人微一沉吟,點點頭。

鏡取來了,吳王沉著地解開了重重的藥紗。只見平素俊朗英偉的臉上滿布青紫,酒杯大小的箭瘡皮肉翻卷、甚是可怖。

??!良久,吳王一聲慘呼,一腔鮮血噴薄而出。

吳王,吳王!太醫(yī),太醫(yī),這可怎么好?

宮中一時慌做一團、哭做一團。我突記起詩詩曾經(jīng)說過,“策公子”極好面子。只怕這一氣是兇多吉少。

半晌,吳王終悠悠醒轉(zhuǎn),一位位環(huán)視眾人,示意小喬近前。小喬此時偎著姐姐哭成了淚人。吳王拉住小喬的手,對小喬說,請妹妹轉(zhuǎn)致周郎,盡心輔佐吾弟,休負我平日相知之雅。

這已是托孤之言。小喬淚如雨下,眾娘娘悲痛欲絕,只有吳王生母吳太夫人滿臉淚痕,苦自支撐。

一代英豪就這么去了,時年不過26歲。大喬受驚過度,早產(chǎn)失子,整日以淚洗面,幸好新王體察,吳太夫人愛憐,命小喬時時進宮安慰。從此大喬的歲月里朝朝啼痕,夜夜孤衾。白晝時閑看飛雁,黑夜里寂彈琴瑟。

唯我心如止水,謹守一個關(guān)于回顧的秘密,在靜靜等候中相陪大喬于后宮。偶爾也讀些經(jīng)書,再不提及從前的絲絲縷縷,連皖城也不提。娘娘太息我不該久駐深宮,愿放我出宮而去,我卻一再辭去。我在心里感嘆過千萬造化弄人,也許那秘密永遠實現(xiàn)不了,也不由慨嘆過伯父老爺為女兒機關(guān)算盡,享了榮華,卻失了幸福。幸福,是一個多么奢侈的詞兒啊。

青山依舊,幾度夕陽。

十年后的一個傍晚,周郎的遺體從巴丘運回了吳都。金棺在夕陽下煜煜生輝,那里面躺著東吳的統(tǒng)兵大將。他,江夏擊黃祖,赤壁破曹操,功勛顯赫,名動天下。卻因勞成疾,欲進兵益州時痼疾復(fù)發(fā)病逝征途。

我隨眾宮女靜默地站立,看大、小喬素服舉哀,天地優(yōu)美而凄涼。

讓我再看他一眼。小喬的聲音嘶啞而哽咽。

金棺終于緩緩啟開。那栩栩如生的面容安祥恬淡,緊閉的雙眼終凋零了塵世的溫暖。

是誰在遠方彈起了一支曲子?琴聲悠悠,愛恨悠悠,如傾如訴,如歌如泣。

哦,那是從我心里流淌出來的吧。只不知,我可還會有彈錯,只不知那棺中人可還會投來不經(jīng)意的一瞥?您聽:

琴悠悠,恨悠悠,情至深時卻怨尤,千年共白頭。一番秋,幾番秋,欲說相思還便休,無言涕淚流。

君凝眸,妾凝眸,合是前生誤紫騮,青絲不系舟。意綢繆,怎綢繆,一別千年方淹留,清風已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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