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拷貝(集)之三:遠去的蒙太奇
3、遠去的蒙太奇
茫茫雪野。一伙七八歲的孩子,前后接踵,拖著半人高的爬犁。太陽出來了,臉洗得很凈,似乎比昨日溫情。雪地的反光格外耀眼。一方火紅的頭巾,暖暖的,裹護著女孩兒的額角,余下的旗形在腦后飄動。男孩兒蠕蠕地行,爬犁迍迍地跟,拖繩勒進肩頭臃腫的棉衣,小手重疊著插入黑黑的袖筒。過了年就要開學(xué)了,學(xué)校會齊學(xué)費、發(fā)?;?,富足家的孩兒肯定會交現(xiàn)金。校方會說,交不出的不要緊,可以拿木頭頂。誰不渴望自己的家能樹綠燈紅。可孩兒們最懂父母,于是自發(fā)結(jié)伴,隆冬進山,拿童心把大樹撼動。
春光融融。草屋下通檐的冰錐,如倒垂的白蠟,開始消瘦。孩子們立在下面,仰頭,張嘴,像鳥巢接食的雛兒。消融的蠟滴,流入口中,一滴、兩滴。那哪里是蠟滴,那分明是天雨,是太陽、月亮和星星的乳汁?!斑?,不成不成。這東西喝多了,會長氣脖子的?!贝笕藖磙Z。真的掃興。
一輛破舊的“嘎斯”車緩慢駛進村莊。車一過,小街上塵土飛揚?!拔梗∑噥砝?!”一群野孩子發(fā)瘋似地攆,攀住車箱喊“它冒的藍煙兒好香!”遠離都市的地方,一年也難見一臺“解放”。踩過蔓草掩沒的小徑,他們跟大山一塊兒成長。春來地返漿,夏至水汪汪。倘有汽車紡了線兒,樂得嘴都合不上。他們能水不喝,飯不吃,墊根木頭坐地上,攏堆火,再望一望,陪你到天亮。車若夜半起了錨,一路揚長,他們沒準(zhǔn)兒能捶胸跺腳罵你娘。
盛夏的莊稼地,碧波萬頃。高粱發(fā)包兒的時候,孩子們開始打烏米。那烏米分得細呢:小孩兒將做頭、小伙兒在中游、老頭胡子留。要沒些道道兒,還真是進了迷宮。還沒學(xué)會?告訴你,“細細地瞅,慢慢地走,見了大肚子就下手?!笨杀榈囟际恰按蠖亲印?,全下手?“哎呀,你真笨個靈球。知道將來怎么死的?笨死的?!薄跋襁@樣兒的”,他指著,“掰下”!
“日兒明,風(fēng)兒靜,樹葉遮窗欞?!币恢粡澃鍑傻膿u籃,由四條繩子掛在棚檁上。小船兒輕輕,胖嬰系著紅兜兜兒,美美地躺在搖車?yán)铩?a target="_blank">年輕的母親,倚著炕柜推那車,迎來送往,不時拿蒲扇趕著蒼蠅。說怪也不怪,窗戶紙糊在外,姑娘叼著長煙袋,養(yǎng)活孩子吊起來?!扒賰簞勇牐L(fēng)兒愈靜,搖籃勤擺動。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在夢中。”胖兒睡著了,年輕的母親也睡著了。他們做了一回關(guān)于通向遠方的愛的長夢。那夢長的,像連續(xù)劇,一集接一集。不知過了多久,兒哼叫了一聲,母親一機靈睜開眼?!霸懔恕In蠅已云遮了兒的臉?!壁s緊扇風(fēng),驅(qū)走烏云。烏云散了,兒的天上卻留了“滿天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幾個蒼叟老嫗揮著鞭子,口里呼嚕嚕發(fā)出聲響,堵截著豬群。大人上工了,孩子上學(xué)了,可豬誰管?隊里遂找了老者專業(yè)放豬。早上,聽到“放豬了!”家家把豬趕至指定的場院,以便統(tǒng)一行動。近午,聞得“圈豬了!”那豬群解散,豬將各奔家門。周而復(fù)始,一日兩次。綠色的水邊,陽光普照。豬們共進著自助餐。老者們擱下屁墊,席墊而坐,煙袋鍋冒出白煙兒。隨之南扯北嘮,編編瞎話,吹吹大牛兒?!榜T大美人”說,她年輕那會兒人長得沒比的,挨墻一站,那就是一張畫。來說媒的踩破了門檻,小伙兒像這豬群似的,轟都轟不走。“張大鼻涕”講,他年輕時體壯如牛,臉上的豆豆一擠,從炕梢兒能崩到炕頭兒。魚兒水中游,人畜岸上走。風(fēng)吹草低,白云悠悠。
農(nóng)戶幾乎年年下大醬。據(jù)說越邋遢的婦人下醬越香。煮豆費了不少火,氣熏得家人睡不著。第二天,婦人自己抱磨桿,因嫌磨扇輕,將孩兒擱上邊,創(chuàng)意很大膽。她一邊拉磨一邊樂,豆從娃的襠下過,那醬味兒保準(zhǔn)會新鮮。醬豆磨過拍成方,紙包懸在過梁上。待到滿山春光起,一層鹽粒一層黃。醬下好了,把缸存到院邊上,叫它經(jīng)常曬太陽。醬耙不能隨便打,中午提耙會臭缸。一年四季地過呦,小蔥蘸醬、生菜蘸醬、蘿卜蘸醬、小豆腐蘸醬,人在街上走,喘氣都能聞出醬。雨來了,不得了,哪怕離家遠,千萬遣人蓋醬缸。不然大醬一旦喝高了,吐出的蛆蟲白如霜。另外,莫讓黃牛扳倒缸,它咸暈了活該??筛滓坏?,醬流淌,半年你白忙。
時光來到五月中,山花斗艷,遼闊的原野徜徉在和煦的陽光里。稻田阡陌縱橫,男哥趕著板爬,揚鞭催馬。人馬來來往往,四濺起泥漿,刮平無數(shù)凸起的泥塊,大小方長的稻池須臾變得平展如鏡,疑是碩大的幕墻平躺在沃土上。插秧開始了,十幾個男女躬著身,排成一列,水池多長人就排多長。左手撥苗右手插,左邊嚓、嚓、嚓,右邊咚、咚、咚,幕墻上隨即舞起三撮秧。插秧的一尺一尺地向后退,控標(biāo)繩的八寸八寸地往前挪,泥腿,汗水,綠苗,清波。人常說,藝術(shù)始于勞作,源于生活。想那愛爾蘭民族口吹風(fēng)笛跳踢踏,《大河之舞》該不是傳說。只是一曲一直,一個手動,一個腳響,一個水中,一個臺上。下雨了,青蛙鼓噪,天之水給池面繡出千朵蓮花。一道晶亮撕裂長空,轟隆隆的雷聲牽來豐稔的希望。展開麻袋和塑布,披到身上,男的頭頂尖尖,女的銀衫飄蕩。
元宵夜,山村鍍了皎潔的月光,爆竹聲已漸停歇。村人打著燈籠,熙熙攘攘,魚貫出街口。據(jù)老論兒,說是正月十五的晚上,人若轱轆一回冰,會除去一年的疾病。想來“轱轆”就是“滾”,“滾冰”便是“滾病”的諧音吧。月光下,冰河如鏡,幾百人,男女老幼,在冰上一起滾。他們要滾去苦難,滾去陰雨,滾去傷病,滾它個通宵達旦、萬里晴空;滾來歡笑,滾來歌聲,滾來歲月曈曈,滾來富有與長久,滾出個物華天寶、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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