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書文

鄉(xiāng)下傳來噩耗：“嫂子死了！”

這消息像一聲悶雷，轟響在我的腦屏上。

嫂子，我慈母般地老嫂，沒聽說你患什么嚴重疾病，怎么這么快就去了呢？我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了身邊的妹妹，她聽后也震驚得哭了。我決定立即回去為她奔喪。我們?yōu)樯┳泳臏蕚淞艘粋€花圈，并決定在花圈上寫一條深情的挽詞，但剛提起筆我便怔住了。嫂子叫什么名字呢？我的心一下子震顫了。從記事起，我就一直喚她嫂子。從沒聽過問過嫂子叫什么名子呀！問妹妹，妹妹也茫然搖頭。

是我們那時年少，不注意她的名子呢？還是嫂子本來就沒有名子呢？小時我只知道嫂子是一個十分溫和而又善良的農(nóng)村女人，村子里凡與我同輩的人，都通稱她“嫂子”或“媳婦姐”。解放前我六歲時，嫂子大約已經(jīng)二十五六歲了，我印象中的嫂子，長得十分秀氣，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辯子盤在后腦上，鬢角上有時還插一朵小花，一對花眼水靈靈地。她和大哥雖是包辦婚姻，但兩人感情甚篤?；楹蟀肽?，大哥便參加了解放軍，隨部隊南下開拔到川西一帶去了。好幾年都沒有回來，嫂子整天望著村口，盼望著鄉(xiāng)郵送一封信來。有一天鄉(xiāng)郵果然來了，她大喜過望，但拆開信她卻怔住了，信里說哥在一次急行軍中被河水淹死了。這時嫂子仿佛覺得她背后的一座大山坍塌了，她悲痛欲絕，整天以淚洗面，不吃不喝，人也消瘦了許多。父母為此傷心而嘆息不止，默默觀察著嫂子的動靜。解放后的第二年，嫂子的娘家哥哥來了，催她改嫁。多病的父母也把嫂子叫到當面，關切地說：“你年輕還是另尋個人吧！實在不愿走，就在家里招個人吧！房子由你挑！”嫂子低著頭流淚，沉默了半天說：“媽，讓我想想吧！”說罷轉(zhuǎn)身走了。過了一些日子，母親又把嫂子叫到當面，嫂子說：“媽，你二老身體多病，弟妹小，我不忍心拋下你們！”母親聽后眼圈紅了。

此后我便常常和嫂子在一起。晚上嫂子摟著我睡；嫂子下地了，我?guī)退镐z頭；嫂子要做飯了，我就坐在灶前替她拉風箱；嫂子去喂豬，我?guī)蜕┳咏o豬拌食；我成了嫂子生活中的影子，嫂子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久，我上學了。嫂子每天送我去學堂，每次都叮嚀我早點回來。

——“嫂子，我餓了！”嫂子便把熱騰騰的饅頭遞到我的手里。

——“嫂子，我腳凍得發(fā)麻！”，嫂子便急忙把我的小腳攬在她的懷里，替我暖熱。

——我哭著從外面跑回來：“嫂子，我的手叫蟲蟲咬了！”嫂子忙放下手里的針線，心疼地跑過來，用口替我把蟲子的毒汁吮吸出來。

——我在外面受了委曲，嫂子便沖出門去和人家論理，并抱住我和我一起傷心流淚……嫂子成了我心中的上帝，我成了嫂子心上的一塊肉，疼在我的身上，扎在她的心上……。

嫂子最愛看著我在燈下念書寫字，她在一旁做著針線活。我困了，嫂子說：“我給你唱支歌吧！”她唱的聲音很低，音調(diào)婉轉(zhuǎn)動聽，都是些古老的歌謠和民間熟悉的秧歌小調(diào)。有歡快的也有憂怨的，有抒發(fā)離情別緒的，也有傾訴哥妹情懷的。我發(fā)現(xiàn)，每當她唱起這些歌的時侯總是那么傷感，臉上總掠過一絲淡淡的憂傷，甚至還閃著晶瑩的淚花。有一次我聽她輕輕地唱道：

“三月的黃風順地刮，

無根的小草落哪噠？

失群的孤雁聲連著聲，

相思鳥止不住淚長流！

……

歌聲凄切、哀怨，如泣如訴，淚水伴著歌聲，滴在我的臉上，空氣也仿佛凝滯了一般。這時，我也噙著淚花使勁地搖著她，勸她不要再唱了。

我漸漸地長大了，上中學了，嫂子像母親對待兒子那樣，不避風雨，每周把洗干凈的衣服和烙好的饃送到學校，若遇上課，她就在校門外的房檐下靜靜地等我下課的鐘聲響了，把東西遞到我的手里，才轉(zhuǎn)身離去。我久久目送著嫂子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光陰荏冉，我參加了工作，進了大城市，但心中一直掛念著遠方的老嫂，每封家信除了父母的，還特別有嫂子一封。問問她的身體和冷暖。有時也寄些錢給她。轉(zhuǎn)眼間，幾十年過去了，當年孩提的我，已漸漸步入了中老年。那一年母親去世了，我回家奔喪，見到嫂子，她已是滿頭白發(fā)，但是身體還算結實硬朗。可喜的是她已尋了老伴。她向我解釋說：“你們都在外面工作，人老了，就感到孤獨?！蔽艺f：“嫂子，你早該這樣了。”我慶幸她晚年的生活過得還算安逸幸福。那年，我特意把嫂子接到城里小住，但她習慣不了城市安閑的生活，不幾天就喊著要回家鄉(xiāng)。此后，雖再沒有見到過她，但嫂子的形象卻永遠刻印在我的腦屏上。

我怎么也不相信嫂子這么突然就離我們而去了。我更困惑至今還不知道這位向我獻出深切母愛的嫂子叫什么名字。

我久久地望著花圈上的挽條，終于默默寫下：“揮淚奠孤魂，泣血祭嫂恩”的挽詞，就算是對這位無名老嫂的深切悼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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