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酸的往事l
一九八六年八月末，我被地區(qū)抽調(diào)搞七個鄉(xiāng)鎮(zhèn)“三北防護林”普查工作。其中包括我知青下鄉(xiāng)時的鄉(xiāng)鎮(zhèn)，二十多天時間完成了普查任務(wù)。我利用空閑，徒步行走六里地來到我原下鄉(xiāng)的大隊，惦記探望農(nóng)村扎根的女同學李玉鳳。
李玉鳳和我是六十年代末，下鄉(xiāng)在一個大隊，兩個集體戶的同學。我們戶與戶相隔二里地，兩個自然屯，彼此都互相熟悉。七二年夏季，我和李玉風一同被公社抽調(diào)排練革命樣板戲。我扮演《沙家浜》新四軍的指導員，她扮演沙奶奶。公社利用暑假在中學教室排練二十多天，給了我們朝夕相處的機會。當年的李玉鳳，風華正茂的年華，粉紅漂亮的臉蛋，梳著羊角辨，給人一種有內(nèi)在氣質(zhì)，耀眼英氣勃發(fā)的印象。再加上是北京人，京劇唱腔字正腔圓，音質(zhì)洪亮，是個難得的好演員，受到公社領(lǐng)導的一致好評。
我們每天排練完后，夜晚是屬于我們的。那個夏天，我跌撞在她的懷里，戀上了這種淡香的感覺。美麗的夜晚，那么美，那么靜，那么淡然?？傋屓讼肫鹈利惖氖?。
美好的歲月，悸動的青春，沖動的情感，倆人手牽手，形影不離，坐在操場的臺階上，晚風吹拂，相互依偎，她靜靜的聽著我唱她喜歡的歌，停留在幸福的時刻。我羞澀地貼在她那青春萌動的乳房，靠在她的胸膛聽見心在激烈的跳，有種恬淡青春的動感。靜靜地相知微笑的看著對方，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有些事情，看透了，麻木了，二十多天的暫短的相戀，彼此有著甜蜜的幸福感。
當我們在愛戀中，清楚地計算相愛日子的時候，離分手的日子已不遠了。很快匯報演出結(jié)束了，我們各回各的集體戶。秋收農(nóng)忙了，雖然相距二里地，也沒有時間相聚。秋收后進入了冬季，有一天我利用通知開會的機會，去她們集體戶看她，她見到我，就說要和我要商量一件重要的事，她拿出一張英俊瀟灑現(xiàn)役軍人的照片，讓我?guī)退齾⒖妓x擇后半生的事情。她對我說，這個軍人是濟南軍區(qū)某首長的警衛(wèi)員叫張文武，是她們集體戶前院鄰居張老漢的兒子。秋季探親回鄉(xiāng)路遇的，一路交談才知道是鄰居，一個假期的交往，想要確定戀愛關(guān)系。她對我深情認真地說：“我們都是知青，如果我們結(jié)合就得在農(nóng)村扎根生活一輩子。張文武是首長的警衛(wèi)員，有機會提干，長期在部隊也能隨軍，這也是脫離農(nóng)村的一個出路”。她那深邃期待的眼神靜靜看著我，期待著我的表態(tài)，在她話中所透出的堅決與認真，讓我感到一股巨大的震撼在沖擊著靈魂，一切都是非?，F(xiàn)實的，也是無力挽回的。空虛和失望，讓我無話可說，只是靜靜的看著她。冰涼透骨的心情，無盡的悲傷，那種鉆入骨髓的痛楚，讓我無法發(fā)泄，淚水無法停止，撕心裂肺，更讓我絕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管是如何愛過，最終沉在這郁悶的大海中，慢慢的沉溺。風箏放出去，可以收回來。可是放出的愛情，卻多了一道無法抹去的傷痕。我們在一起，還沒來得及想象，便在這年冬天就彼此放開的手。淚涼了，心碎了，變成美麗的泡泡。
一晃，十四年過去了，我也攆轉(zhuǎn)了好多地方，在農(nóng)村成家后，招工、進城、上學、提干，但是我一直掛念著她。經(jīng)常打聽她的下落才知道，張文武在部隊干得不好，按期退役回家務(wù)農(nóng)。李玉鳳在已婚知青安置中，招工到附近國營林場，由丈夫簽合同頂替她的工作，承包幾坰林地。家有兩個孩子，小兒子得了腦癱，生活過得拮據(jù)。
今天，我懷著久別急切盼望的心，走進了村子。很巧，遇見一個十幾歲穿著露腳趾頭鞋的小姑娘，詢問李玉鳳家在哪住？小姑娘看我手里拎著水果兜，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我，你是誰，找我媽干什么？我打量了半天，在她的稚嫩的臉上找出了她母親當年的模樣，更覺得可近，可親。我仔細打量著孩子的裝束，大致明白了她家的生活狀況，心里十分糾結(jié)。我對孩子說明了來意，她說她媽在大后街老李家呢，她領(lǐng)著我剛一進李家院門，就聽見有樂器和唱東北二人轉(zhuǎn)的聲音，看熱鬧的人，把屋里子圍個水瀉不通。我也納悶，馬上要秋收了，村民的閑心還真不小。我在空氣渾濁的屋里看到一男一女在唱二人轉(zhuǎn)，孩子擠進了人群，面對著在唱的女人嘀咕了幾句，女人向奏樂的人打了一下招呼，急忙領(lǐng)著孩子擠出了人群。我的突然出現(xiàn)，讓站在我面前的女人感到非常的驚訝，打量半天馬上認出來，興奮地說：“是你呀，咋來的？”
十四年，人隨著環(huán)境變化太大了。我看著眼前的李玉鳳，根本認不出來了。衣衫襤褸，面容憔悴，人老珠黃，根本不像是三十多歲的少婦。亂糟糟粘黏的頭發(fā)散發(fā)出一股汗臭，被煙熏黃的手指夾著紙卷的旱煙，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抽，嘴里露出被煙漬熏的又黑又稀的牙齒，顯得人更蒼老了。原本紅光滿面、英姿勃發(fā)的漂亮的姑娘，早已被農(nóng)村傻婆娘的形象所取代,皮膚黯淡無光,仿佛蒙上了一層灰，韶華已逝，風韻不存了。我默默無語，來時迫切見面的心情，早已蕩然無存了。我好像懷疑這不是李玉鳳，讓我心里的落差太大了。我隨李玉鳳領(lǐng)著孩子來到她的房前，兩間破舊的土平房，已年久失修，掉了下巴的破門，虛掩著。當我們一進外屋，見撒落一地的米飯，四五只雞正在啄著蹬翻了的飯盆，鍋臺落滿了雞糞，受驚的雞，撲撲啦啦的飛竄，李玉鳳罵孩子埋怨不關(guān)嚴門。進了里屋，一口舊柜上放著幾個米口袋，一個裂紋的鏡子掛在舊柜上，炕上破舊的炕席，糊著牛皮紙的補丁，炕上爬著一個七八歲淌著哈喇子腦癱的男孩，看著我拿出蘋果，吃力地向炕邊爬來。李玉鳳把炕上的煙笸籮推過來讓我卷煙抽，我搖了搖頭，她便隨手卷起了紙煙抽了起來。當我看到這一切，腦袋嗡的一下子麻木了，心像揪出來一樣，說不出來的酸痛。我不滿意地對李玉鳳說：“我沒想到你頹廢到這種地步，有功夫多照顧照顧孩子，收拾收拾屋，唱的那份二人轉(zhuǎn)呢，咱們大隊的知青現(xiàn)在數(shù)你最水。當年你不是執(zhí)意和張文武結(jié)婚，咱倆結(jié)婚，又都是知青，不早就回城了”。 她用晦黯的神情看著我，好像是欠了我的情債，而感到尷尬和內(nèi)疚。深陷的眼眶射出猥瑣的目光，發(fā)干的嘴唇勉強擠出了慘淡的微笑說：“心剛命不隨，就是遭罪的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就認命了，活一天少一天。”說著眼里的淚水流了下來，我只好軟下心來，不住地安慰她。
淡然，頹廢，淪落，需要多少歲月磨練，又需要幾多少年生活無常的折磨。心靈的殘缺，更無從考證。何嘗不是生活環(huán)境對人的一種征服呢？我也非常理解和同情她處境。
她擦干了眼淚，招呼她的姑娘，去前院到叫孩子的大爺來一趟，說來客人了。不一會，張文武的大哥來了，兩人在外屋商量買酒買菜做飯的事。李玉鳳 馬上到外邊要抓雞殺雞，我馬上制止，解釋沒有時間了，中午林業(yè)局來車接我們回去。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心都要碎了，更無法再這里逗留 ，我只好用囑咐和安慰的方式來解脫自己。已到了秋季，天氣漸冷，看著孩子還穿著露腳趾的鞋，我的心真的好難受。在臨別的時候，我順手在兜里拿出僅有的四十五圓錢，塞到孩子的手里，囑咐孩子買雙新鞋穿。李玉鳳看著心里更難受，不住的擦眼淚。囑咐我有時間一定給她寫信，她們母女倆一直把我送到村口，秋陽下，我們在短暫的邂逅中就這樣匆匆的分手了。李玉鳳依戀不舍地向我招手，不懂事的孩子在低頭數(shù)著手里的錢，我看到這種情景，眼里的淚水不住的流下來。諸多思量，讓我心里總是落寞不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來的?；爻侵螅医K于病倒了，一周沒上班。我總思索著人生，陷入深度的迷茫之中。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沒有知青下鄉(xiāng)，李玉風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在中華大地上，有千千萬萬個李玉風有著同樣可憐的處境。秋風蕭瑟，樹葉在無情的秋風中瑟縮顫抖，我曾把這個心酸的記憶銘刻在了秋天里。
近年來，我也經(jīng)常打聽她家的情況，據(jù)說，李玉風的腦癱的兒子死了后，北京的家人，把她們?nèi)疫w到北京市的郊區(qū)，總算過上了穩(wěn)定的生活。當我望著北雁南飛的時候，雁兒，可否停留片刻，替我向遠方捎去一份思念與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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