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有幾多情(短篇小說)
弁言
本人欲試不用“的”(作結(jié)構(gòu)詞使用時)字寫小說,此為中國文字傳統(tǒng)。古時未嘗有“的”,必要時,偶用結(jié)構(gòu)詞,文意明了即止,不事壘砌修飾,亦不害意傷情,敘事簡潔上口,如敘平生。
1
譚香蘭第三次昏過去,一天多不省人事,打針,撒尿,毫無知覺。到第二天傍晚,她才有了意識,能辨出人說話聲,感覺還活著,卻不知在哪。她努力睜開眼,一道紅光撲過來,她立馬合上眼皮,心里一陣恐慌!醫(yī)生來打針,她也沒睜眼,針頭刺進血管里,手背有點發(fā)麻,她確知自己躺在醫(yī)院里。她再睜開眼睛,紅光消失了,也才看清白頂白光白燈管。她努力回憶發(fā)生了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她試著動動身子,身子僵著;伸伸手指,還好,能動。她看著輸液管,嘀嗒,嘀嗒,思想也隨著液體自上而下流動,腦海一片空白。房間靜悄悄,吊水還剩小半瓶,她想撒尿,微微側(cè)頭,手在床單上劃拉。
畢令軍伏在床沿上打盹,聽見窸窣響動,慌忙站起身,見她睜開眼睛,輕聲問,醒了?
她沒接話,瞧著眼前這個男人,熟悉又陌生,似乎可以依賴,便晃晃手指,拍拍被窩。令軍會意,彎腰從床底下摸出一只橢圓形塑料盒。她又擺擺手指,他把接尿盒遞給她,然后背轉(zhuǎn)身兒,眼望對面墻壁。她直勾勾盯著男人脊背,試圖把尿盒放到身子底下,手抖得不行,而尿水卻排了出來。她一急,嗓子眼兒里發(fā)出一聲怪叫!令軍急轉(zhuǎn)身,接過尿盒,順著被窩,準(zhǔn)確無誤地塞到她屁股底下。她感覺有點涼……(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譚香蘭能下地走走了。
鄰床患者出院了,還沒有人住進來,畢令軍趴在床上睡著了,睡得很死。望著姑爺酣眠如斯,她心里禁不住生出一股憐憫之情。
丹丹死后,她沒想過這輩子為撒尿勞道姑爺。不能下床那會兒,眼看著姑爺為自己接尿,她感覺有點別扭,甚至羞愧。這也沒辦法,誰讓自己又活過來了呢?
此時,她覺得離生命終點還很遙遠——她才三十九歲嗎。
譚香蘭住院二十八天,姑爺那張刀條臉又瘦了一圈兒。
兩人回到家,丈母娘住東屋,姑爺住西屋。
譚香蘭還記得,丹丹結(jié)婚那會兒,她建議他們裝裱東屋,說東屋做新房好,寬敞,又亮堂。丹丹不干,說東大西小,東屋留著給媽住。
譚香蘭沒想跟閨女長期生活在一起,本想閨女嫁了人,也把自己嫁出去,這年月,不能守一輩子寡,何況自己又不大。不過,譚香蘭想嫁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她心氣頗高,老光棍她不嫁,更不想給人當(dāng)后媽。
譚香蘭像母親一樣,很懂得待物分寸,素淡矜持,談笑有度。這倒不是說母親家教有多高明,母親不過是位普通農(nóng)村婦女,行不言之教罷了。母親一個人拉拔他們姐弟二人過日子,十幾年如一日,隱忍和順,從不抱怨誰,好像那個負心漢給她一雙小兒女就足夠了。譚香蘭想不起父親長啥樣,父親是個知青,他若不跟母親辦離婚,就不能返城。本說等他在城里四腳落地,立馬回來接他們娘幾個進城,誰知卻一去不返。母親也沒去找過他。譚香蘭算是一個苦命孩子,身為長女,她很小就身兼數(shù)職,照顧弟弟,料理家務(wù),農(nóng)忙時,還要幫母親下田干活。可她天生麗質(zhì),干多少活,手糙臉不糙,啥時候都粉皮嫩肉。十幾歲上,其行止就稚中有穩(wěn),笑貌含嗔,令人生亭亭之想。
譚香蘭十八歲那年,嫁給了本莊小伙單國忠。國忠大香蘭一歲,初中文化,長得也是一表人才。人說他倆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就這一對,沒過幾年,國忠出車禍死了。本不該出人命,卻發(fā)生了。國忠找小弟弟開四輪車往家拉玉米穗,車跑在溝坎上,一條狗從玉米地躥出來,弟弟急打方向盤,結(jié)果車翻到溝里。弟弟甩出去好遠,哥哥被扣在車斗子底下,只有頭露在外面。弟弟一個人掀不動車斗,看見哥哥臉憋得黢紫,眼珠子鼓得溜圓,急得他蒙頭轉(zhuǎn)向往莊里跑,等人們跑來,國忠已經(jīng)斷氣了!
單國忠走了,扔下水靈靈一個小媳婦,還有個三歲女兒丹丹。
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男人死了,過了百天,媳婦便可以考慮改嫁。譚香蘭暫無心思嫁人。守到來年開春,公公找人說合,有心讓她嫁給小兒子,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況且國忠還留有單家骨血。她倒沒生公公氣,對小叔子卻耿耿于懷:一個大小伙子,遇事啥也不是,想啥法不能把車斗子撬個縫啊,卻跑回家喊人,硬是把個大活人給憋死了!腦瓜子沒縫兒,她不想嫁給這種男人。再說,活蹦亂跳一個人,沒一點征兆就走了,她也沒那么快就轉(zhuǎn)過彎兒來。
譚香蘭家里有十幾畝田地,小叔子幫著種上,鋤草犁地她一個人干,活忙時,婆婆幫著看孩子。就這樣,將就孩子五六歲,女兒能看家望門了,她誰也不求。
一熬,孩子就十來歲了。丹丹也能料理些家務(wù),掃地,洗衣,喂喂雞豬(單國忠一死,譚香蘭從不養(yǎng)狗),都能干;放學(xué)回家,時不常還鼓搗點飯。譚香蘭吃上現(xiàn)成飯,心里樂呀,但她還是囑咐女兒一個人在家不要生火。
丹丹長得像爹,脾氣秉性像媽,干活爽利,只是言語不多。莊里人不叫她單丹丹,都叫她“山丹丹”。人都說,譚香蘭生個好閨女,她這樣守著女兒不會白熬。
公公見香蘭無意于小兒子,便張羅著給兒子娶了媳婦。
十幾年間,陸續(xù)有人給譚香蘭提親,她都一一拒絕了。
丹丹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回家?guī)蛬尭赊r(nóng)活。苦孩子,干活不打怵,她干啥像啥。譚香蘭感覺輕松不少。人一輕松,腦袋瓜就橫生雜念,她似乎感到了歲月無情,女兒整天晃在眼前,分明已是亭亭玉立。自己不抓緊嫁人,將來定會拖累女兒;嫁了人,有個家,做丈母娘才心安理得。可是,一年又一年,小伙子一茬一茬成家立業(yè),像田徑賽跑,人都跑過去了,自己還原地踏步。
譚香蘭三十出頭了,心里雖有些慌,但她并不甘心認輸。她經(jīng)常無端想象,一定有個男人在前面等她。論相貌身條,跟已婚小媳婦比,她也不認輸?;顑涸倜?,下田之前她總要照照鏡子,穿著素點,但頭發(fā)一絲不亂;不管咋累,晚上都要洗洗澡,洗完澡,躺在被窩上晾身子,手輕撫著胴體,自嬌自慰,無限柔情。
春秋代序,譚香蘭熬慣了,沒有男人,她也并不感到怎么寂寞。
苑家莊特別收成男人,總有一些小伙子打光棍兒,成了剩男,譚香蘭不想把剩男拾進籃子。
漸漸,小伙子們開始走出去,有人從外地領(lǐng)回姑娘,熱熱鬧鬧辦喜事,然后,再一塊走出去。不過,苑家莊卻沒有姑娘進城打工,附近村莊偶爾有那么一兩個姑娘進城打工,但也輕易不帶小伙子回家,即便帶回來,也是生了小孩才一同回來,過個年,又抱著孩子走了。嚼舌人干瞪眼兒。
譚香蘭很想進城打工,城市大,人多,大男孩都能找到媳婦,她不信自己找不到一個男人,一個好男人。有人嚼舌,嚼去,大不了一輩子不回來,耳不聞心不煩。但是,她無論如何又不能出去打工,她走了,丹丹怎么辦?當(dāng)然,丹丹也不能進城打工,女孩一進城就變野了。母女同是進城,在譚香蘭腦海里,邏輯卻如此相左,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不能進城,譚香蘭也曾暗勸自己放低身價,放寬標(biāo)準(zhǔn),大她三四歲、五六歲也行。真要這樣,她又心有不甘,那還不如回頭踅摸個小男人,母親就比父親大五歲……
想多了,譚香蘭也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干嘛老想這事?
有女兒在身邊,娘倆干著活,說著話,一遮也就過去了,不想什么;女兒不在跟前,她禁不住老想嫁人,好像不把自己嫁出去,就對不起女兒。她常常犯楞。女兒問她想什么,她總是說想個事兒,女兒問她啥事,她又說沒啥事兒。
一天,譚香蘭在村口碰見畢令軍,畢令軍銜著笑臉跟她說話,她微笑著回應(yīng)。一句話沒說完,她立刻覺出笑容超出了應(yīng)有幅度,音落,笑容也跟著寂滅。畢令軍眼光是一把刀子,“刺啦”一聲,她兩個奶子精光光暴露無遺……
譚香蘭頗感不快,干著活,腦海里老是那眼光,她總覺得那眼光不該由畢令軍發(fā)出來,一個小伙子——她可以當(dāng)他媽。想到這,她“噗嗤”笑了,自己不過三十四歲,給一個二十五歲小伙當(dāng)媽,占人便宜不說,自個也沒有那么老。她想著想著,思緒有點跑偏,情緒由不快漸漸變得平和了,一個小伙子對她有如是眼光,說明自己還沒過時。畢令軍讓她信心倍增。不錯,畢令軍是個本分人,眼神色了吧唧,二十五六歲大男人,還沒個女人,情理該然……
畢令軍本是個外來戶,他跟父親來苑家莊落戶,人民公社搞會戰(zhàn),打機井,井幫塌方,把老畢砸死了。這些年,畢令軍一個人過,還沒娶媳婦。令軍人長得細高條兒,不丑。一口人田地,不夠他種,就學(xué)了個瓦工手藝,大多時走街串巷做瓦工活,小日子過得不賴。公平地說,畢令軍很能干,人緣也不錯,莊里有個大事小情,他都熱心幫忙,不招災(zāi),不惹禍。盡管如此,他在苑家莊沒親沒故,對一般姑娘而言,這可不是什么優(yōu)越條件,但對她一個寡婦來說,沒牽沒掛,當(dāng)然是莫大優(yōu)點。以前譚香蘭沒關(guān)注過他,因為他還小,又經(jīng)常不在莊里干活,如今二十五歲了,這個年齡,在當(dāng)?shù)匾菜闶鞘D辛?。譚香蘭比令軍大九歲,譚香蘭長得少性,倒是看不出他倆有多大年齡差距。譚香蘭自信能駕馭得了畢令軍。
畢令軍找不下對象,自己也著急,急有什么用呢?得有人相中他,也得他相中別人,對眼兒才行。令軍二十歲左右時,莊里也有幾個姑娘,他看著順眼,可人家都不嫁給他,嫌他身邊沒近人,擔(dān)心以后家里有事缺幫手。這倒不是說沒人愿意嫁給他,還真有姑娘想給他當(dāng)媳婦,他卻看不上人家,姑娘不是缺心眼,就是長得寒磣。最近幾年,他時常拿眼角瞄譚香蘭,譚香蘭雖說三十出頭,但風(fēng)韻猶存,尤其她那倆奶子,站著不顯,走起路來,一翹一翹,很撩人。令軍獨自躺在炕上,也想過譚香蘭,覺得摟著譚香蘭睡覺,至少讓他感覺舒心。想多了,這個女人就走進他夢里,他一夢到她,必定跑馬……
畢令軍一見譚香蘭,哪怕只是個背影,便會意馬心猿,生理上便有異樣之感。好在兩人見面機會有限,走對頭碰時也不多。
2
譚香蘭從醫(yī)院回到家里,好長一段時間,身子還很虛。畢令軍不讓她干活,但她閑不住,喂喂雞豬,給貓?zhí)睃c食(譚香蘭一進這個家門,就讓丹丹把狗送人了)。有時,她也去門前菜園里,蹲在畦邊薅薅草,可她薅不上幾棵草,頭就發(fā)暈,一暈,她就回屋躺一會兒。但她總是給令軍做點飯,慢慢鼓搗,姑爺干半天活,咋說也得吃口現(xiàn)成飯。令軍不讓她做,天天說,但她天天做,說活動活動,身子恢復(fù)得快。
這些天,她看見姑爺整天忙里忙外,這也不讓她干,那也不讓她干,心里有點不落忍,力所能及,自己能干點,總是干點。她身子一天天恢復(fù),干點活,感覺更好些。
日子不咸也不淡。東屋住著丈母娘,西屋住著姑爺,兩代人就這樣往下過。
弟弟不甚過問譚香蘭家事,自打她生過那場大病,他也曾勸她該為后半生做點打算了,不能老是跟姑爺生活在一起,姑爺早晚還要成家。成了家,說不定女方帶著孩子,續(xù)女不是親女,有了隔閡,不好解。譚香蘭也明白這個理兒,但她實在不能撲嘍撲嘍屁股走人,撂下姑爺不管,她怕他憋屈出病來。她自打從醫(yī)院回到家,對姑爺看法有所轉(zhuǎn)變,怨恨似乎已經(jīng)冰釋。姑爺本來就有點清瘦,在醫(yī)院熬了將近一個月,兩頰線條分明,眉毛更顯濃重,尤其兩眉擰在一起時,望之令人心疼。
畢令軍只知干活,田里家里,撂下耙子是掃帚,總之,不能閑下來,一閑,他好坐在炕沿上發(fā)呆,一發(fā)呆就是一兩頓販工夫。丈母娘不喊他吃飯,真不曉得他呆多久。他發(fā)呆不為別的,主要是想丹丹,想她撒嬌,想她發(fā)笑,想她生氣,想她罵人,啥都想,仿佛一切都值得他回憶,三年多了,他老是這樣。
單丹丹一直占著令軍心,他心里盛不下其他女人。也曾有人給他說媒,他顯得特別煩躁。人之常情,譚香蘭總要留說媒人吃飯,姑爺卻一甩袖子走了,毫無人情味。譚香蘭頗覺尷尬,卻是并不惱恨他,她甚至還很感激他,這讓她想起頭些年她對死鬼單國忠是怎么個情義。她對姑爺照顧有加。
丹丹剛死那會兒,譚香蘭確實恨畢令軍。按說譚香蘭恨他不是沒有道理,如果不是令軍粗魯,閨女咋會死?
倆人本是很恩愛,結(jié)婚一年多,令軍從沒對她吹胡子瞪眼,甚至大氣都沒出過。
當(dāng)初,丹丹要嫁畢令軍,完全出乎譚香蘭意料。人是自己看中了,誰想女兒也看中了。做母親不得不先為女兒著想,暫時犧牲自己,為女兒謀福。
不難想象,丹丹不缺提親人,可丹丹都看不上眼。娘倆夜里躺在炕上睡不著覺時,媽數(shù)著莊里小伙兒,說哪個長得俊,哪個活好,哪個脾氣軟,哪個孝敬,就是不提畢令軍。丹丹有時搭茬兒,有時不搭茬兒。她若搭茬兒,總能挑出一堆毛?。盒』镌谕獯蚬ぃ尤嘶?;在家種田,她嫌人不闖實;能說會道,她說不可靠……譚香蘭笑了,說女兒眼眶高,看你剩在家里,嫁不出去。譚香蘭嘴上說,她可不認為女兒找不到主兒,她總覺得女兒還小,等兩年再說。
丹丹從小沒了爸爸,心理早熟,她對莊里男孩早留心過了,嘴上不說罷了。
有一次,譚香蘭不怎么說起畢令軍會過日子,話本沒說給丹丹聽,丹丹卻接過話茬,說不光會過日子,人家脾氣也好。
稱呼一個男孩為“人家”,媽聽著有點別扭,也有點吃驚,她看閨女一眼,嘆一口氣,說可惜呀,身邊沒個近人。
有近人能咋,我舅舅近,你借上光來?
譚香蘭心里一愣,說,你這孩子,你舅舅是氣我沒……
有啥好氣,你是他親姐!
嘿,你這……再說,畢令軍多大呀!
丹丹不抬頭,手里干著活,像回敬媽媽,又像自言自語:哼!人沒出息,七歲看到老。大咋啦大?大,人家又沒扯三掛倆,不虧誰,不欠誰,過自己日子!
說完這話,丹丹出門去了。
譚香蘭愣了,覺得這話不像出自女兒之口。這是看上“人家”了!
她有點亂。
媽媽不得不拋開自己,為女兒做打算。她再三掂量過,畢令軍歲數(shù)是大點,男人大點倒是常見,但大九歲真有點大——她沒覺自己比令軍也大九歲是問題。論活計,論脾氣,論人緣,令軍為人夫確也沒啥說,女兒嫁給他也委屈不著,但他跟前連個親人也沒有,遇事沒幫手——輪到女兒這又成了短處??墒?,女兒相中了,憑這丫頭怪脾氣,她認準(zhǔn)了,譚香蘭能改變嗎?
譚香蘭連著幾夜睡不著覺。
誰也不知譚香蘭跟女兒如何協(xié)商,女兒跟她講了什么,鄰居沒人聽見娘倆吵架,倆人意見就達成了一致。
譚香蘭找機會親自給令軍透話,說我家丹丹相中你了,你找三媒娘來提親,事兒準(zhǔn)能成。
令軍乍聽,有點暈,娶丹丹?他壓根沒敢想過!是,他平時喜歡多看丹丹兩眼,只是覺得她好看,好看誰不愛看?單丹丹是一朵山丹丹,嬌花,自己算哪坨牛糞??!偷看幾眼行,娶,壓根就不敢有這癩蛤蟆之想。
畢令軍受寵若驚,喜從天降,他好酒好菜,請來三媒娘。三媒娘問哪家閨女,他說是單寡婦女兒丹丹。三媒娘一怔,直眉愣眼瞅畢令軍。
令軍羞嗒嗒,囁囁嚅嚅說,三奶奶,你看,這事沒譜呢,我也不會找您老來,成了呢,有您酒喝,不成呢……
三媒娘一擺手,甭說了,我去!
聽話聽音,看事看色,三媒娘立刻明白了其中玄機。當(dāng)然,正兒八經(jīng)媒人都有規(guī)矩:倘若是女方上趕著,媒人對誰都不能把事兒說破,要給女方留面子。三媒娘喝了二兩小酒,滿面春色,踮著小腳去了譚香蘭家。
三媒娘來回跑了三趟(一趟成事兒,姑娘似乎有失矜持),事定了下來。
令軍沒有三兄四弟,有多少家底,都歸自個。譚香蘭沒朝他要七財八禮,只讓他打一套家具,做兩套鋪蓋,倆人換一套新衣裳,定于臘月初六結(jié)婚,那天也是丹丹十九歲生日。
畢令軍這些年,一人掙,一人用,他省吃儉用,雖不富裕,手頭也算寬綽。他請人打了家具,粉刷了屋子。應(yīng)該買什么,行頭鋪蓋一應(yīng)物事,全部折成現(xiàn)錢,請三媒娘轉(zhuǎn)交給丹丹,讓她自個買,自個做——丹丹手巧沒人不曉,請人做,她一準(zhǔn)看不上眼。
臘月初六這天,令軍像做夢,跟丹丹拜了堂,成了真正夫妻。苑家莊每家差不多都來隨個份子,這些年,畢令軍雖然老哥一個,人情世故他從不落過兒;也有人沒來,令軍倒沒必要放在心上——丹丹是他老婆。
結(jié)婚三天,新人回門。令軍往丈母娘屋里一站,說也怪,丈母娘咋看,覺得倆人咋般配。
閨女商量媽搬過去一塊住,譚香蘭說等過了年再說。
譚香蘭不想小兩口剛結(jié)婚,有她摻和著,多有不便。
轉(zhuǎn)年開春,令軍找?guī)讉€人,七手八腳,把譚香蘭屋里一切東西搬到自家,兩家合二為一。
丈母娘住東屋,小兩口住西屋。
3
其實,譚香蘭得了那場大病,不完全是因為女兒走了,最終撂倒她,是外孫子也死了。她沒了指望,連續(xù)昏死過去,若不是及時送醫(yī)院,說不定她也走了。
譚香蘭出院半年多,身體恢復(fù)不錯,臉色變紅潤許多。但是,她老是做夢,倒沒夢見丹丹,夢里總是外孫子得福。第一次夢見得福,孩子坐在山坡上,可憐巴巴望著她,她跑上山坡,喊得福,邊跑邊喊。來到得福面前,他一副冷冰冰面孔,拒絕姥姥抱他,他只跟她要媽媽。后來,她老是做同一個夢,得福一朝她要媽媽,她立馬醒來,渾身冒虛汗。
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未成年孩子夭折,不能跟父母埋在同一個墳地。譚香蘭老做夢,覺得孩子在那邊太孤單,是托夢讓她把自己埋在媽媽身邊。她不好意思跟姑爺說這話,怕他忌諱,夢得多了,有一天,倆人吃著飯,她試試探探把夢中情形說給姑爺。令軍聽了,倒沒啥大反應(yīng),半天才說,是您老想他。
得福要媽媽,成了譚香蘭一塊心病。趁姑爺下田勞動,她也曾跑到后溝里,在孩子墳頭前燒紙,哭著安慰外孫子。過后,她還是做這個夢,孩子一喊媽媽她就醒。
譚香蘭也不顧風(fēng)俗不風(fēng)俗了,便偷偷縫了一條布口袋,趁姑爺下田時,她扒開墳頭,把骨殖裝在布袋里,又將墳土填回原處,然后悄悄埋在女兒丹丹墳下邊,用土填平,踏實。其實,這在風(fēng)俗中也說得過去,兒子死了要給母親“頂腳”。可她怕姑爺生氣,也怕姑爺起疑心,她用鐵锨除去女兒墳周邊一大片細草。她花了兩天時間,把這件事做得,才了卻一樁心事。
孩子和媽媽“團聚”了,說也怪,她再沒做以前那個夢。
姑爺幾個月沒給丹丹上墳。他倒想去,每次要去,都讓譚香蘭擋住了。她說不年不節(jié),別老去墳上燒紙,丹丹年紀輕,不當(dāng)承受,別慣著她,燒慣了,不燒,看她回來挫磨人,不好。這話是丈母娘說,畢令軍沒話說,若是別人說,他不罵人八輩祖宗才怪。直到下了大雪,令軍才給老婆燒了點紙。得福埋在丹丹腳下,令軍全然不知,譚香蘭一直不敢說。
丹丹跟令軍結(jié)婚不到一年,兒子得福就出生了。
本來,倆人日子過得挺甜,結(jié)婚兩三個月,從來沒拌過嘴。后來,丹丹發(fā)脾氣,令軍也只是嘿嘿一笑,權(quán)當(dāng)老婆撒嬌。娘家媽說閨女,閨女沖媽白楞眼珠子,說你慣著他,看他不上天!
新娘子臉都紅撲撲,尤其懷了孕。但丹丹臉色發(fā)蒼,白眼仁常帶血絲兒。新媳婦幸福感一經(jīng)摻雜上煩惱,就好發(fā)脾氣,不值當(dāng)點事兒,說發(fā)火就發(fā)火。譚香蘭不能理解女兒為啥耍蠻,真格罵女兒幾句,一罵,閨女對媽也沒好氣。
丹丹煩,不是外頭有事,是為兩口子睡覺,她真有點受不了。這種事不好當(dāng)媽說。
畢令軍做丈夫,哪樣都好,就是有點貪色。
新婚燕爾,男人貪點色,丹丹不說啥。一天一天,他火力不減,也不管她懷沒懷孕。丹丹跟他好說好商量,他就軟磨硬泡;丹丹拉下臉,他嬉皮笑臉;丹丹罵他,他死皮賴臉,沒皮沒臉。丹丹什么法都用過,令軍卻是百折不撓。不管啥時候,一上手就如狼似虎,窮兇極惡。
丹丹一到夜里就發(fā)愁。她聽說游方郎中賣一種春藥,為了增強性欲,沒聽說有啥偏方讓男人敗火消欲。令軍不用吃春藥,一到夜里,那東西堅挺不屈。有時,她恨不得找兩塊石頭把那東西砸?guī)紫拢包c火星子,看他還來勁不!想到這,她苦笑了。身為人妻,不讓丈夫近身也說不過去,只能減少次數(shù)。減少次數(shù),就得睡東屋。
丹丹常賴在東屋不走。媽也明白,女人懷孕,不能沒節(jié)制,她向姑爺解釋:丹丹身子不舒服,想跟我住幾天,你大幾歲,讓著她點,過幾天就好了。
令軍有些尷尬,紅著臉說沒事兒,丹丹這兩天睡不踏實——我好打呼嚕。
……
丹丹回自己屋里一次,后悔一次。她干脆長期住在東屋,白天才回西屋。
丹丹跟令軍也有說有笑。其實,令軍看著老婆肚子一天比一天長大,能理解老婆用心,只是她若睡在他身邊,他板不住,不在跟前,也就罷了。有時,老婆想回西屋住一宿,令軍連連擺手,別,別,孩子是大事——這些天,我一個人順過架來了,你別撩飭我。
丹丹使勁瞪他一眼,又沖他溫柔一笑。
為此,娘倆都很感激他。生活上,娘倆對他照顧得更加貼心了。
這樣,帶帶拉拉,直到孩子臨產(chǎn)。
孩子順利生下來,是個小子,不算胖,但一家人歡天喜地。
譚香蘭私下里囑咐閨女,月子里萬不可合房,都板著點,坐了病一輩子事兒。閨女眼神嗔怨,白楞媽一眼,似在怪媽多慮,又像怪自己軟弱,嘴蠕動著,想說什么,沒說。媽也沒深問,這種事,點到為止。
令軍也知道月子中不能合房,他挺著,挺著,但身上火氣重,挺著挺著,耐不住了。說耐不住,心思老在那事兒上。她跟老婆商量,并保證輕點,老婆死活不松口,被子緊緊裹著身子。令軍躺在一邊憋勁,不吭一聲。丹丹以為他睡著了,拽開被子一角,伸手給孩子掖被子,令軍抽冷子撩開被窩,翻身騎在老婆身上!老婆“哎吆”一聲,又急忙捂住嘴,不敢出聲,怕媽聽見。開始,他還加著小心,沒幾下,他就忘了老婆在月子里,任性發(fā)泄……
孩子出了滿月,丹丹身子更虛弱了。
令軍欲火全消,為丹丹請醫(yī)用藥,細心照料??墒?,丹丹病情越來越重,一點氣力也沒有,連孩子也不能照顧。
丹丹住進醫(yī)院,沒過幾天,丹丹奄有氣息,譚香蘭話里話外埋怨令軍不懂心疼女人。
丹丹臨終跟媽說了一些話,大意是讓媽不要怪罪令軍,說他是好人,等她走后,讓媽一定照顧好孩子……
丹丹死了。
令軍抱著老婆,哭得死去活來。
譚香蘭苦苦為她們母女搭建了暖窩,此時,徹底崩塌了!
她打心底恨姑爺,恨姑爺粗魯,恨姑爺沒良心。恨歸恨,她不太表現(xiàn)在言語上,人沒了,說啥能咋,也換不回閨女一命!
譚香蘭精心伺候孩子,對令軍照顧得也比較細心。她幾次想走掉,但她沒走,她答應(yīng)過女兒撫養(yǎng)孩子,再說,她也真舍不得扔下外孫。她若走了,令軍一個大老爺們,也沒法照顧孩子,照顧孩子,誰干活?
譚香蘭沒事老想女兒,一想女兒,就把心思全花在孩子身上,孩子是她對女兒唯一之念想。她一口一口喂孩子,一把屎,一把尿,看著外孫一天天長大。
孩子沒吃幾天奶水,體格單薄,長得像令軍,刀條臉兒,尖下巴,臉色蠟黃。
令軍對這個兒子,也很愛,平時抱抱,可兒子一哭鬧,他就煩,一煩,就不抱了。
一家人,老少三代,日子一天天流過。譚香蘭失去愛女,其哀痛漸漸消減,變淡。她見姑爺整天郁郁寡歡,只知干活,回到家,屋里屋外,收拾得規(guī)規(guī)整整,一絲不亂。只要他在家,什么活都不讓她通手。她雖然有恨,但也頗心疼他。心疼,她嘴上不說,盡量瞅空多干點活計。
畢令軍對兒子也寄予一定期望。他給兒子起了個學(xué)名,叫畢得福。得福真沒福,好鬧病,經(jīng)常頭痛,嚴重時,口吐白沫,抽得翻白眼。令軍上醫(yī)院給孩子看病,醫(yī)生說是先天性腦瘤,已經(jīng)不能做手術(shù)了,開了一些止疼藥,只等著死去。
得福死了。
4
譚香蘭出院不到一年時間,確實胖了,跟丹丹還沒結(jié)婚時差不多。有時,她也到鄰居家串串門,拉拉家常,也有說有笑,盡管不大笑。
譚香蘭那棟老房子一直沒賣,這些年,苑國才家借住著,也就是胡秀梅二姐家。農(nóng)村不時興租房子,住戶年年給修繕一下,也算是對房主負責(zé)了。譚香蘭忽然找到苑國才說要賣房子,留著也沒人住。她要價不高,苑國才就留下了。苑國才大兒子在城里打工,家里有些存錢,一次付清了房錢。
收割季節(jié),正是農(nóng)戶缺錢時。苑家莊人都知道譚香蘭賣了房子,手里有閑錢,有人朝她借錢,她都用在銀行存了死期推掉。
譚香蘭幫著姑爺把莊稼收回來。糧食入了倉,譚香蘭不知怎么又病倒了。
姑爺領(lǐng)她到省城醫(yī)院去看病。
沒過幾天,畢令軍回到苑家莊,說丈母娘得了大病,沒個一年半載治不好,要花很多錢。他把倉中糧食,一顆沒留,全部賣光。又把三間房三瓜倆棗,賣給了舅丈人。他只帶了一只木澡盆走了。其實,令軍完全不用帶這只澡盆,太大,攜帶起來并不方便,而且是一只舊澡盆,木料也不是什么好木料。單國忠活著時,常跟譚香蘭泡鴛鴦浴。人死了,譚香蘭還一直用著,丹丹也用過,而畢令軍卻從沒用過,譚香蘭用完,就放在自己屋里。人們不明白畢令軍為什么要帶一只舊澡盆走,難道醫(yī)院不能洗澡嗎?
苑家莊人不大洗澡,夏天,身上出汗多,發(fā)粘,男人都到村南邊河套里洗洗;女人在家里用濕毛巾擦擦身子,實在熱得不行,幾個婦女結(jié)伴趁夜也到村南河里去洗,但這種情況不多。冬天很少有人洗澡,只在人要結(jié)婚了,才洗一次澡,也有人在年根底下洗一次,因此沒幾家人專門預(yù)備一只澡盆。
譚香蘭無冬歷夏都洗澡,只是冬天洗得少些。夏天,她天天洗,天熱洗,下雨天也洗,不洗澡睡不著覺,習(xí)慣了。
譚香蘭打小就愛干凈,守了寡,也總洗澡,只是穿著不太張揚,大紅大綠她從不沾身兒。不過,她對時尚女孩,眼光一向很寬容。有姑娘穿著短裙,著一件小布褂,僅遮住前后心,露著肚臍眼兒,不過證明自己年輕,趁時風(fēng)流罷了,她犯不著擠眉弄眼,誰還沒年輕過?其實,她年輕時,也并不瘋張,媽媽對她穿著很在意。如今守寡,走出大門口兒,她都不穿短衫,在家也只穿一件長袖薄衫。身邊有姑爺,外邊有無數(shù)張眼睛,咋說也應(yīng)該恪守本分。
家里只剩姑爺和她,東西屋住著,令軍一口一個媽,譚香蘭還是喚他令軍,像一對親生母子。
一天,令軍打田里回來,走到家門口,看見大門外兩只狗在“連襠”(交配),他下意識停下腳,看著兩條狗腚對著腚,擰來擰去,纏纏綿綿……
他看了老半天,老半天,直到兩條狗斷了“襠”,不離不棄,拐進一條胡同,看不見了,他又發(fā)一陣子呆,才悵然挪步,進了家門。
這天夜里,他身子有點發(fā)熱,他失眠了……
早晨,他還沒醒,譚香蘭已做好飯,等了一氣兒,他還沒出屋。她在門前遲疑一下,吱扭,推門進去。
他還是沒有醒。
她走近炕邊兒,輕輕喚一聲“令軍”。
他猛睜開眼——天大亮了。他從沒這樣睡過懶覺,一向早早起床,丈母娘做飯,他劃拉當(dāng)院子,經(jīng)管家畜,侍弄門前菜園。譚香蘭不知道他夜里失眠,以為他病了。
譚香蘭俯下身,溫和說道,身子不舒服嗎?吃了飯,看看去。
他一激靈,“嗯”一聲,眼光一下子落在她胸前,那兩只奶子頂著薄衫,在他眼前晃。好像有個東西撞了他胸口一下,他感到渾身骨軟筋酥,心動神移……
他搖搖頭,坐起身,隨口說道,沒有,有點累了。
……
這個夏天,畢令軍精神不算壞,不像以往那樣,一個人獨處時,老是發(fā)呆。譚香蘭有時沒話找話,逗他多說點話,話多了就不呆了。她為他做飯也更仔細了,她揀他愛吃的做。漸漸,兩人也不像一年前那樣客客氣氣,有時也聊些家長里短,顯得隨意又溫馨。過去吃飯,各吃各的,現(xiàn)在譚香蘭不時給他夾菜。他覺得,她做菜手藝真不錯。
她為他做一些細事時,有時也想起丹丹,想起丹丹躺在墳里。一想到墳,她又想起外孫子,他們似乎離自己越來越遠。也是,丹丹畢竟還有兒子陪伴,不算孤單,自己漸漸年老色衰,前路并不讓她感到欣慰。
譚香蘭一個人在家時,炕上,地下,菜園子,院子里,喂豬攆雞,忙里忙外。有時,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忙啥,反正不能閑著,閑著,好胡思亂想,思緒有點像丹丹沒嫁人那會兒。
身虛打下底兒,活干多點,就出汗,一進伏天,更好出汗,一出汗,她就想洗澡。有時,大白天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洗一陣子,晚上必洗。這么多年,譚香蘭一直很看重身子。在醫(yī)院頭幾天,不能下地兒,她沒洗澡,能動了,她摸索著也擦擦身子。令軍倒是沒給她擦過身子,只是接尿,這也足以讓她蒙羞,私密處一定被他看去了!想到這,她臉上一陣陣發(fā)熱……
譚香蘭每晚等到令軍關(guān)燈后洗澡,天天洗,一天不落。
她洗澡不插門,她知道,深更半夜一般沒有外人來,來人也不會找她。姑爺更不會到她屋里來,白天他從不進東屋,何況晚上。她洗一會兒停一會兒,停下來欣賞裸姿,她洗著看著,看著洗著,一盆水,洗一頓飯工夫,有時還要長點。洗完澡,她不用毛巾擦干,站在澡盆里,等著身子干,干了,上炕,擦擦腳,關(guān)燈。譚香蘭為姑娘時就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洗完澡,一絲不掛,躺在被窩上面,等睡涼了身子,再穿上小褲,蓋上被子。為這,母親罵過她,一個姑娘家,身上沒個布絲兒,四仰八叉,像什么樣子?罵了幾回,她也沒改掉。
白天太陽大,晚上發(fā)悶,譚香蘭洗了一陣子,坐在澡盆里捏弄乳頭,聽得門外有響動,很輕微,不加細聽不見。隨之,一股氣味從門縫擠進來,很熟悉——是他!
她撒開手,坐在澡盆里發(fā)愣。她不敢往門上看,她怕跟門縫里那只眼光對上。她也想站起身去關(guān)掉電燈,但她覺得那樣太“暴露”了——家里不是醫(yī)院。她沒動身,坐在澡盆里,兩手往胸前撩水,嘩啦嘩啦,水花四濺,好像跟他斗氣,又像要把什么不潔之物沖刷掉。她洗了很久很久,水都涼了……
譚香蘭躺在被窩上時,浮想聯(lián)翩,腦海中閃過一張面孔,是丹丹,丹丹似乎有些憂郁……
可是,第二天洗澡,她依然沒有插上房門,也沒找塊布遮住門縫。
她洗著澡,以為到一定時刻他會冒冒失失闖進來,就沖他對待丹丹吧,魯莽家伙!他若真那樣,她決心對他不客氣,給他點臉子看看,罵他“不要臉”!想到這里,她又覺得這話太難聽,不好罵出口……
他又超乎她想象,他沒有闖進來,只是偷窺,喘氣聲音都聽不見。
后來,一連幾天,她都能聞到那股氣味,一切照常如故。
暑天連雨,天涼快多了。
下雨天,譚香蘭不出汗,不出汗她也洗澡。有時洗得快點,有時洗得慢點,這要看是什么心情。
雨一連下了幾天,他洗著澡,仔細聽,卻是雨聲瀝瀝淅淅。雨水仿佛澆在她心上,一陣一陣,打濕了心情。那氣味一陣陣襲來,她感到煩悶,甚至狂躁,她耐著性子沒有發(fā)作……
他一直沒有推開房門。
她呆呆坐在澡盆里,瞧著盆中清水,四周死一般寂靜,令人窒息。那氣味也似有若無。她一動,水聲嘩嘩,那氣味就鉆隙透縫飄進來,不用通過嗅覺,也能感覺到。她不敢看門縫,她怕那眼光,怕自己失去自控力……
屋門虛掩著,她斷定他沒膽量打開。他越是沒膽量,她反而越想他進來,若真進來,她甚至可以不罵他,也不用對他哭哭啼啼,可以好言勸他不要這樣,畢竟自己是長輩……
長輩?此刻,這個詞在她腦海中已經(jīng)很模糊——她只比他大九歲,他也只比丹丹大九歲……她在無可自持中,腦海中映現(xiàn)出一副面孔,又是丹丹,但并不是憂郁,而是調(diào)皮,甚至有點狡黠……
譚香蘭每天洗澡,都能聞到那股氣味,倘若她洗得早一點,還沒聞到,她甚至有所期待——她恨他有賊心沒賊膽。
譚香蘭不想主動打開門,咋說,她也是丈母娘,可是,她不打開門,他也許一輩子不會推開。這種折磨讓她很煎熬。有時,她想大喊一聲,她不知道該喊什么,喊他滾開,還是喊他進來,似乎都不合適。
她洗著澡,心里一陣陣煩躁,躁得不行,她嘩啦嘩啦往身上撩水,水花濺了一地。她索性站起身兒——看去吧!
然而,那氣味卻消失了。
她又坐回澡盆,兩只腳搭到盆沿兒上,仰著身,半躺在澡盆里。她一捧一捧往胸上灑水,稀里嘩啦,聲音很大。
那氣味又飄進來,而且相當(dāng)明晰。
她目視對面大衣鏡,大衣鏡里,一個女人身條還很優(yōu)美,也望著她。她洗了上身,洗下身。洗下身時,她把搭在盆沿上那雙腳撤下來,這雙腳還很好看,站在水里也能顯出秀氣。水珠從頭發(fā)梢滴落,在雙乳間滑過,爬過白肚皮,順著陰毛梢頭,滴落到澡盆里,濺起一個一個小水花兒,噠,噠,噠……水不滴了,她再慢慢彎下腰,側(cè)對房門,目注雙腿,兩只奶子垂吊在胸前,影子投到門上。她兩手從腳踝向上捋,一直捋到大腿根——大腿依然很有彈性。她再直起身兒,閉上眼睛,一手托一只奶子,顛了顛,又顛了顛,兩只奶子在她掌上顫動,影子在門上搖晃……
她一傾身,抽冷子去拉房門,門四敞大開——
“進來吧,想看!”
畢令軍激靈一下,慌亂中,不知所措。他瞪著眼珠子,張著嘴巴,傻了!
譚香蘭順勢拉過他一只手,他機械地向前移動。
她舉起這只手,輕輕放在她胸上。他手有點抖,但他還是頗有感覺——奶子有點滑,也有點涼。
她沖他笑,她擠著眼笑,笑得像個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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