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記事了。有人抱我去看父親。我不明白，為什么父親躺著不動，臉上還蓋著一張紙。父親頭頂后面坐著母親。我現(xiàn)在還記得母親那失神、絕望的眼睛。后來母親?？?，有時抱著我哭?？墒俏乙部蘖?，母親一哭，我就難過，我不愿母親哭。

后來母親不哭了。她整好紡車，搓出棉條，開始紡棉線。母親右手搖紡車，左手拉出細(xì)長的棉線，拉出生活的艱辛凄苦和殫精共艱辛的孤獨，拉出哥哥和我生命延續(xù)的路。母親紡的線光鮮、斷頭少、粗細(xì)均勻，能在集上賣好價。后來還有人訂購母親的線。記得母親第一次賣線竟買回了包子。她看著孩子狼吞虎咽，眼里卻含著淚水。

一天晚上，我很不好受，夜里又吐又瀉，身子象給勒緊的，腦袋昏沉沉。母親央求鄰居去縣城請看病先生。鄰人去了。先生能不能來，卻說不準(zhǔn)。我迷迷糊糊地看見母親在燈火上燒了燒縫衣針，然后對準(zhǔn)我臂上的血管，一針扎了下去。針拔血出，躥出的血是黑的，我頓時感覺輕松了許多。先生到底沒有來，但我早晨就想吃東西了。母親告訴我昨夜的兇險，又道，有些病放血能治，是個土法兒。咱總不能一條道走到黑，傻等先生啊。母親撫摸著我的頭，說，孩兒，咱總算闖過來了！說罷，母親下炕做飯去了。生身之母，一夜揪心，一夜勞乏，又救我一命。

解放后，我家搬進(jìn)城里。母親說，哥和我都得上學(xué)，砸鍋賣鐵也得上學(xué)。哥問，咱哪有鍋呀？母親沉默了。一霎才說，沒有，就找口鍋來。不久，母親讬人聯(lián)系了一家私營石棉廠，領(lǐng)回半成品，在家紡成石棉線，交廠記賬，定時領(lǐng)錢。這樣，母親的紡車又轉(zhuǎn)起來了。石棉比棉花難紡，但母親很快就紡出了頭等的線品。母親是紡線的高手??！為省錢，我家住進(jìn)了房東的一間夾道小屋，有門沒窗，也沒電，夜晚點蠟燭。我和哥哥在燭光下寫作業(yè)，母親在燭影里紡石棉，常紡到很晚。冬天的夜里，封起的爐火的余溫，敵不過門縫里鉆進(jìn)來的寒氣。夜里我起來，有時看見腿上蓋著被子的母親默默地抽旱煙袋，在困乏和陋屋中苦撐著。在我躺下后，母親常搓搓手，往手上哈些熱汽，才給我蓋一蓋嚴(yán)棉被。母親，生怕冷手涼著我。更多的夜間所見，是母親紡線。母親和紡車的影子映到墻上，很大，很清晰，但又漸漸摸糊，消失——我睡著了，卻不知母親夜紡到幾時。

哥哥有了固定工作、我家遷居工人新村后，母親晚間紡線外，為節(jié)省開支，還在自家的空地種菜。瓜菜多，就送鄰居一些。我到外地求學(xué)的一個冬末，得知母親病重，遂請假連夜急返。母親竟瘦到皮包骨了，我強(qiáng)忍住，不敢哭出來。與哥哥商量后，辭退照看母親的雇工，我再請事假，伺候母親最后的三個月。高堂母啊，我沒能行孝養(yǎng)老，還不能侍母送終嗎！守著病危的母親，看見屋角的紡車，我不由得心酸飲淚。母親還是走了，苦熬苦掙地拉扯大了兩個孩子以后 ，走了。后來，幾經(jīng)搬遷，母親的紡車已不知所終。我本有母親的一幀小像，遺恨多年前丟失，但我至今不忘那艱難歲月里，母親針刺救我，還有隆冬夜紡時，蝸居墻上映出的母親和紡車的影子。然而我覺得那并不是影子 ，而是冬夜勞作的母親 ，很大，很清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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