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一起,初雪白頭
#余光中逝世,享年89歲#,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十四日,這樣一則突如其來的消息牽動了海峽兩岸千萬國人的心魂,余光中先生,這位在現(xiàn)代詩歌史上碩果累累的當代著名詩人帶著纏綿近九十載的深深鄉(xiāng)愁踏上了另一條歸途。
初看到這則消息,我不覺有些恍然,對于余光中先生的印象,記得還是課本上那首近乎人盡皆知的《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那時的我想來是不諳世事風雨的,對于這“鄉(xiāng)愁”的理解又怎么會深切,讀來只覺全詩憂而不傷,美的動人,而再深的情感怕是體會不全的。
1928年余光中先生出生于南京,先后就讀于金陵大學,廈門大學和臺大外文系,學識可謂是淵博似海,在世人的印象里,他儒雅萬千又滿懷深情,而在我看來,他不僅僅是位飽經風霜、踏遍紅塵的老者,更是個和藹可敬的智者,他相信天命有常,相信人生無常,相信傾蓋如故,也相信地老天荒。
還記得心血來潮般偷偷夾在書頁里那張匆匆抄錄下的便簽紙,紙上那幾句:“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曾不經意間在我爛漫的少年時光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時至今日,再去回想時也會不自覺地溢出些許笑意來。那時的我并未太多的去深究其中含義,只是固執(zhí)的念著這幾句話,像似想找尋時機鉆進唐詩里和李白對飲暢聊,和著迷蒙月色駕上一葉扁舟,逃到一方云水之外去。那時的我隱約知道他是喜歡李白的,因為他筆下的李白,一顰一笑間盡是風流,一飲一啄處傲然天成,處處實相自然而又充滿生機,每一瞬間都有著蔥翠盎然的生氣。
年歲漸大后,我也有“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迷惘情緒,那個時候的我也就格外喜歡獨處,甚至進乎偏執(zhí)地愛上空想。那段日子里,折草葬花、臥闌聽雨好似平常。為了擺脫那種無病呻吟的境遇,我曾瘋狂地在浩如煙海的書籍里找尋心靈上的慰藉,從蔣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讀到“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樓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我好似從那殷紅與新綠看到了春華與秋碧,這般相襯又這樣和諧,進而萌生出一種自然清瘦的滋味,居然別致地無與倫比。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但凡能寫出這樣清麗脫俗的詩詞文人,一定活得足夠寂寥,這種寂寥絕不是陳乏的苦,而是有細微的澀,甚至帶著些許清甘。自顧自地居守世外半畝綠竹書齋,像中藥甘草,或生于山頂,亦或長與崖隙,有幾分寂寂寡歡,也有幾分甘苦相當,喧靜并濟的氣息。而從詩人對自己少年及至老年的自述里我又在想一個人一生得經得起多少雨季?而他的心中又積累了多厚的苔蘚?
我以為宋代蔣捷對于時光流年,對于云雨巫山已經說的足夠多,沒曾想千百年后的日子里余光中先生的《聽聽那冷雨》再次將云情雨意推到我眼前。如果說蔣捷讓我感受到了雨,(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那么余光中先生就讓我真正意義上聽見了雨。寥寥幾張紙內,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一句“雨,該是一滴濕漉漉的靈魂,窗外在喊誰?!焙盟谱屛矣|摸到了雨魂水魄。我才明白,蔣捷的這首《虞美人·聽雨》在不經意間連通了兩個孤獨的靈魂,這首詞既是蔣捷也是余光中真實的寫照。
帶著眉間來自遠方的風雨,在書卷的層層浸濡下,于1949年,余光中先生悄然離開了他的家鄉(xiāng),從此相見無可期,相逢未有時。有時會感覺到人真的很奇怪,往往在離開了故鄉(xiāng)很久后,才會對故鄉(xiāng)有越來越清醒的認識,這似乎是我們一種不自知的通病,而對故鄉(xiāng)的這種認識是將感性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期待著歸期,又近鄉(xiāng)情更怯,燃燒著半清醒半瘋狂的癡念,使焦灼的靈魂幻覺自己生活在未來,可繁蕪雜亂的情緒又找不到安放的居所,只待“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fā),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從此心如明月,人在天涯。
余光中先生被世人稱為“鄉(xiāng)愁詩人”是不無道理的,縱觀先生的一生,可謂是漂泊顛沛的一生,從江南到四川,從大陸到臺灣,之后因為求學去了美國,后來又在香港任教,到最后和夫人定居在臺灣高雄的西子灣畔。如此這般先生便有了孕育鄉(xiāng)愁的肥沃土壤,實際上,那顆鄉(xiāng)愁的種子早在他幼年時就發(fā)芽于由母親挑著的扁擔之中,之后的幾經周折不過是在用鄉(xiāng)愁之水,鄉(xiāng)愁之肥料澆灌、培育這顆幼苗罷了。
他愛妻子,用了一輩子?!耙欢涫菔莸乃?,嫋娜飄逸,羞赧而閃爍,蒼白而瘦弱,抵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著文學與愛情,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我走來…… ”。他在世時親切的念著妻子的小名“咪咪”,他曾為他的“咪咪”寫詩,“咪咪的眼睛是一對小鳥∕輕捷的拍著細長的睫毛∕一會兒飛遠,一會兒飛進∕纖纖的翅膀扇個不?!睈凼羌毸L流,青山不改,從青春年少走到白發(fā)蒼蒼,七十余年雪雨風霜,他們倆執(zhí)一人手相看,紅塵路漫漫,他們倆陪一人終老。
他愛祖國,窮盡一生。起初是愛這無窮無盡的故國,愛這被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做大陸的地方,愛這壯士登高后叫做九州的故土,愛這英雄落難時叫做江湖的方向。后來,他愛五千年來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的璀璨文化,愛這唐詩宋詞,愛這杏花春雨,愛這渭雨輕塵,也愛這花間酌酒,他是捍衛(wèi)傳統(tǒng)文化的浪子,也是接受新思想新浪潮的弄潮兒。他說,“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比绻壬皇强途铀l(xiāng),便不會如此辛酸,如果先生不是摯愛故國,便不會如此纏綿。我的人生只是一個人尋常經歷的小小縮影,就像那枚小小的郵票一樣不起眼。而先生的人生,是一個時代,一段歷史的縮影。時間,空間,地域,人情,以文字的形式,結構出一份深深的眷念,代表著千千萬萬海峽人隔岸而抒的思鄉(xiāng)之情、回歸之心。
這首廣為流傳的《鄉(xiāng)愁》是“初識不解詩中意,再讀已是詩中人”,這個人是“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不相識”。如今,觥籌交錯間迷離了月色,詩歌好像離我們越來越遠了,而他對于詩卻是鐘情的,他一生寫詩無數(shù),文風不定,隨詩的內容變幻萬千,他曾自嘲說自己是“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散文只是他的副產。他也如陶庵一樣喜極而癡,在月光下掬起一灣唐朝的水,先醉了自己,后醉了世人,每每提及此,就真的好想“折一張闊些的荷葉,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夾在唐詩里”,寄給他。
我們不會忘記他,他的血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他說“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彼f“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仍縈繞著那片厚土?!蔽覀儠?a target="_blank">永遠記得他,“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下面平鋪著皓影,上面流轉著亮銀,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冬雪真的是唯美的譯者,存心把世界譯錯,好讓他的離去多些安詳,少些哀痛,如雪的一生,就像先生的《絕色》里寫的:月色與雪色之間,他是第三種絕色。
相信,月色與雪色之間,是最光華的映照,而絕色如他,比雪色更明亮,比月色更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