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口速寫
1.
“對面的寨子叫什么名字?”
“船口?!?/p>
從大丙周看新?lián)峤叺拇谡?,零散地建在一個緩坡上,有的人家被竹子或果樹遮住房子的一角,或一半,或只露出一角,天空湛藍如洗,樹木蔥郁繁茂,綠意盎然。白墻青瓦顯得格外清新脫俗。而寨腳的新?lián)峤瑓s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紅色,仿佛是大地的血液在緩緩流淌。江水在哀牢山與無量山的懷抱中蜿蜒,歷經(jīng)千回百轉(zhuǎn),最終在江城縣的納馬河匯入國界,流向越南。在越南境內(nèi),與越池的紅河交匯,共同編織出一條生命的脈絡(luò),而后經(jīng)北部灣匯入浩渺的南海,將這段源自中國的故事帶向遠方。
船口寨依山傍江而居,一江之隔,船口嵌在了哀牢山的皺褶里。
船口的名稱,來自在寨腳江上有船來回擺渡過往的人們。不知擺渡了多少年,渡了多少人,換了幾代船工,船變成了鋼索橋,取名“連心橋”。還有一個傳說刻在橋頭,成為船口寨的歷史記憶。船沒有了,“船口”這個名字一直叫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2.
船口村民小組三十來戶人家,是一個哈尼卡多人聚居的寨子,主要的姓氏是彭、陶、李、徐、孫、張、黃、白、石等。相傳清朝初年就在這里建寨了。歷史上“逐水而遷徙”,從傳說中的遷徙路線看,境內(nèi)哈尼族先民原游牧于遙遠的北方一條江邊的“努瑪阿美”平原生活,后逐漸向南遷徙,中途曾一度在名叫“谷哈”的湖濱平原停留過。然后又分兩路南下:一路是峨山、通海、建水、石屏、蒙自、元江,繼而至紅河、元陽、綠春、金平等縣境;另一路是峨山、新平、元江、墨江、普洱、西雙版納全境作為他們的遷徙路徑。他們的腳步始終指向南方,不斷地向南、再向南,只為尋找那個能夠安身立命的理想家園。
在漫長的遷徙途中,一部分哈尼族人跨越了國界,分別到了越南、老撾、緬甸、泰國等地,足跡遍布東南亞。然而,也有許多人選擇留在了國內(nèi),主要聚居在云南省的哀牢山、無量山以及紅河(禮社江)、把邊江、瀾滄江流域。這些地區(qū)大多為山區(qū),他們從寨腳開始造田,順著山梁,順著山坳,一丘丘、一臺臺,層層疊疊延伸到山腳,創(chuàng)造出梯田文化。即便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遷徙和變遷,依然堅守著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方式,在山水之間構(gòu)建起了屬于自己的家園。
3.
中午,陽光猶如一層金色的紗幕,陽光暖暖地包裹著寨子,我走在船口村民小組沒有一片樹葉、雜物的通戶路上。村史館就建進村的左手江邊“連心橋”頭,亭子回廊圍成了個圓形,村里的大小活動就在這里進行。村口路旁的那棵橄欖樹,像鵪鶉蛋般大小的果子密密麻麻地抱在枝條上,讓我想起卡多人的橄欖迎親習(xí)俗。
在哈尼哈卡多人的婚禮前夜,新郎新娘的友好們一同忙碌起來,砍木料、采松毛,為搭建“青棚”做準(zhǔn)備。這個青棚,宛如大自然的贈禮,為婚禮增添了一抹清新的色彩。姑娘們笑聲盈盈,準(zhǔn)備著酒席,與即將出嫁的好友共度歡樂時光。她們祝福她未來的生活充滿溫馨與幸福,并贈予禮物,作為永恒的回憶。
新郎邀請了最好的伙伴陪同,盛裝打扮,帶著陽傘和雨帽,仿佛是自然界的守護者。當(dāng)他們抵達新娘的家時,一群歡快的卡多姑娘沖出青棚,手持橄欖枝嬉笑打鬧。新郎的伙伴們立刻撐起陽傘、戴上雨帽,護衛(wèi)著新郎,抵擋住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有人勇敢地沖入姑娘們的包圍圈,將竹籮里的橄欖倒在地上,其他伙伴迅速占據(jù)青棚內(nèi)的位置,姑娘們的攻擊隨即停止。
傳說中,女方用“橄欖仗”迎接新郎,寓意著先苦后甜。只有真心誠意的新郎,才能經(jīng)受住這番考驗,未來的日子才會更加甜蜜。橄欖象征著豐收和子孫滿堂,當(dāng)它被打倒在地時,寓意著新婚夫婦未來的生活將充滿幸福和繁榮。在這個特殊的時刻,男方只能防守,不能還手,展現(xiàn)出對女方深深的尊重和愛意。
4.
江邊的翠竹蔥蔥,寨旁的箐溝邊也生長著一棚棚青翠的竹子,這些竹子不僅是一道風(fēng)景,也是船口人生活中日常的食品、用品、物品。鮮嫩的竹筍經(jīng)過他們的巧手烹飪,可以變幻出各種美味的食品,而其幼稈則被用來燒制獨特的竹筒飯,香氣四溢的味道,讓人回味無窮。
船口人用傳統(tǒng)手工藝編籃、籮、盤、罐、盒,每一件作品都充滿了匠心獨運的設(shè)計和精致細膩的工藝。這些竹編制品不僅滿足了當(dāng)?shù)厝说纳钚枨?,更成為他們重要的收入來源。橄欖樹邊的那個農(nóng)家,中年婦女背著一大背各式各樣的背籮、篾籮、簸箕,這些竹編物品形狀各異,大小不一,將她整個人包圍其中。她匆匆趕路,要把這些手工制品送到街上售賣,仿佛是一個流動的竹編藝術(shù)品展示攤。
5.
路邊,我看到一個穿迷彩服的中年男子,正在自家房橫頭的一個大鍋里攪拌什么,我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鍋里是苞谷面摻著一些舂碎的洋冬芋煮熟的食物,“這是要喂豬的?!彼f。
鐵鍋旁邊土灶上支著一個大鐵桶,鐵桶里面泡著好像是籽粒的東西,“里面泡的是什么?”
“苞谷,準(zhǔn)備烤酒?!?/p>
“我可以進你家去看看嗎?”
“可以,可以?!?/p>
他領(lǐng)著我從房頭拐過正房門前進入院子,忙著收拾了一下放在藤蔑沙發(fā)上的物品。
“坐,坐?!彼呎f邊要去倒水。
“不用倒水,只是想跟你聊聊家常,耽擱你做活計啦?!?/p>
“沒有,沒有,我也是剛從地里采喂豬和牛的飼料回來?!?/p>
院子里用竹子搭了一個棚,上面是塑料布,棚子里堆著收回來晾曬的苞谷?!斑@個是喂牛的,那些是喂豬的?!敝魅酥钢镒拥拈T邊兩堆青飼料說。
“主人家,你貴姓呢?”
“姓陶?!?/p>
“你家主要有些什么收入呢?”
“家里養(yǎng)著16頭豬、4頭牛,種辣椒、玉米、烤煙、蠶桑、烤酒。”
“如果按年算,豬和牛能出欄百分之幾?”
“差不多50%吧。”
“哦,那其他種植類的都是當(dāng)年就有收入的,雖然辛苦,但是收入也不錯嘛”。
“是呢,脫貧攻堅中政府統(tǒng)一規(guī)劃,每戶都給一些建房補助,新建了一樓一底的磚混住房,自己別處蓋了間廚房在正房門邊?!彼业睦戏孔泳o挨著新建的房子,是穿上斗木屋結(jié)構(gòu),夾板舂土墻,灰瓦屋面,老房子里有燒柴的灶臺、有火垅。
“你的老房子是哪年蓋的?”
“大概是1982年吧?!?/p>
“那也有40多年了,它見證了這些年的變化呀。以后鄉(xiāng)村旅游發(fā)展起來了,游客還可以看看以前的老房子?!?/p>
“有關(guān)部門為安全考慮,叫盡快拆掉老房子。”
“哦……,你們家的祖輩是哪里的?”
“老人說是江西的,大約在明朝時從江西遷來。”
“有祭竜活動嗎?”
“沒有?!?/p>
6.
在漢晉時期,漢族人悄然進入了云南地區(qū)。他們在郡縣的中心地帶定居下來,如同春雨滋潤大地,逐漸融入這片土地的生活。盡管身處富含多元民族文化的環(huán)境中,他們猶如涓涓細流,慢慢地與云南的當(dāng)?shù)孛褡迦跒橐惑w。
隨著時光的流逝,到了1253年,一支漢軍被派遣到云南進行屯田和戍守。他們在保山以東、紅河以北的白族和彝族區(qū)域駐扎,仿佛在云南的土地上播種下希望的種子。到了元代,一些漢族商人選擇來到云南開展商業(yè)活動,他們大多在白族和彝族的地區(qū)居住,為這片土地注入了新的活力。
1381年,明朝皇帝朱元璋下令傅友德、藍玉和沐英率領(lǐng)一支30萬大軍對云南進行進攻。他們勢如破竹,迅速占據(jù)了云南地區(qū)??吹皆颇系赜驈V闊且人口稀疏,明政府決定將大量內(nèi)地的官兵遷往云南進行屯田。
從洪武十六年五月到二十九年九月,明朝調(diào)派至云南的屯兵數(shù)量達到了276,400人。加上他們的家庭成員,可以估算出首批進入云南的軍事移民人口大約有80多萬。這使得云南的漢族人口急劇增長,不久便超過了當(dāng)?shù)氐钠渌褡迦丝凇?/p>
到了萬歷六年,云南全省的人口增長到了135,560戶,總?cè)丝跒?,476,692人。在短短185年間,云南的在冊人口幾乎增長了近六倍。
在清代時期,涌入云南的漢族主要源自四川和湖南,大部分是貧困的農(nóng)民。隨著外來人口的進一步增長,云南的人口從乾隆十四年的194.6萬攀升至咸豐元年的740.3萬人。在漢族聚居的云南府和澄江府,到了嘉慶二十五年,人口密度達到了每平方公里78人的程度,這標(biāo)志著清代成為漢族遷入云南的另一個高峰階段。
7.
哈尼族是父子連名制,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哈尼族開始采納漢姓作為他們的氏族名稱。這一過程始于明朝初期,當(dāng)時云南臨安知府將李、趙、陳、錢等漢姓賜予滇南的土官,標(biāo)志著哈尼族使用漢姓的開端。隨著與漢族的交往日益密切,一些哈尼族人也開始采用漢姓。
我的家族祖先同樣源自江西,然而具體的遷徙時間和原因卻如同籠罩在歷史迷霧之中,無法確切得知。盡管我身懷著對祖輩深深的敬意和對根源的探索欲望,但這些重要的細節(jié)卻仿佛被時間的沙塵所掩埋,難以追尋。
我常常想象,他們在那個遙遠的年代,或許是由于戰(zhàn)亂、饑荒或者是尋求更好的生活,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熟悉的故鄉(xiāng)江西,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他們可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艱難困苦,穿越了千山萬水,最終在新的土地上扎根生長,繁衍出了我們這一代。
每一次回想起這段無從知曉的歷史,我心中都充滿了對祖輩們的敬仰和感激。他們的堅韌不拔和無私奉獻,為我們鋪就了今天的道路。我渴望能了解更多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揭開那段被遺忘在過去時光中的遷徙歷程,以此來更好地理解和珍視自己的根和源。然而,盡管我盡力搜尋,那些關(guān)于他們何時離開江西,因何原因背井離鄉(xiāng)的具體情況,依舊像是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碎片,令人惋惜而又無奈。
8.
多年來,當(dāng)?shù)氐墓峥ǘ嗳艘呀?jīng)逐漸放棄了慶祝他們獨特的節(jié)日。那些曾經(jīng)充滿神秘和莊重的儀式,如祭祀竜山、敬畏竜樹、舉行祭竜典禮,如今都已成為遙遠的記憶。民族服裝,那些承載著哈尼卡多人歷史和文化的瑰寶,僅僅在極少的節(jié)慶時刻才會被人們穿上,而在日常生活中,它們的身影愈發(fā)稀疏。
古老的傳統(tǒng)被時代洪流所沖刷,熟悉的旋律已在歲月里消逝。牛皮鼓,曾經(jīng)激昂的節(jié)奏,如今已沉寂無聲,仿佛被遺忘在角落的塵埃里。鋩鑼,曾經(jīng)清脆的響聲,也已被銹跡斑斑所替代,再也無法發(fā)出昔日的響亮聲音。
在過去的歲月里,鼓聲咚咚,鑼聲鏘鏘,激蕩在每個角落,喚醒沉睡的靈魂。它們是情感的寄托,是歡樂、喜慶、祭祀的見證。而今,那些曾經(jīng)的演奏者也已經(jīng)老去,他們的技藝和記憶也隨著他們的離去而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母語,這個族群的靈魂和紐帶,也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淡化。能夠流利使用卡多話進行交流的人數(shù)正在日漸減少,預(yù)示著一種文化的消逝。更為令人憂慮的是,新一代的小孩們大多已經(jīng)無法說出他們的母語——卡多話,這無疑是對哈尼卡多文化傳承的一大挑戰(zhàn)。
牛皮鼓不再敲響,鋩鑼已銹蝕。它們只是在等待著新的喚醒者,等待著新的演奏者將它們從沉睡中喚醒,再次敲響那激昂的旋律,再次發(fā)出穿越山谷,震起江中水花的響聲。
值得欣慰的是,當(dāng)?shù)卣谝龑?dǎo)他們恢復(fù)傳統(tǒng)的節(jié)日,以此助推農(nóng)文旅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增加當(dāng)?shù)厝罕姷氖杖搿?/p>
9.
我置身船口,注視著船口,卻無法從外表推測出它的年齡。歲月如同一位雕刻家,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個春秋寒暑,才將船口打磨成現(xiàn)在的模樣。它見證了歷史的滄桑,承載了時間的印記。天空不會因為時間的流轉(zhuǎn)而衰老,大地也不會因為歲月的洗禮而荒蕪,同樣,船口的模樣還會在時光的變遷中繼續(xù)演變,它是時間和生命力的象征,永恒而變幻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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