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里說的討豬食，就是書本上通常說的打豬草。打豬草通俗易懂，誰都聽得明白，就是到野外去給豬們采摘吃的食物。討豬食是句土話俚語，可能就在我們那兒一小塊的地方流行，不登大雅之堂，人們聽了就有些茫然了?？晌覀兡抢锏耐林鴮⒋蜇i草稱為討豬食，細琢磨起來也是有一些道理的，豬們吃的東西不夠了，向大自然去索取，不叫討叫什么呢？而且一個討字，還有請求大自然恩賜、施舍的意思，體現(xiàn)的是莊戶人的謙遜，不是用得更精當?shù)皿w嗎？

我小時候做過不少討豬的勞動。那時生產(chǎn)抓得緊，大人們不能缺工，是沒有時間做這種家庭勞動的，這活自然落到了小孩身上。討豬食的勞動并不是一勞永逸的，得長年累月地做，因而這種勞動是農(nóng)耕時代一項繁瑣而綿長的勞動，在我腦海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象。

農(nóng)村有句俗語說：“窮不離豬，富不離書?！闭f的是窮苦人家，就要多養(yǎng)肥豬，一年當中若有一二頭豬出售，用錢就有指望了。富人則要多讀書，豐富知識，博雅處世，方能仕進。那時的莊戶人家，都是窮苦人，養(yǎng)豬是大事，每家每戶都養(yǎng)。我家人口多，每年都要養(yǎng)幾頭豬，至少是二頭大的，二頭小的，一年保證有一頭豬出售，一頭豬過年。這樣年關既有點錢還些債務，給小孩添置幾件新衣，購點年貨，又有些豬肉過年。

養(yǎng)豬最大的問題自然是解決豬的吃食。那時日子窮，物資匱乏，是沒有精糧喂豬的，豬吃的都是自留地里一些紅薯藤、燦菜葉、丑南瓜等加上粗糠、洗鍋水煮熟的飼料。這點東西其實還遠不夠喂飽幾頭豬，大宗的豬食要靠人不停地到野外去討。我讀書后放學或是休息日的主要任務不是上山砍柴就是到野外去討豬食。若是討豬食，就挎上個大竹籃，邀上二三個伙伴一路有說有笑地走向山邊、田畈中。春夏之季，豬喜歡吃的野草野藤野樹葉遍地都是，叫得出名的有野紅薯藤、牛尾巴蒿、野菠菜、野莧菜、竹節(jié)草等，還有好多叫不出名的樹葉豬也同樣喜歡吃。茂盛的季節(jié)，那些高的、矮的、細的、粗的，成片的、單株的豬食隨手可采，只要沉下心來，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討滿兩大竹籃。提回家，倒入大木盆內，母親就會利用晚上的時間把豬食剁碎，放入鍋中加入一些粗糠煮得燦熟，舀入儲放豬食的缸中，豬們就能吃上二三天時間。母親幾乎每隔二晚都要做這種費時費力的勞動，忙完后將近十二點鐘她才能腰酸背痛地上床睡覺。雖然小孩討豬食也算得上辛苦，但母親養(yǎng)豬投入的辛勞更多。她白天要到生產(chǎn)隊出工，晚上接著連軸轉把大量的時間花在養(yǎng)豬勞動上。為了養(yǎng)家糊口，母親不知不厭其煩漚心瀝血地付出了多少辛勤的汗水。

討豬食若遇上下雨的天就很吃苦了。但同樣得做。因豬不可一日不食。落雨的天，我就穿上破雨衣，戴上舊斗笠，到雨中去討豬食。那時窮，都沒有好的雨鞋穿，穿的破套鞋，到雨中很快就滲進了雨水，走起來“嘰咕、嘰咕”地直響，腳下滑溜溜的感覺十分的難受。穿破雨衣的時候還不多，大多數(shù)時候是披一塊塑料布，塑料布不貼身，遮了這里，就露出了那里，是真正的捉襟見肘。無孔不入的雨，不等在雨中勞動多長時間，就將身上淋濕了。等到在凄風苦雨中把竹籃的豬食討滿，頭上身上早已被水淋得冰涼。等到把沉沉的一籃豬食背到身上，一路走回家，籃子里瀝下的水，更是把整個人淋得落湯雞一樣，到了家中人冷得人直打哆嗦，牙齒也不住的打顫。找來干衣服換上，身上的熱氣才緩緩回復過來。

到臨近年邊了，一年養(yǎng)豬的勞動才見到收獲。先是賣一頭豬，能換來幾十元挺括括的票子。母親數(shù)著數(shù)著，也有些眉開眼地欣慰。那時的幾十塊錢，對莊戶人來說是個大數(shù)目，是能辦一些事情的。但不幾日時間，等母親還了些債，扯了幾塊布，辦了點年貨，那點錢就顯得入不敷出了，遠不夠用，更感到一頭豬是解決不了家中窘困的。但少年不知愁滋潤，有沒有錢用是大人們考慮的事情，我們小孩心中盼望的是年早點到來，心里溢滿的只有年之將至的幸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過年的前幾天，我家都要請屠夫來家宰殺年豬過年。哪怕豬只有百把來斤，大人也會宰殺一頭。因我家是個大家庭，小孩多，父母覺得不殺頭豬過年，家里就不熱鬧，小孩更是冷寞寞地感受不到年味，一年到頭也沾不到什么油水，另外過年待客也沒有東西。所以到了年關，豬再小也會宰殺一頭。宰年豬的日子，就像家里辦喜事一樣的熱鬧，不光是我們家的小孩圍著屠夫看熱鬧，就是村子上的小孩也會圍攏過來看熱鬧。但大人們盡量不讓小孩圍觀。因為宰殺年豬是一年中的大事，鄉(xiāng)村人有許多禁忌，怕孩子們口無遮攔亂說不吉利的話，討不到好的彩頭，影響來年的運氣。宰殺的年豬小，就出不了多少豬肉，大部分都會留著，其實也就幾十斤，過個年加上正月待客折騰下來，就所剩無幾了。宰殺年豬當天，母親會煮一鍋豬雜燴湯，叫小孩左鄰右舍地送些。東西雖不值錢，但莊戶人厚道、淳樸，不僅是宰殺年豬，不管哪家有點什么好吃了，都會給鄰居送點嘗鮮，傳遞著一份樸實濃厚的鄉(xiāng)村情誼。

我參加工作后，母親依然養(yǎng)豬。這時，我就不再到野外去討豬食了。六十多歲的母親這時取代了我們小時討豬食的勞動。她不僅要做討豬食、煮豬食、喂豬等家庭勞動，還要幫我?guī)蓚€女兒。因此母親到了六十多歲，盡管不用到田間地頭參加勞動，但家務依然繁重，依然是千辛萬苦地不得消竭。每到我休息日，母親才會松爽一點，將兩個女兒交給我，她就提著個大竹籃和一個蛇皮袋，到野外去討豬食。就是大熱天中午也是如此。有時我一個午覺醒來，見母親肩背手提地討了一大堆豬食回來，累得臉上汗涔涔的，心里便一陣心酸。遇上休息日，我憐惜母親辛苦，要替她去做這份勞動時，母親就說，你現(xiàn)在是在外做事的人，做些家里瑣瑣碎碎的事，被熟人遇上了不太好看，還是讓我做吧！也不算累的。因此那時我想幫母親做點減輕養(yǎng)豬包括討豬食、剁豬菜之類的勞動，母親總是阻止我，自己默默地把這份辛勞扛著。后來才想到這是細心的母親用深厚的母愛在體恤子女，是內心深處對子女的憐惜子，是分深切的母愛關懷。

時間如白駒過隙，幾十年的光陰一晃就過去了。到田地間稼穡我也好多年未做了，討豬食的勞動更是早就沉睡在記憶之中。如今，清閑下來與兄長弟妹坐在一起，聊起幾十年前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窩的酸楚而快樂的時光，說起在田地中的稼穡包括討豬食的勞動，說起辛勤一生的父親母親，話就滔滔不絕。特別講到母親對家庭付出的勞苦，以及對子女的舐犢之情，一種懷念之情倏忽間就漫上了心頭，心也就跟著沉重起來。感覺那種養(yǎng)育之恩、無微不至的關愛，再也無以回報。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忘母親的教誨，誠實做人，踏實做事，一生勤勞，活出剛強。

盡管母親去世已經(jīng)三年了，但只要一提到母親在世的歲月，提到母親曾經(jīng)吃過的苦，想起童年勞動時總有母親身影的晃動。我的心里就泛起綿長的思念，眼框不禁就潮濕了。當我一個人獨處時，就恨不得來一回穿越時空，回到童年時代，繞在母親的身旁，與母親嘮叨一些諸如砍柴、討豬食、放牛的勞動體會，感受一次母愛的溫暖?？上В@只是一種夢想?，F(xiàn)在再也不能像童年那樣，縱使一整天見不到母親，在黃昏時，總會高興地見到母親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讓我感到親切、溫暖和幸福。

偶然憶起曾經(jīng)討豬食的勞動，頭腦中不由地浮出一幀幀往昔溫馨親切的畫面，這畫面中藏有太多太多母親凝重的身影，讓我在回憶往事中，更忘不了辛勞一生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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