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是不沾香椿芽的。因為它即使炒熟了也有一股很重的青澀氣，別人聞著是一股難得的清香味，我卻聞著刺鼻，難以接受。故對春天里自然賜予的這份美味，我是敬而遠(yuǎn)之。

其實孩提時，我們的小村子里香椿樹就只有一棵，生長在村前的小池塘的岸邊上。因得池水之滋潤，沃土之厚養(yǎng)，這棵香椿樹長得十分的壯實。樹雖不算高，就兩人多高的樣子，主徑也只比小碗口粗一些，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那一樹帶淺紫色的葉子就綴滿了枝頭，分外搶眼?？上В愦谎渴且坏烂朗?，嫩葉在樹上搖曳不了幾天的時間，就被喜食的人家給掰下了。一樹的美艷艷好看的葉子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就是一樹的光禿禿的枝椏。那棵香椿樹不是歸哪一家所有的，一到春上天香椿樹發(fā)芽的時候，幾戶喜歡吃的人家就可不受任何約束地去掰些下來享用。我雖不吃香椿芽，但別人掰香椿芽的時候，我和村上的小伙伴們卻喜歡去揍熱鬧。因那挺直的樹干，近二人高以下無任何旁枝逸出，想吃樹頂上嫩芽的人家，就得找一根長長的棍子，上面綁一把柴刀，高高地伸到樹上才能把那脆生生水靈靈的香椿芽割下來。這樣七手八腳的忙碌中，很有點唱戲的味道，也像熱帶地區(qū)采檳榔那樣好玩，充滿樂趣，怪吸引我們小孩的。所以小孩見有人掰香椿芽，就不約而同地去看。那割下來的香椿芽也確實好看，淡紫的顏色，花一樣緋紅，飽含著水份，仿佛用力撫弄，就會溢出水汁來。揀幾支握在一起，就像一個豐滿的毽子，富有質(zhì)感。那嫩葉還透著股舒適的清涼，摸著怪宜人的；放到鼻子邊一聞，一股特別的清香味直沖體內(nèi)，讓人渾身通泰。看人掰香椿，心里激動也高興。但看見原本枝繁葉茂的香椿樹被掰得光禿禿的，像脫光了羽毛的雞一樣不堪入目，心里就有種痛惜之感，很是擔(dān)心那樹會一蹶一振。但香椿樹生命力卻極強，一茬芽兒被掰光了，過不了幾天，又生長出新的一茬。只是后來長出的沒有前面的水靈鮮嫩，顏色也淡了許多，芽兒也短了一些，吃起來味道也差些。但喜歡吃香椿的人家，就不管那么多，只要香椿冒到可以吃了，就不知節(jié)制地掰那嫩芽，直掰得那香椿樹瘦骨嶙峋才罷手。更不堪目睹的是，那掰下嫩芽的地方，露出的一點點白漿，就像一只只凄愴的眼睛，似在痛苦地傷心流淚，讓人好生心痛。但香椿樹真是堅韌富有生命力的樹，只要人們停止了最后的掰芽，它就會迅速吸收養(yǎng)份，很快地又伸展出一樹的淡紫的葉子，雖然沒有其他的樹葉那么濃郁，那么健碩，但也基本能把樹冠綴滿，依然滿樹紫葉招展，風(fēng)動葉唱。那樹也依然是挺拔的樣子。盡管樹皮龜裂，枝椏縱橫，但給人一種不屈的形象，一種執(zhí)著的力量。

香椿樹年年掰，年年長，成了村子上幾戶喜食香椿芽的人家春天的一碗家常菜。尤其是離我家不遠(yuǎn)的一戶湖南來的農(nóng)戶，女主人把香椿芽做得花樣繁多，美味無比。她對香椿的吃法很有講究。第一茬的香椿，她洗凈切細(xì)，與蛋清伴在一起，放在吱吱作響的熱油鍋里，翻幾個跟頭，就熬成了金黃淡綠相間的香椿炒蛋，又好看又美味又可口，香氣在小村里飄得到處都是。第二茬的香椿芽她用水焯一下，切細(xì)后放入香油和精鹽抖攪幾下，那涼拌的香椿頓時香氣就溢了出來，誘人味蕾。第三茬的香椿，她就洗凈晾干，用精鹽揉搓一陣，放入小壇中，過幾天就能食用，可用上一二個月的時間。不論他們家吃哪種做法的香椿芽，給人的感覺都是津津有味的樣子，仿佛在品嘗人間的美味佳肴。也許在他家的影響下，春天里缺少菜下飯的時候，母親也學(xué)著他們家去掰點香椿做個菜碗。都是香椿炒蛋多。但我就皺著眉頭，不肯下箸。實在沒有地方伸筷子，就委屈地搛點嚼。沒想到，試著嚼幾口，那股香氣就泛了出來，而且越嚼越香，越嚼越可口，不覺間那股原來難聞的青澀氣被濃香味代替了，嘴間彌散的只有香甜味道。我就這樣對香椿芽這道菜，由最初的拒絕，到嘗吃后的接受，最終它卻成了我心頭的最愛。到了二十多歲，每到春天香椿樹發(fā)芽的時候，我就爭先恐后地到香椿樹上掰那嫩嫩的芽回家，讓母親做碗香椿芽炒蛋給我解饞。那份香、嫩、脆聚集的美味真是吃得人欲罷不能，仿佛那就是春天色彩和味道的濃縮，嘗吃一頓，好像把春天的色彩、氣味、景象都融入了心間。

那棵村子上的香椿樹，我離開了村子后，不知是自然死亡了，還是筑塘壩時被人挖掉了，在村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從此村子上再也見不到香椿樹，吃水靈靈的香椿芽也成了過往。搬進(jìn)小城后，到了春天，有時想嘗吃一頓香椿芽，就到菜市場去轉(zhuǎn)悠。菜市場倒是不缺香椿芽，扎得一把一把的整整齊齊，但葉子不水靈不新鮮，霜打過一般。買回家精擇細(xì)做，那味道與剛從樹上掰下來的一分二色，簡直無法相比。吃過一次，也就不肯再買了。有時進(jìn)入城里的小店，我也會特意點一盤香椿炒蛋，那味道也不能同少時家里做的味道相比，色澤不純，香味不濃，清淡寡味，越嚼越乏味，于是覺得這不像是香椿。如此反復(fù)幾次，不是自己到樹上掰的香椿芽，我基本不嘗吃了。

如今，每當(dāng)百樹發(fā)芽，大地蔥綠一片的時候，我就懷念記憶里的那棵香椿樹，回想香椿芽帶來的歡樂和美味，以及它聚集的濃濃鄉(xiāng)愁和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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