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父親搭建一座回家的橋
父親八十三歲的生日就快到了,父親老了,真的老了。上周回遵義陪母親去醫(yī)院做白內障手術,抽空到一同學家小酌,席間聊到父親,聊到父親幾十年沒有回過老家的事。這些年,我好幾次提議陪父親回老家看看,父親卻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我終不得其解。
4月16日,心里記著父親曾告訴過我的老家的地名和爺爺、伯伯的名字,在兩位好友的陪同下,我踏上了探尋之旅。這次探尋之旅,事前是沒有告訴父親的,我想探尋父親六十年沒有回過老家的原因,企盼著在父親的有生之年能為父親搭建起一座回家的橋。
早上從遵義出發(fā),一路導航于下午三點到達導航目的地,下車便看到一座刻有“光頭寨”的巨石寨門。
還算順利,向第二個路人(后來知道是我的堂妹)打聽我的伯伯便有了結果。車向著堂妹所指的不遠處一處木房子駛去,正在修路,離木房子還有三十米只得下車。向正在修路的一位老人(后來知道是我父親的三弟,我的三叔)詢問伯伯的名字,三叔指了指正在木房子前勞作的一位老人,三步并兩步,走到老人面前,老人客氣地將我迎進屋里坐下。問過老人的姓名,問過他在外地工作的二弟的一些基本情況,我出門給父親打了一個求證電話,一切妥妥,我再次進屋便在老人的面前跪了下去,“大伯,我就是您幾十年沒有回家的兄弟的兒子,我來看您了”。大伯一把將我拉起,滿臉愕然。后來聽同去的朋友說,門外的三叔一邊用手擦著眼淚,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天上掉下來的啊”。
撥通父親的電話,按下免提鍵,當電話那頭的父親聽到大伯的聲音時,明顯感覺到父親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幾分鐘之后,分別達六十年的兩弟兄在電話里聊開了家長里短。
父親和大伯通完電話后,大伯的長子帶著我們四周轉轉。(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我的老家在黔東南麻江縣一個小地名叫“光頭寨”的小山村,大伯隨小兒子生活的老屋距320國道約一公里,老屋倚山而建,屋前是一大片稻田,視野很是開闊。此時的稻田秧苗尚未栽下,稻田魚卻早已在稻田里自由地游弋了。老屋后面是連片的樹林,很是茂密,草是綠的,樹是綠的,水也是綠的,滿山遍野的綠,生機勃勃,把我的心也染綠了。
大哥帶著我們到了后山上祖父和爺爺的墳頭,我是父親的長子,我跪下了,代表我的父親、代表我的家人跪下了,這一跪,整整遲到了六十年,一個甲子啊。
轉一圈回來,三叔在殺雞,準備晚飯。我和朋友陪大伯聊天,話題從老屋大門上麻江縣退伍軍人事務局張貼的對聯開始。大伯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在部隊上帶過兵、在戰(zhàn)場上入的黨,轉業(yè)之后在貴陽林東煤礦當過黨委書記,后調回家鄉(xiāng)擔任過鄉(xiāng)黨委書記、武裝部長等職,文革期間“主動”申請回到家鄉(xiāng)農村,文革結束后,有人建議大伯去找政府要求恢復工作,大伯說自己沒有什么文化,已經習慣了當農民,就別給國家添麻煩了。大伯己年過八十七歲,顯瘦,但精神,骨子里仍透著軍人的氣質。大伯說,現在政府對老兵的補貼不少了,說這話時,笑了笑,一臉的滿足。
與大伯聊天得知,父親有六兄妹,父親排行老二,一個哥哥、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因為父親離家得早,最小的妹妹他也沒有見過。因為我的“從天而降”,未能見到父親的兩個妹妹,同輩或晚輩的一些親戚也沒有趕回。趁著太陽還未落山,趕緊與在家的大伯、三叔和三太還有趕來的大哥和最小的堂弟照下一張合影。
大伯說,小時候家貧,姑父家又沒有生育兒子,爺爺便做主將父親過繼給姑父家隨了他姓,二十歲的時候,父親便離家了,父親最后一次回家是1960年在都勻搞外調時抽空回了一次家,之后便失去了聯系。后來,爺爺奶奶先后去世也沒有能聯系上父親。
自打記事起,偶爾會從母親嘴里聽說一點父親和他老家的一些事情,因為母親也沒有去過父親的老家,我聽到的一些有關父親及他老家的事也是母親像擠海綿一樣從父親的嘴里擠出來的。
文革開始后,當時在單位保衛(wèi)科工作的父親隨身帶著單位的公章跑遍了大半個中國,沒有給母親帶回一分錢,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們大的兩兄妹在鄉(xiāng)下生活,后來有了弟弟,生活更是入不敷出。文革結束后,父親為了彌補對家人的虧欠,要求去了野外生產一線,每個月多十五元野外津貼。那時候的地質隊沒有固定的基地,加上通訊不便,父親知道爺爺奶奶去世的消息已經事過境遷了。
寫到這里,我好像找到了父親多年沒有回家的原因,一是對爺爺將他過繼給姑父家心生不滿,二是爺爺和奶奶多年前相繼去世因聯系不上,未能盡孝而深感愧疚,無顏面對至親。
好飯不怕晚,同輩和晚輩的親戚陸續(xù)趕過來十來人,晚飯開席了。一家人圍坐兩桌,一盆土雞、一盆豬蹄、幾盤小菜,還有家人自己釀制的紅薯酒。三碗不過崗,一碗敬長輩、一碗弟兄碰杯、一碗敬所有不喝酒的親人,我有些醉意了,同行的朋友留下一個人開車,喝酒的趙哥也喝得興奮起來,和兄弟們劃起了弟兄拳。趁著他們拳興正濃,我將身上的錢夾遞給“看鬧熱”的夫人,委托她給在場的五位老輩子表點心意。
吃完晚飯,已是晚上十點過了,做教師的小兄弟執(zhí)意要陪我們到麻江縣住宿。搖下車窗揮手告別的瞬間,大伯從車窗伸進雙手一把將我報住,難過地哭出聲來,借著酒意,淚水頓時模糊了我的眼睛,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歲月催人老,人生如過客,人生是由哽咽哭泣及微笑所組成的一段過程,在我們感慨時光如箭的時候,我們都已經回不去了。
我和范偉不同,我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沒的,只想知道我是從哪里來的,我的根在哪里。我姓王,侗族,老家麻江縣隆昌村光頭寨。
我完成了為父親搭建一座回家的橋的使命,我想,陪父親回家的日子應該不遠了。
百年水車
2020年4月22日初稿于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