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觀火，才能把火看的清楚明了，因為沒有了對火的恐懼。經(jīng)年緬懷，才能辨別生死兩茫茫的曠遠(yuǎn)恩怨，因為沉淀了無數(shù)時間和空間的沙塵。有那么幾個冬天，我依稀記得曾祖母會在我出門前，拿出一副別人送給她的黑色皮手套，天冷，把這個給你。我每次總是速拒然后頭也不會的沖進(jìn)冬天，這種拒絕包含兩層意思，一者嫌她嘮叨，再者阻止她揭開我的傷疤，其時，我已經(jīng)患病多年，弱不禁風(fēng)，一旦感冒，病情就會加重。可是，當(dāng)我站在一個撫養(yǎng)自己長大的殘燭老人面前，我又不自覺的要逞強。

也許那幾年，我真的不太需要一雙臃腫的皮手套，因為我出門都是坐出租車，可是等曾祖母去世之后，等我落魄的騎上了電瓶車，等我的車輪軋進(jìn)了冬天的身體，我忽然覺得，一雙皮手套，有多好！可是祖母一再堅持要給我的那雙皮手套也和她一樣消失永遠(yuǎn)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這種消失，于我，從來不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事情，因為相比立德，我更信仰立功。這種信仰，向來是我們整個家族千百年來的傳世家訓(xùn)，不成功，毋寧死。曾祖母年輕時候也在革命事業(yè)上竭力追求，可是因為家庭成分過高，最終抱憾放棄。我不能，縱然千難萬險。淡生死，輕離別，重名利，尚榮譽，其實，我早就覺得這樣的信條有悖人倫，可是我就像慕容復(fù)一樣，死守這個執(zhí)念，慕容復(fù)和我又不一樣，慕容復(fù)的血統(tǒng)是高貴的，我不是的，慕容復(fù)的能力是非凡的，我志大才疏而已。可是這一輩子，如果不能成功，不能一睹成功的真容，活著是有多么可笑。

在我眼里，不貪慕成功的人，都可以算是女人，因為女人的名字就是弱者，只有弱者才甘心被人踩在腳下，甘于一輩子臣服于人，甘于一輩子受奴役受剝削。曾祖母，終究是女人，她的晚年并不幸福，這其中一大半也是因為我的原因，我生病之后，脾氣變得喜怒無常，家里被我攪得雞犬不寧，我不是怕死，我是恨我未能取得功名。我在恨我自己嗎？好像也不是，我并沒有自殘，我自私的把恨把氣把怨，全撒到了年邁的曾祖母身上，無數(shù)碎裂的碗碟，無數(shù)莫名的怒吼，無數(shù)掀翻的飯桌，無數(shù)踹破的房門，無數(shù)次翻箱倒柜的找錢去爛賭，無數(shù)次賭輸后歇斯底里的鬧死鬧活，我像是一個瘋子，一個病重的瘋子，一個以成功為借口而恣意妄為的瘋子，傻子。

好多個冬天過去了，冬天還是冷，好多個夢醒來后，我還是會夢見曾祖母。我不認(rèn)為她死了，因為我還沒有死，只要我還沒有死，她就不能算死了，我是她血脈的延續(xù)。我是這樣想的，一直是這樣想的。十指連心，戴上皮手套，指頭暖和了，心也暖和了。窗外的扁豆架徹底枯萎了，這也算是我的一部分死亡了，因為我曾那么迷戀她的柔潤的紫。曾祖母的遺物全被燒毀了，她來不及留下的遺言也被時間銷毀了，她的名字已經(jīng)被人忘記了，我知道這一切是因為什么，因為她一生都是一個普通人，她一生都沒有成功，生養(yǎng)了下一代不算成功，這誰都會，成功是一件不是人人都會的事情。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成功，我要廣告天下，我曾祖母叫，錢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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