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與父母有幾次合影，現(xiàn)在能看到的只有一張，一直珍藏著。

小時候，這張照片是放在鏡子背面的。后來，我將它珍藏在影集里。再后來怕它受潮，特地到照相館封了塑。現(xiàn)在又用手機翻拍，存進了空間相冊、微信相冊和美篇。

這張照片，保存了一段不敢觸碰的記憶。

照片是我父親離開沙溝信用社時拍的。你看，照片左側(cè)第一個便是我父親，他眉頭緊鎖，心底的不甘，全部顯露在臉上。照片前排坐在凳子右側(cè)的母親，把我緊緊抱在懷里。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天災人禍，折磨著善良勤勞的人們。父親在信用社當主任，工作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哪村哪戶需要貸款，他連夜涉水都要親自送到，可父親對家庭關(guān)心得就太少了。家里母親需要帶著我和三個姐姐，生活特別艱難。我才兩三歲，也在喝著一勺沉到底的粥，有時還要吃野菜度日。我的老舅告訴我，他親眼看到我的二姐喂我吃野菜，我本來已經(jīng)含到嘴里了，可一嚼不對勁，又吐到地上，哭著說：“不好吃！不好吃！我不吃！”二姐很無奈，也哭了起來，抽泣著說：“寶寶，不吃會餓的，不吃就不得吃了?！倍阏f著，把我吐在地上的野菜往自己嘴里塞，這時，我突然說：“姐！我吃我吃?！倍氵B忙又將野菜吐到了我的嘴里。

在那個艱難的日子里，黃金白銀已經(jīng)不值錢了，人們寧可用戒指耳環(huán)換上一頓飽飯。村里已經(jīng)餓死人了。大伯就因為幾天沒有吃上飯粥，昨晚還到田里放風車，可第二天早上已經(jīng)停止呼吸了。村里好多人家已經(jīng)背井離鄉(xiāng)，輾轉(zhuǎn)異地謀生了。怎么辦？父親還是在外為工作奔波，很少回來，家里生活已經(jīng)實在無法維持了。母親本來就性子躁，在如此困窘的境遇里，就更加缺乏耐心了。于是，只要父親回來就訴說苦楚，與父親爭吵，甚至打架。至今還朦朧地存有他們廝打在一起的不愉快的記憶，每每念及于此，都隱隱心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也不知什么時候，大姐去了姨娘家，三姐去了舅舅家，二姐與我在一起時間最長，后來也去姨娘家，再后來又被嫁給一個大好多歲的男人，終于患了白血病早早地離去了。

據(jù)說，那時家里已經(jīng)無法生活了，再不想辦法，全家人就有被餓死的危險。母親，已經(jīng)背負了后娘殘忍的罵名，不能再讓我也餓死了。于是，她做出了自己晚年也很后悔的舉動。母親，不顧別人的勸說，只要父親出現(xiàn)在哪里就跟到哪里，父親主持會議去鬧會場，父親辦公就鬧辦公室，甚至在路上打架打到河里。父親感覺到這工作實在無法繼續(xù)了，最后只能十分不情愿地辭職了。這些，在外人看來，多么不近人情，多么不可思議，但對母親來說，父親一人在外工作，有時一個月都不回家，工資很少，幾乎不顧家人，家里也看不到他的工資，家里人怎么生活？大躍進時，家里的東西都給了公家，連房子都給村里做食堂了，只能住在別人家。他可以看到饑民就給他們一點錢，買點吃的，窮人渡河沒有渡河錢，他可以掏出腰包。父親到哪個地方開會，都自帶一個小米袋，交上伙食費。父親的公心，有口皆碑，但是對自家，對孩子關(guān)心得真的太少了?，F(xiàn)在想來，母親也真的有太多的難處。也許，我的出生，也是母親逼迫父親辭職的重要原因。母親希望一家人在一起共度難關(guān)。據(jù)說，那時男勞力在家干活，掙到的比在單位工作的收入高。多種原因，促使母親下了狠心，拖了父親的后腿，可以說，葬送了父親的前程。

父親回來了，什么農(nóng)活都做，拿筆桿子的手，拿起了竹篙子，泥罱子，牛鞭子，風里來雨里去，還是無法維持家庭的基本生活。無奈之下，全家人只得去安徽流浪了。

記憶中，母親抱著我在深山里，在風雨中拼命趕路。在安徽全椒，母親給人家做裁縫，在人家吃飯，并掙得一點生活費。那時，我有點調(diào)皮，竟然爬到桌上吃山芋。至今，那種香噴噴的味道，還仿佛能嗅到。有一天，我出去玩，忘記了媽媽做衣服的人家，哭喊著，在風雨中急切地尋找母親，母親也在風雨中焦急地呼喊著我的乳名，發(fā)現(xiàn)我后把我緊緊抱在懷中。

母親做得一手好針線，她親手做的衣服穿在我身上，總會吸引好多羨慕的目光。她深夜做的千針底的鞋子，穿著都是那么合腳，舒適。

母親有很強的記憶力，有極好的口才，能講許多民間故事。小時候，那個特殊的年代，能看到的書不太多，但是經(jīng)常聽到母親講故事，她講得娓娓動聽，我聽得非常專注，感覺并不比現(xiàn)在看電視差多少。她還會說許多民謠，比如“花喜鵲，尾巴長，娶了老婆不要娘”，似乎暗示我應該懂得感恩。

母親很勤勞，干農(nóng)活很在行，家務活也很拿手。她在生下我以后，右手大拇指害了一個疔，但是還是堅持著為我洗衣服、洗尿布，以至于后來大拇指成了畸形。后來，每次看到母親的手指，我的心就隱隱地痛。

母親的飯菜做得也很香，逢年過節(jié)，來了親戚，母親都能做上美味佳肴。寫到這里，仿佛有股濃郁的飯菜香迎面撲來，是的，那就是母親做的飯菜香。小時候，一家人能都吃到白米飯，那簡直是奢望，可母親疼我，在做麥片飯的時候，總是在鍋內(nèi)放二三兩米，讓我吃上一小碗白米飯。

母親為了我上高中，生怕不能被大隊推薦，跑到公社找曾經(jīng)住在我家的婦聯(lián)主任陳玉蘭。其實，我的成績不差，但那時并不公平。后來，由于父親病重，去興化做手術(shù)，胃子切除三分之二，用去了不少錢，高中報名費，十元錢，也是母親東挪西借來的。

最不能忘懷的是一九七七年下半年，高考制度恢復了，考大學，招教師，需要復習資料，可我讀高中時用的書，由于搬家?guī)状危]有幾本了，況且那時的教材也太簡單，對于高考和教師招考也沒有多大用處。怎么辦呢？母親相出了一個好主意，到三舅舅那里去找找看，他是文革前時揚中學畢業(yè)的高材生，應該有那時用的書。于是，母親晚上收工以后步行往返將近三十里地到舅舅家找回了一捆書。當我看到那些已經(jīng)泛黃的課本時，眼前瞬間仿佛出現(xiàn)了知識的海洋。我如獲至寶，只恨一天沒有四十八小時，起五更，睡半夜，盡情地吮吸著知識的瓊漿。后來，經(jīng)過初試復試，終于通過了教師招考，走上了講臺，當上了人民教師，這一做就做了四十一年。

可是，因為初戀和婚姻，我與母親有過多次爭吵，也曾多次厭煩母親的嘮叨，在母親心中留下了不小的傷痛。母親因為我，哭訴了好多次，流下了好多傷心的淚水?，F(xiàn)在回想起來，母親那樣做，也是出于對我的真愛，生怕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不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母親在病重期間，彌留之際，最關(guān)心的仍然是我和我的孩子，惦記著我的工作，惦記著我的孩子們的學習。好在母親最后一次吃飯是我親手盛，由我兒子親手端給她的。第二天早上五點多鐘，我們起床叫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能回應我們了。盡管送葬那幾天，我無數(shù)次地呼喚著“媽媽”，哭干了眼淚，喊破了嗓子，但都無法彌補我心中的缺憾，都無法原諒自己對母親的愧疚。

現(xiàn)在，母親在天國已經(jīng)二十周年了。每年我至少在清明節(jié)，有時還在春節(jié)前、她的生日或者忌日，到父母親墳前燒點紙錢，祭奠深愛我的父親母親。但是，這又有何用呢？母親會原諒我當初的叛逆和不孝嗎？說實話，我真的不能原諒自己。

“子欲養(yǎng)，親不待”，每當看到這樣的字句，我就有揪心的痛，真的！

我對不起我的父親，更對不起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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