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小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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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以前，老家所在的皖南農(nóng)村還沒有機械碾米機，吃米主要靠水碓舂。

由于老家所在的村沒有河，故舂米靠與鄰村共一個水碓。

古徽州老村水口都筑有一壩，將水攔住，謂之兜水，也即聚財?shù)囊馑?。同時可開渠引水灌溉農(nóng)田。水碓一般建在河邊水渠的下方，主要是便于利用渠水。老家的水碓就坐落在鄰村水口下方300米處的河沿上。

小時候父親用獨輪車推著幾百斤稻子去舂米，我就坐在輪架上，一同去水碓玩。那時我已八九歲了。父親忙著舂米，我就看著水碓工作發(fā)呆。雖然當時不知道原理什么的，但構(gòu)造及運動過程卻刻印在了腦子里，印象非常深刻。大致記得：在引水的渠壩上開一缺口，設(shè)一水閘。水閘下挖一水槽，開閘后，水瀉入水槽，流回河里。水碓房就建在水閘下的水槽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水碓大致由水輪、輪軸、碓桿、碓頭、碓窩組成。水輪為立式，一半嵌在水槽內(nèi)。輪徑大約3米，雙環(huán)并立，兩環(huán)之間的輪寬約30公分，用板葉連接，板葉的密度大約10公分一扇。水輪與輪軸之間用12根輪轂?zāi)緭纹?。為避免水輪濺起的水珠飛落到碓房內(nèi)，通常在水輪前立一塊長而寬的木板，謂之水壁，用來遮擋水輪漸起的水。輪軸是一長約6米，直徑約30公分圓木料制成，兩端穿入固定在地樁上的軸耳里。輪軸上嵌有一些彼此錯開，用來撥動碓桿的撥板。碓桿是一寬約10公分，厚約20公分，長約3米的長條木。距桿頭2米、桿梢1米處用一圓木橫穿，將其固定在兩桿樁之間，形成杠桿。每根碓桿的桿頭垂直連接著碓頭。碓頭又稱杵頭，是一經(jīng)過石匠鑿制而成的高約40公分，直徑約10公分，上為圓柱，下為圓錐形花崗巖石坨。與碓頭配接的是碓窩。碓窩是用高約40公分，長寬各60公分花崗巖石，正中鏤空成拋物面的石臼。將其主體前低后高60度角斜埋入地下，口略高出地面。

舂米時，石臼里倒入準備加工的稻谷。開閘，水沖擊水輪板葉，推動水輪轉(zhuǎn)動。利用杠桿原理，輪軸上的撥板撥動碓桿的桿梢，將碓稍壓下，碓頭便翹起，然后撥板隨著輪軸的轉(zhuǎn)動，脫離碓稍，碓頭便砸落在碓窩里的稻谷中，發(fā)出砰咚的杵臼聲。隨著撥板伴輪軸轉(zhuǎn)動，碓頭便一起一落如小雞吃米般進行舂米。

記得父親每次舂米時，總是應(yīng)著碓頭的起落，看著碓窩里黃中翻卷出的如雪籽般晶瑩玉亮的米粒，一年的辛勞所收獲的喜悅便立馬刻錄在臉上。手伸進正在舂杵的碓窩，捧上一捧，揚一揚，看看成色；然后送入鼻尖嗅一嗅，似已被那直繞鼻梁的稻米清香所感染，原本有些黑燥的臉頰初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紅暈。又拈上幾粒放入嘴里嚼一嚼，更被那直沁入脾胃，滲入心房的淀粉的粘香所深深陶醉。明顯感覺那道濃黑的粗眉下，微陷的眼簾里，兩顆混沌的珠子立時有了光亮；再把剩余的拋回杵臼，心里的底氣似乎在騰騰的上揚，對著碓窩，虔誠而肅然的鞠上一躬，似乎在心里搗鼓著來年的夢想??

是的，從稻谷到大米，農(nóng)民的收獲通過水碓的杵臼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父親滿足地推著載著大米的獨輪車，載著更加濃郁的豐收之欣喜和新的希望踏上了回家的路……

2

據(jù)村里的老人說：這水碓自建成至今已有200多年的歷史，期間修葺過數(shù)十次。水碓舂米，看似生活日常，但那碓頭砸在碓窩的砰咚砰咚的杵臼聲，以及輪軸轉(zhuǎn)動軸耳的唧唧嘎嘎聲是上蒼賜予村人的福音，因為它昭示著村人生活的安逸、平和、穩(wěn)定、吉祥。而如果那砰咚砰咚的杵臼聲悄然停息，那一定是天災(zāi)人禍，饑荒瘟疫，餓殍遍野，村成荒冢，民不聊生……

兒時，并不解個中讖意。隨著后來閑暇時經(jīng)常自個兒去水碓玩，并與看水碓的老大爺成了忘年交時，才逐漸理解了其中意味。

老大爺姓楊，約莫50多歲，中等個，背微駝，剃著和尚頭，顴骨突出，眼角皺褶，眼袋很重，混濁的眼簾內(nèi)，缺少光亮。一看就是一個背負生活滄桑的老者。先前是孤寡一人，后受托付撫養(yǎng)一兒，年齡比我小一歲。因一般大小，可作玩伴，故經(jīng)常去與他玩耍。

聽著輪軸唧唧嘎嘎刺耳的尖叫及碓頭撞擊碓窩的沉悶如雷的砰咚聲，我好奇的問楊大爺：“這么大的聲音，離村子又這么近，不覺得吵嗎？”

楊大爺告訴我：“水碓的杵臼聲早已成了村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聽不到，那一定覺得生活里缺了點什么，如果長時間不聽水碓杵臼響，那一定是不祥抑或災(zāi)難已經(jīng)籠罩或已摧毀村莊了。”

我問：“為什么？”

“你想呀，水碓管著兩個村20多個生產(chǎn)隊，約2000人吃飯的稻谷舂米，平常采用排隊的辦法，每天一個生產(chǎn)隊，輪流轉(zhuǎn)。如有哪家急需用米，要插隊，需提前打招呼。所以每天水輪都要唧唧嘎嘎的轉(zhuǎn)，杵臼的砰咚聲也就不得間隙。遇到逢年過節(jié)，加工米粉做米粿時，那就得日夜不歇。如果水碓的輪盤連續(xù)多天不轉(zhuǎn)，那是什么情況？”

因我那時還小，還不怎么理解生活常識，居然瞪著大眼不解的問：“那會怎樣？”

楊大爺立時臉色沉郁，眼眶里似有一團混濁就要溢出，悲傷之情溢于言表，似對我說，又似自言自語的反問道：“會怎樣呢？”

接著，他向我講述了他經(jīng)歷的兩次水輪停轉(zhuǎn)之觴。

第一次是1941年，先是大水，后是大旱，田地顆粒無收，水碓停轉(zhuǎn)。就在那一年，大量外地逃難的難民涌入（據(jù)說是打鬼子，炸了黃河圩），碓房內(nèi)外擠滿逃難的災(zāi)民。災(zāi)民攜帶來大量病菌，導(dǎo)致瘟疫大范圍傳播。楊大爺?shù)钠拮右虺商炫c災(zāi)民接近，抵抗力不濟，在劫難逃，感染上瘟疫，不久就撒手人寰。從此留下楊大爺鰥寡一人孤苦挨世……

第二次是1959年大饑荒，家家戶戶無米可炊，水輪自然停擺。那一年餓殍遍野，村無生機。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楊大爺孤獨一人守在四處灌風的水碓房里，忽然聽到一個孩子的哭聲里夾雜著一個虛弱的聲音：“大善人呀，發(fā)發(fā)慈悲，救救我兒吧……”楊大爺開開門，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倒在門邊。楊大爺趕忙伸手扶住婦人，那婦人指指懷里的孩子，拼了最后一點力氣：“娃托給您了，救救他……”隨即，手無力的垂下，楊大爺忙摸摸那婦人的鼻息，沒氣了 。楊大爺，從婦人的懷里抱起孩子，那孩子只剩下一個干癟的大頭和干柴棍一般羸弱的身子骨。從此楊大爺利用水碓房里收集的碎米糠頭，熬成米湯，一口一口喂養(yǎng)著那孩子……也從此楊大爺?shù)难劬﹂_始偶爾有光。

不知不覺間水碓房里的杵臼聲又重新響起，楊大爺?shù)纳罾镆擦脸鲆豢|彩霞來……

歲月的輪盤翻到七十年代初，村里架起了高壓電，從此碾米機取代水碓的輪盤與杵臼。村里安排楊大爺父子搬出水碓房，住進村集體的隊屋里?？蓷畲鬆斣趺匆膊簧岬秒x開。但后來大概是因水碓房太過陰濕，導(dǎo)致大爺風濕病一天天加重，經(jīng)多人勸說，才勉強同意搬出。可是搬出不久，楊大爺也就離開人世了。

水碓房也因長期無人居住和管理，木質(zhì)腐爛而倒塌，水碓木料也自然被附近村民搬回家作為灶上柴了。從此老家的數(shù)百年的老水碓消逝在了歲月的河床里，那砰咚砰咚的杵臼聲以及那唧唧嘎嘎的轉(zhuǎn)軸聲成了村里上年紀的老者只能在記憶里回味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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