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歲月，用時間衡量是日夜，用記憶衡量，是陰涼的樹蔭，是美好的少年，是通靈的天籟，是水邊如胭脂樣的一樹桃花。

——題記

一時的心境，只能寫出一時的文字，過了那個時間，過了那個地點和情境，即便你再有回憶的沖動，再想追回那時的情懷，也是惘然。整個高中階段，他一直在回憶，卻一直在回憶的碎片里掙扎。

所以，當(dāng)他終于有空閑的時間，坐在了寬大的辦公室里，終于有了回憶的資本，腦海中游蕩了無數(shù)次的少年時代的往事，想著執(zhí)筆撰寫，留下點文字時，卻發(fā)現(xiàn)，一直想挽回的那段回憶，再不能像當(dāng)年那樣洶涌澎湃地在心中激蕩，也不能悄無聲息地在心里沉淀，只能留下時間的碎片和事件的碎片，偶有波瀾，卻迅速平靜 。

其實，想寫下來留住的沒有石破天驚的留念。所以難忘，只是遺憾。

他的高中時段，并不難忘。高中生活，所有的都是簡單。正在上高中的他，家庭普通向下一些，每天要騎著自行車去上課。其實從初中開始到高中結(jié)束，他沒有住過一天校。家校距離也不遠(yuǎn)。學(xué)校在鎮(zhèn)子上，當(dāng)時的高中是市里超一流的，初中反而一般些，可能初中不如下面各個鄉(xiāng)村初中管得嚴(yán)格，并沒有變態(tài)性的壓著學(xué)習(xí)，不過學(xué)習(xí)氛圍挺好，老師們學(xué)識和脾性也都很好，人們都要高看一眼的，不論是初中還是高中。(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至于為什么沒有住校，這一點已經(jīng)沒有考證。也許是因為離家近？村子離學(xué)校五六里。也許鎮(zhèn)上有親戚？小學(xué)時候也在鎮(zhèn)辦中心校上的，親戚家住過幾日。也許因為住校要交錢，或者回家吃飯省錢？家里的錢總是不夠花的。反正是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不論是狂風(fēng)驟雨漆黑夜，還是冰雪寒冬臘月天，他一直走讀了六年。

接送是不用想的，那時候沒有接送的情況。遠(yuǎn)的住校，周末往返有公交車；近的騎自行車。他這不遠(yuǎn)又不近的，也是自行車。印象中記得很清楚，大哥從城里賣菜買回過一輛二手的自行車，二六的，俗稱小輪，比常說的二八大杠小一個規(guī)格。結(jié)果是騎了去放在住宿生停車棚，某個時間的時候丟了?？上赖臅r候也許晚了幾天，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天就找不到了。原因是：他那個二手并不太好騎，而他的同位是隔壁鎮(zhèn)子上的，周六下午上兩節(jié)課后回家，騎了一輛嶄新的車子，上海永久的來記得是。于是周日返校后，周一到周五就他騎，周末同位再騎回家。

這一點到這他還記得那么清楚。

也許人就是這樣，在苦難的日子里，有人幫助過你，就會記一輩子，不論是幫的大還是?。阂驗檫@種幫忙是直接填充到心里去的。所以，人才常說，多去雪中送炭，無需錦上添花。少年時代的友誼，結(jié)交下來常常就是一塊糖，一塊爬爬山，互相借個東西，簡單，單純，純真，不摻雜一點雜質(zhì)。不像是到了中年，喝酒吃肉，互相利用，無用了，便忘了，或者有了金錢交往，心稍微小一點，友情便崩潰了。

于是乎，自行車丟了就成了事實，周末他也只好走著回家，好在，從小學(xué)起，他就習(xí)慣了。過了一段時間，父親看出事情來了，問，自行車呢，沒見騎回來呢？丟了。結(jié)果是，也沒有再買，雖然第一輛二手車是花了二十塊錢。

再有緊急的時候，就騎了家里一輛曾經(jīng)風(fēng)雨無阻去城里賣菜的二八大杠，不過很舊了，賣菜的工具也換成了輕騎摩托。都是少年人，總是愛面子。只要時間不緊，他便不騎，也不知道騎了別人會不會說，說會說點啥。

晚自習(xí)回家的路是漆黑的，路上沒有燈光。從學(xué)校到家有兩條路，小路近一些，也順，中間是一片菜園，是駐地村的，過一條小河，小河上是十分厚重的青石板，再一片蘋果園，還是駐地村的，再一片菜園，還是駐地村的，再過一條大一點的河流，是一片菜園，就是自己村的了。晚上有風(fēng)而黑的路，不時會有窸窸窣窣的動靜，讓人頭皮一陣一陣麻索索的；有高一級的同村的學(xué)生，一起走過兩年，有四年都是一個人走的。雖然走慣了夜路，可是害怕的心理一直沒有克服掉，總覺得背后會有東西跟著，緊張一會，便回頭瞅一下，幸好什么也沒有，只有黑到遠(yuǎn)方的黑，于是常常是高聲唱著歌奔走。后來偶爾說起來的時候，村里一個胡同的人還說，那誰家的孩子，晚上都是唱著歌回來；路兩邊都是園地，也是黑乎乎的，有時候一只鳥，撲棱飛出來，有時候一只可能是兔子或黃鼠狼，從前頭竄過去。路上有車過來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燈光，心里便輕松一些，感到的，是安心和踏實。有一次是很兇險的，一輛大貨車從后方風(fēng)馳電掣而來，雪亮的車燈光一直照到前面路的盡頭，直直地射向漆黑的虛空。他堪堪地躲到窄窄的路邊，等車呼嘯而過，便向路中間靠攏，沒成想，貨車還拖著掛斗，幾乎差一點，便撞上了。冷汗是過了一會才冒出來的，他慢慢地登著車子走了好久才平下神來。

從上高中起，他的暑假，便遷移到了建筑工地上一直到收到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建筑工地是他四姥爺家的一個舅舅的，人很不錯，大方，但是計算精明；常樂呵呵地蹲著跟那些工人們聊天，么也說，葷話也不憚，但是脾氣是挺厲害的。每到結(jié)算的時候，總是多給他加上點，湊起個整數(shù)來。

有段時間，工地就在他高中的內(nèi)部，蓋一座教學(xué)樓。他是跟著本家一個叔叔扎鐵管腳手架的，來來回回的都是老師，他便格外出心地看著下面和遠(yuǎn)處，有次，班主任自下面走過，他一下子有點慌亂，趕緊扭過頭，留下一個背影。其他家的孩子，尤其是校園老師的，夏季的午后都坐在蔭涼處看書，說說話；四五點太陽下去了，帶有一絲絲涼氣的風(fēng)吹起來，一個個挺拔的少年，拍著籃球跑向操場，不時來一個華麗炫酷的轉(zhuǎn)身；一位位美麗的少女，漫步在高大的法桐樹下，風(fēng)吹起烏黑的頭發(fā)，露出雪白修長的脖頸。同齡的他，卻高高立在腳手架上，曬得小麥色的臉龐，汗水順頰蜿蜒而下。

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一位同學(xué)跑到了他的工地上，告訴他，老師說讓第二天到學(xué)校去。于是第二天請了假，洗換一新，拿到了那蓋著鮮紅印章的大學(xué)通知書。考的分?jǐn)?shù)不算高，班里在近二十名，錄取學(xué)校也不算好，是委培定向的，?？?，每年有三千塊的委培金。班主任老師非常好，和藹可親，詢問了好多，也鼓勵了好多。不善言辭的他，心里把班主任當(dāng)做了最親近的人。其實人可能都這樣，判斷一個人好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脾性好，態(tài)度和藹，關(guān)心的話語多說了幾句。這一切，一直到好幾年以后，十多年以后，再若干年以后，都不會忘記，不會忘記那個能站在班級門口樓梯上能跟他說說生活，談?wù)?a target="_blank">父母，拉拉學(xué)習(xí)的班主任。

通知書拿到了，只有他知道這張薄薄的紙有多沉重。大哥已經(jīng)成家，姐姐已經(jīng)出嫁，父母在天地里勞作，還有個弟弟初中要上完。

只有他知道這張薄薄的紙讓他有多矛盾。高額的委培金，省城上學(xué)的生活費，失去了兩個頂壯勞動力的家，還有那二十年不曾翻新過的土胚墻房子。一絲絕望慢慢涌動著彌漫了他整個的心靈。

只有他知道這張薄薄的紙有多么艱苦！一個個漆黑如墨的夜晚，一個個曉月斜掛的清晨，一陣陣呼嘯而過的汽車風(fēng)，一次次昏黃燈光下背誦課本的艱苦，一回回開水泡饃的早餐：他不想回憶，回憶卻讓他清瘦的面龐上淚水橫肆。

他回想起無數(shù)個中午，別的同學(xué)去了餐廳，他避開所有人到學(xué)校外的山上柏樹下，邊看本書邊啃著饅頭就著胡蘿卜咸菜；

他回想起無數(shù)個夕陽蒼茫的晚飯時間，他沿著山上逶迤的羊腸小道慢慢走到荒山野嶺；

他回想起中午不帶飯又不回家的時候，沿著校園西墻外菜園地中的阡陌，而行，田里是滿架的豆角，鮮艷的黃瓜花，漂亮的紫紅袍茄子，風(fēng)里都帶著清新的風(fēng)味，一切風(fēng)物，美好而祥和。

穿過一叢趕到腰際的青麻，便到鏡兒湖邊。青麻，這邊也叫做青棵，葉片寬大碧綠，圓心形，開黃色的小花，夏天的時候就長出了小饅頭一樣的果實，而且是邊開花邊長果，里面的白色的種子，是可吃的。有點餓了，便摘下一捧，邊吃邊玩。

鏡兒湖湖面真的像一面鏡子，四面環(huán)山，遠(yuǎn)處的山倒映在水里，湖光山色，朦朦朧朧，陽光一覽無余，片片金鱗浮動閃耀。湖邊近舍，有雞鳴狗吠聲不時傳過耳畔，傳入廣闊的水面，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寧靜。

他就坐在湖邊那幾棵歪向湖里的高大的柳樹下綠蔭里潔凈的大鵝卵石上，脫了鞋子，腳泡在水里，夏日便不再炎熱。湖上總有緩緩的風(fēng)吹來，風(fēng)也總是從湖心的方向吹來，湖水過濾掉了夏風(fēng)里的炎熱和干燥，夏風(fēng)也輕輕地簇?fù)碇徊ㄒ徊ǖ鼗虬哆叄瑳_刷著細(xì)沙和鵝卵石交織著的平緩的堤岸。漾過來，又退回去。不知名的小魚兒，顏色跟沙子相似，輕輕咬食著他的腳趾。他很滿足地長舒一口氣，卻莫名地?fù)碛辛藵M心的惆悵。

安靜除了讓人心神安淡，也會讓人的思緒飛得遙遠(yuǎn)，遠(yuǎn)得會心疼。

他折了一只小船，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流舟。

他構(gòu)思了一個故事，名字叫做《流舟祭》。

說的是這樣的梗概：

一個少年，跟他一樣的境地，往湖水里放了流舟，訴說了自己的心事。某一天，一個同齡的女孩到學(xué)校門口傳話找他，問他：你跟我寫信做什么呢？少年當(dāng)然是否認(rèn)了。女孩子說，我的名字叫流舟，我在湖邊那個開滿桃花的有伸入水中臺階的房子住，就接到水里漂過來的信啦。少年莫名地接受了這一切。自此，有空閑的晚課前，女孩男孩有時便在校外的湖邊走走。少年知道了，女孩是來度假的，跟父母一塊，已經(jīng)呆了三個月。女孩跟少年講一些開心的事情和外面的見聞，還送了一幅說自己畫的《鏡兒湖晚風(fēng)圖》給他，鼓勵他努力，不要想太多。后來的日子，女孩子來了幾次，告訴少年，她要回老家了，很遠(yuǎn)，等少年高考完再約見。少年雖有失落，卻也努力憧憬這高考之期。少年如愿以償?shù)乜既肓死硐氲拇髮W(xué)，然后，他卻再無女孩的消息。他找到了女孩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的確是桃樹滿庭?？丛旱睦先烁嬖V他，女孩復(fù)姓鐘離，氏名流舟，考上大學(xué)美術(shù)專業(yè)后查出有不治的病，父母陪住了三個多月，病情惡化，按她的意愿，回了老家，一個山清水秀的村鎮(zhèn)。臨走時還留下一個信封，說有個少年來尋，就給他。少年拿著信封，茫然地走到了湖邊，站在湖邊柳樹下。兩只流舟并排在水里，飄向遠(yuǎn)方，帆的部位，是鮮紅的圓圓的印章，慢慢渙散成少女白皙嫩紅的臉龐。

故事他足足用紅格稿紙寫了厚厚一打。給最好的朋友看，朋友說，咳咳，你的問題就在于你太理想化了。

也許是吧，理想是實現(xiàn)美好最迅捷的途徑。

后來，他把稿子郵寄給了雙鴨山的一位筆友。筆友看了之后，幫他重新謄抄了一份，娟秀的筆跡，整潔的稿紙，信封鼓鼓得寄了回來，說，寫得太好了，讓人感動。并附了一張站在中朝友誼橋上的照片回來。修長白凈，像東北的挺拔的白樺樹。

那篇小說，后來是遺失了，成了一個念念不忘的遺憾。他知道，那只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少年在那個單純的年代簡單的日子里理想化了的虛構(gòu)的而充滿了所有美好的故事。故事里的他像極了現(xiàn)實中的他。

拿著通知書，他一時間徹底陷入了矛盾當(dāng)中。

一天傍晚，他跟父親說，不去上大學(xué)了吧，去當(dāng)兵。這個話題是爺倆之間第一次交流。從拿到通知書，知道了各種因果后，家里從未討論過這個話題，不過街坊鄰居的有打聽的，父親說了不少。

他是望著別處說的，父親表情沒什么大變化，也許在家外說，早已打定了注意吧。

父親說，上吧，考上了。我跟你二爺那里的大叔說你想當(dāng)兵去，你大叔說，干么不上呢，考上了，沒錢大家伙湊湊。你小舅說了，先到他那里周轉(zhuǎn)周轉(zhuǎn)。

事情就這么定下了。

看著那張薄薄的通知書，他百感交集。

高中三年，他知道日子有多簡單，過后有多遺憾，回憶有多溫馨。高一的時候，他在操場的單杠雙杠上玩得風(fēng)生水起。父親來開家長會，他在校門口等著。印象中，父親是唯一一次進(jìn)校園。他問，老師說什么？父親說，老師說還行。他自己知道，他是班里四十八名，一共五十四個人；高二的時候，校運會五千米比賽，二十圈操場他跑了十九圈的第一，最后一圈被人超了過去。全區(qū)的文科競賽，他考到了班級第十名，區(qū)里第六十名；高三的時候，歷史滿分一百二，他考了一百一十九點五分。還有，十九歲的年齡了，對語文老師的一句表揚還歡喜半天。

有一個困惑他一直沒有理解：高中三年，他常常在課堂上害困，基本不分科目地發(fā)困，雖然每堂課發(fā)困的時間不長，常常被同位叫醒，或者自己醒來，知識卻已經(jīng)填滿了黑板。他發(fā)困，意識還是有，拿著筆無意識地在書上本上劃，感覺自己在記錄什么，清醒了卻看到，寫的什么自己也認(rèn)不出。

還有一個小事情沒有忘懷：高中的某個夜晚，他悄悄拔起了校園圍墻邊的一棵薔薇花，拿到了家里，載到了院子里那棵梧桐樹下，后來一直開了不少的年份，一直到很久以后房子翻修。每到五月份，滿園花香。

坐在舒適的電腦桌前，花了三天的時間，敲打出了一直以來在記憶碎片中的掙扎，感覺心底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多少年來，終還宿愿。

當(dāng)我們有了回憶想要記錄的時候，當(dāng)我們感慨到歲月如流的滄桑的時候，或許是一種情懷的沉淀，也或許就是我們即將老去。美好的東西，在歲月中越沉淀越精美，精美到拿手去碰觸，用唇去親吻，都感覺靈魂要顫栗。一段歲月，用時間衡量是日夜，用記憶衡量，是陰涼的樹蔭，是美好的少年，是通靈的天籟，是水邊如胭脂樣的一樹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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