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門前的那棵樹，到它死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從很遠(yuǎn)的過去，就長在池塘邊。直得不像話，樹身非常的粗糙，好像把整個村莊的故事都縫補進(jìn)去。夏天的時候，上面就會落滿了一種叫做洋辣子的爬蟲，秋天時，又會結(jié)出酸溜溜的果子，很小，像黑豆一般大小，和泥土一樣的顏色。它們是我小時候的零食，吃得我腹脹，眼淚汪汪，嚼得我的牙齒脫落。我雙腳并齊，將牙齒扔到屋脊上。屋脊上的風(fēng)吹走我的牙齒，像驚擾了我的某次生長。

她若無其事地站在池塘邊。堂哥從脫粒機上跳下來，兩腳戳進(jìn)鐵叉頭里面的時候，她看著；姑姑從家里沖出來，投河的時候，她看著；村干部三番五次來家里催繳農(nóng)業(yè)稅的時候，她看著，爺爺辦喪事的時候，她看著。直到某一天，爸爸生了病，一個看風(fēng)水的人，將目光瞄準(zhǔn)了她：看，這就是這棵樹，正對著大門，不吉利，得砍了。

我目睹了她殘缺后的樣子，只剩下樹樁，冒著白漿，像要把自己剩余的部分蒸散出去。樹樁上的空間，空了出來。被其他的風(fēng)景填了出去。那些風(fēng)景本來就一直躲在后面。如果我哪天倒下了，你可以看到我一直隱匿的樣子，那是我掙扎過的姿勢。從不若無其事。

2屋西的那棵桑樹，樹冠很大，可以遮蔽住我們一大家子。樹枝很粗，每一個樹桿都很有力地指著某一處。走街串巷的貨郎將擔(dān)子停歇在那里；我們在那里吃著晚飯乘涼；表姐用一顆細(xì)碎的石子給我打著耳洞。她像是在聽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她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消失的，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分離是我的影子，在我出生時，就伴隨著我，每一天。哪天我的玩具不見了，哪天我寫的詩不見了，哪天我愛的人不見了，哪天，我連自己也找不到了。

桑樹的樹身有一個大洞，那里是癩蛤蟆的家。一個雨后，我和一只癩蛤蟆隔著一張樹皮而坐，誰也沒理誰。塵世傾泄而下，我和癩蛤蟆共用了一個所在，不需要認(rèn)識彼此。(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3屋后有一棵棗樹，和池塘邊的那棵不知名的樹長得很像。原本不屬于我家，但主人搬走了，她便有了新主人。那棵無人問津的樹，只有在棗子成熟時，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她滿頭青棗，像燙著頭發(fā)。某一天，又變得花花綠綠，像戴著野花。那棵棗樹的棗子，大的很大，如嬰孩的拳頭，小的很小，如蠶豆般大小。有的很甜，有的很澀。同樣的根和雨水，結(jié)出了不一樣的果。我睡在屋里，聽到風(fēng)吹過時，棗子落地的聲音。一顆一顆地散落著，我俯身撿拾，邊撿邊吃，一不小心，又全部散落在地上，再去追。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那棵棗樹，是我唯一爬過的樹。爬到中間，嚇得驚慌失措，不敢上去，也不敢下來。像蟬一樣隱匿其中，卻沒有聲響。

棗樹的旁邊就是一條小路，是我每次回家時要走的那條路。野草瘋長，露水淋漓。傷痕累累地走了一路，撫摸著樹身，喘一口氣，到家了。炊煙上揚，抬頭看天，天被樹枝分割成很多塊。像鄉(xiāng)村的皮拼湊在一起，骨、血充盈其中。我一次一次地被剝離，扔到了一個又一個臭氣熏天的遠(yuǎn)方。

棗樹怎么死的，我也忘了。和桑樹一樣消失得莫名其妙。每次等到回到家時，就有一部分事物結(jié)束了。我再也沒有吃到過她的果實，時而甜，時而酸，時而澀，時而澀的味道，吃上幾顆，就品嘗了整個人生。

停在最初的那幾棵樹，有我的紋路。我是最后那一棵注視自己一生的樹。如果某天，我的樹葉不再生長，我希望可以重新遇見她們，然后一起等待下一次的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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