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朝詩人黃仲則有兩句詩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前一句知道的人不多，后一句知道的人不少，已成名言。黃仲則才華橫溢，卻郁郁不得志，所以這只是他的憤激之辭；書生其實并非無用，而且還有大用，就是治國平天下。有人向孔子請教怎樣種菜，孔子說我不如老農(nóng)；于是有人便說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可是孔子精通做官之道，他“賢人七十，弟子三千”，教育的直接目的就是“學(xué)而優(yōu)則仕”。歷朝歷代，打天下離不開書生，治天下更離不開書生。無法想像，讓文盲來管理社會，會是怎樣一種情景。

二

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的黃金時期，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那個時期的書生，可以集眾講學(xué)，可以著書立說，可以學(xué)說爭鳴，可以言論自由，也就是歷史上所謂的“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時代，那是一個文化、思想大自由、大開放、大包容的時代。孟子住在魏國，梁惠王給予他很高的禮遇和待遇，喝酒吃肉，住豪宅、乘豪車、穿華服，但他還老是罵梁惠王，當(dāng)面說梁惠王“率獸食人”（帶著野獸來吃人）、“不仁哉！梁惠王也”。又罵梁惠王的兒子梁襄王“不似人君”。他將天下所有的諸侯，一律罵為“五霸之罪人”，全都“嗜殺人”；常常罵得齊宣王“勃然變乎色”，“顧左右而言他”。齊宣王問他周武王伐紂的事，“臣可不可以弒君”，他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即“只聽說周武王誅殺了獨夫紂王，沒有聽說君主被臣子殺害”，強調(diào)沒有仁義道德的君王就活該被誅掉。他還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币灾掠?000年后朱元璋聽了這段話還要殺他的腦袋。然而好景不長，到了秦皇帝統(tǒng)一天下以后，他便來統(tǒng)一書生的思想，開始了歷朝歷代對思想、文化強化管制的時代。

書生是一個“高危”群體，他們能治國平天下，也能亂國禍天下；他們能幫這個集團打江山，也能幫那個集團打江山；他們有敏銳的頭腦思考問題，有銳利的目光觀察事物，有犀利的言辭議論時政......因此又必須嚴(yán)加管控。這就是歷代文字獄案不斷的根由。但歷史上第一個文字獄案，卻是發(fā)生在秦朝以前，就是公元前548年春秋時期的“崔杼殺太史”案。魯襄公二十五年，齊國的莊公與大夫崔杼的夫人有奸，被崔杼殺死，齊國太史秉筆直書曰：“崔杼弒其君。” 于是崔杼將太史殺了。太史的弟弟接著寫，又被崔杼殺了。另一個弟弟又接著寫，崔杼終于不敢再殺。當(dāng)時還有一個史官南史氏，也抱著竹簡和刻刀前往，前赴后繼，半路聽說此事已記錄在案遂作罷。這就是文天祥的《正氣歌》中所歌頌的：“在齊太史簡?！?/p>

春秋時期另外還有一起文字獄案，就是“孔子誅少正卯”。少正卯和孔子都開辦私學(xué)，收徒講學(xué)。少正卯的學(xué)校多次把孔子的學(xué)生吸引過去，只有顏回沒有去。少正卯成為魯國的“聞人”。魯定公十四年，孔丘擔(dān)任魯國司寇七天就把少正卯殺了，暴尸三日。理由是少正卯“心達(dá)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丑而博、順非而澤”（腦子精明而用心險惡，行為邪僻而又頑固，說話虛偽卻很動聽，記述丑惡的東西而十分廣博，順從錯誤而又加以潤色）?？追蜃犹柗Q圣人，也干過這樣不光彩的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三

秦始皇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皇帝，也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燒書的人。他為了消滅一切反秦思想，接受李斯的建議，于公元前213年下令：“史官非《秦紀(jì)》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的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服4年兵役）?！钡诙?，為秦始皇尋求仙藥的方士有誹謗之言，又相邀逃亡，于是秦始皇派御史偵查咸陽的儒生、方士，將其中被認(rèn)為犯禁者460余人坑死。秦始皇焚書坑儒并未達(dá)到長治久安的目的，“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7年后大秦帝國就二世而亡。

四

曹操由軍隊起家，戎馬一生，征戰(zhàn)無數(shù)，應(yīng)該算是個武夫。然而他也是一介書生，喜愛讀書，手不釋卷；詩和文章都寫得很好，開創(chuàng)了一個建安文學(xué)時代。他很重視書生治國平天下的作用，帷幄中書生特別多；他網(wǎng)羅了那么多書生，并非都是為了為他所用，而是不讓他們跑到敵對陣營中去與他為敵――例如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而當(dāng)書生妨礙到他的統(tǒng)治時，他也會拿書生開刀。官渡之戰(zhàn)后，其子曹丕私納袁紹之子袁熙之妻，孔融就寫信給曹操說：“武王伐紂，以妲已賜周公?！辈懿賳柍鲇诤蔚?，孔融說：“以今度之，想當(dāng)然耳?！币院蟛懿傧铝罱?，孔融又寫信給曹操說：“你說飲酒亡國，桀、紂因色亡國，為何不禁婚姻？”曹操愈加惱怒，回信說：“即使我不能安邦定國，但殺幾個文人還是能的?！彼闶菍兹诘木?。后來，孔融又對東吳的來使有“訕謗之言”， 曹操終于以“招合徒眾”、“欲圖不軌”、“謗訕朝廷”、“不遵超儀”等罪名將孔融殺死。

曹操還有一個謀士崔琰，相貌魁偉，讓曹操自慚形穢，曾代替曹操接見匈奴使節(jié)。崔琰推薦的一個官員楊訓(xùn)，在曹操稱魏王時，上表歌頌曹操功業(yè)，受到時人譏諷，推薦者崔琰也因此受到非議。崔琰看了楊訓(xùn)的表文，給楊訓(xùn)回信曰：“省表，事佳耳！時乎時乎，會當(dāng)有變時?！币馑际恰拔恼挛铱催€不錯，你不要在意別人的批評，一切都會有變化的，時間久了人們就會了解你的?！?回信被曹操看見，認(rèn)為崔琰“意指不遜”，是說“在等政局發(fā)生變化”。于是將崔琰罰做徒隸，以觀后效。但崔琰仍不失名士氣節(jié)，“辭色不撓，通賓客，門若市人，對賓客虬須直視，若有所瞋”，曹操遂將崔琰殺死。崔琰被殺后，尚書仆射毛玠十分不快，說：“天這么久不下雨，是因為崔琰受到冤枉。”曹操又將毛玠下獄，后被人營救出獄，死于家中。

五

不過，在曹操所處的三國時代，還是書生各領(lǐng)風(fēng)騷、大放光彩的時代。他們走出書齋，走出山林，投筆從戎，在政治、軍事角逐的舞臺上，縱橫捭闔，舞弄風(fēng)云，涌現(xiàn)出一大批光耀青史的杰出人物：諸葛亮、司馬懿、周瑜、荀彧 、郭嘉、魯肅、陸遜、龐統(tǒng)......然而到了三國一統(tǒng)，魏晉易代，司馬氏大肆屠殺政治異已，書生們便噤若寒蟬，惶惶避世，又出現(xiàn)了一個歷史上書生最消沉、最頹廢、最沒有作為的時代。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屢次拒官，隱居不仕，但又偏要寫文章譏評時政，在《太師箴》中說司馬氏的統(tǒng)治：“驕盈肆志，阻兵擅權(quán)，矜威縱虐，禍崇丘山。刑本懲暴，今以脅賢。昔為天下，今為一身。”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說司馬氏“每非湯武而薄周禮”，揭露其篡奪曹魏政權(quán)的陰謀。終于被司馬昭殺死。于是書生們便轉(zhuǎn)而為清談――崇尚老、莊玄學(xué)，宣揚虛無、避世；喝酒――阮籍一醉三月不醒，劉伶終日酒氣薰天，讓家人荷鋤跟在身后說：“死即埋我”；服藥――服“五石散”，服后狂躁，仗劍逐蠅，出現(xiàn)幻覺，自我陶醉；隱逸――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待至?xí)x室南渡，偏安江東，則更是日耽于湖光山色，夜醉于歌樓舞榭。南朝的君主貴族，都是荒淫無度之徒，書生們便淪為他們的幫閑，為他們制作淫辭艷曲。陳朝的宰相江總，和文臣陳暄、孔范、王瑗等十余人，時稱“狎玩之客”，在宮中陪皇帝飲酒賦詩，征歌逐色，通宵達(dá)旦。所作詩歌盡為浮艷綺靡的“宮體詩”， 終于弄得國破身亡。

六

隋朝的建立，結(jié)束了自漢末以來400年天下紛爭的局面。馬上打天下，《論語》治天下，社會的安定，給書生們重又提供了展現(xiàn)身手的舞臺。隋、唐直至兩宋，書生的社會地位都是比較高的。從隋煬帝時代，正式開始了在中國實行了1299年的科舉取士制度，出生庶族寒門的書生，從此有了與豪門士族同等的步入仕途的資格和途徑，隋唐時期許多宰相、大將都是科舉出生的書生。北宋是一個偃琥修文的時代，文化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對書生的待遇特別優(yōu)厚，在開國的將近百年，待試京師的書生每年有六、七千人，超過唐代幾倍；一次錄取的進士常達(dá)三、四百人，超過唐代十倍以上。對錄取的進士，由皇帝賜詩、賜袍笏、賜宴、賜騶從游街，“每殿廷臚傳第一，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狀元登第，雖將兵數(shù)十萬，恢復(fù)幽薊，逐強蕃于窮漠，凱歌勞還，獻(xiàn)捷太廟，其榮不可及”。書籍得到大量刊行，從中央的三館、秘閣以及州學(xué)、縣學(xué)、民間書院，都有上千上萬卷藏書；私家藏書如宋敏求、葉夢得、晁公武等都達(dá)數(shù)萬卷。學(xué)者著述遠(yuǎn)遠(yuǎn)超過前代，有很多是幾十卷甚至上百卷的大部頭著作。在唐宋時期，出現(xiàn)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兩座后世無法企及的高峰，就是唐詩和宋詞，如果那時也是動輒因為幾句詩就將人的腦袋砍掉，能產(chǎn)生這樣的文學(xué)壯觀嗎？宋朝的文官，有著優(yōu)厚的俸給，在離職以后還可以領(lǐng)宮觀使的名義支取半俸，武官就沒有這樣的待遇。宋太祖曾說宰相須用讀書人，其實何止宰相，就是主兵的樞密使、理財?shù)娜臼?，下至州郡長官幾乎都是書生擔(dān)任，甚至統(tǒng)兵的將帥也由書生擔(dān)任，如韓琦、范仲淹、李綱、宗澤、虞允文、 趙方、辛棄疾等。

隋朝發(fā)生過一起文禍，是隋煬帝妒才的結(jié)果。隋朝著名詩人薛道衡，“每有所作，南人無不吟誦”，他的《人日思?xì)w》詩：“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眰鞯侥铣鹉抢镂娜说尿}動。他寫過一首《昔昔鹽》詩，描寫思婦孤獨寂寞的心情，其中“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更廣為傳誦。隋煬帝善寫詩文，不愿有人超過他，因而被煬帝所妒忌。薛道衡年老請求致仕，寫了一篇《高祖文皇帝頌》，被煬帝挑出毛病，說文章“有魚藻之義”，《魚藻》是《詩經(jīng)》中一首譏刺周幽王的詩，煬帝說薛道衡“以古映今，謗訕本朝”，將薛道衡絞死。唐朝也有過幾起文禍，但處罰很輕，沒有死人。唐初，社會流行斗雞，一次沛王李賢與英王李顯斗雞，時任沛王府修撰的王勃寫了一篇《檄英王雞》，為“沛王雞”助興。唐高宗見到文章后發(fā)怒說:“身為博士，不作諫諍，反作檄文，是交構(gòu)之漸?！闭J(rèn)為此文會導(dǎo)致王子之間相互爭斗，將王勃革除官職，逐出王府。徐敬業(yè)起兵討伐武則天，駱賓王為其寫了《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說武則天“穢亂春宮，蛾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武則天看后也未發(fā)怒，只是說：“宰相安得失此人？”武氏雖是女流，其胸襟則勝須眉遠(yuǎn)甚。唐高宗時，大將李績征高麗， 遼東總管記室元萬頃奉命作檄，文中有“高麗不知守鴨綠江之險”語，提醒了高麗移兵固守鴨綠江，致使征討失敗。元萬頃被流放嶺南，后遇赦還。唐德宗時，牛李黨爭，李德裕的門客衛(wèi)瓘寫了一篇傳奇小說《周秦行紀(jì)》，以牛僧孺口吻，自述其未舉進士時過鳴皋山迷路，而遇漢文帝母薄太后、漢高祖妾戚夫人以及王昭君﹑潘妃﹑楊貴妃等人。文中借楊貴妃之口呼唐德宗為“沈婆兒”（德宗之母為沈婆）。后薄太后又令昭君陪牛僧孺寢宿。皇帝看后一笑置之，說：“此必假名，僧孺是貞元進士，豈能呼德宗為沈婆兒？”

宋朝倒是發(fā)生了幾起影響很大的文禍，但宋朝的文禍，都不是皇帝制造的，而是大臣的相互傾軋。北宋最有名的文禍?zhǔn)翘K軾的“烏臺詩案”。蘇軾寫了那么多詩文，還能找不出問題來？他的《秋日牡丹》中的“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閑花得少休”，被指為以“化工”比“執(zhí)政”，“閑花”比小民，意為執(zhí)政出新意，小民不得休息；《山村五絕》中的“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zhuǎn)手空。嬴得兒童閑語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被指為譏諷青苗法；“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是譏諷鹽法?！栋嗽率迦湛闯薄分械摹皷|海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變桑田”，是“諷刺朝廷水利之難成”。又舉《檜》詩中“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兩句對神宗皇帝說：“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神宗皇帝還算冷靜，說：“詩人之辭，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yù)朕事？”同時又因太后對蘇軾素有好感和王安石等重臣的維護，蘇軾被免于死罪。烏臺詩案受株連大臣達(dá)22人。

北宋時期還有一件有名的文字獄案，即蔡確《車蓋亭》詩案。哲宗時，丞相蔡確被免，徙湖北安州時，曾游當(dāng)?shù)孛麆佘嚿w亭，作《夏日登車蓋亭》詩10首，被人告發(fā)“吟詩寄意”。其中一首云：“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睡起莞然成獨笑，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告發(fā)者說：“睡起‘莞然成獨笑’，今朝廷清明，不知蔡確所笑何事？”尤其是第四、第五兩首，“矯矯名臣郝甑山，忠言直節(jié)上元間。釣臺蕪沒知何處？嘆息思公俯碧灣”、“喧豗六月浩無津，行見沙洲束兩濱。如帶溪流何足道，沈沈滄海會揚塵”，告發(fā)者解釋說：郝甑山是唐高宗時大臣，唐高宗欲讓皇位給武則天，郝甑山在上元三年上疏反對；如今太后垂簾聽政，蔡確這是用武則天比太后；而“沈沈滄海會揚塵”一句則是說人壽幾何，咒太后不得長壽。太后聽后盛怒，將蔡確貶為英州別駕，后死于貶所。

南宋初期，奸臣秦檜弄國，他推行一條投降路線，賣國求和，又恐遭人議論，遂大興文字獄。那些附勢之徒，邀功請賞，“但有一言一字稍涉忌諱者，無不爭先告訐”；又在市間閭巷，遍布“察事卒”，有人對現(xiàn)實不滿，即捕送大理獄處死；有上書言朝政者，貶萬里之外；又讓兒子秦?zé)缫悦貢俦O(jiān)掌管國史館，撰文歌頌秦檜豐功偉績，凡以前非議秦檜的詔書、章疏全部焚毀。紹興二十年制造了李光私作《小史》案，副宰相李光被貶，李光的兩個兒子死于貶所，另外兩個兒子下獄；弟弟李寬被革職；約20名與李光友善或有關(guān)系的官員被株連流配或革職。其中，福建安撫司機宜吳元美，曾寫過一篇《夏三子》的文章，罵夏天的蒼蠅和蚊子，被認(rèn)為是罵當(dāng)政。他家有“潛光亭”，因亭號中有一個“光”字，被認(rèn)為甘心做李光的黨羽；又有“商隱廳”，被解釋“商”指秦國的商鞅，商隱就是隱去商鞅，因此是不想事秦（檜）。兵部侍郎程瑀，因與李光有過書信往來而受到貶斥。程瑀曾注釋《論語》，其中記載了周公對魯公說的四句話，意思是“君子不怠慢他的族人，不讓大臣抱怨未被信用；老臣故舊只要沒有發(fā)過嚴(yán)重過失，就不應(yīng)該拋棄；不要對某一人求全責(zé)備”。饒州的貶官洪興祖欣賞其文，作序闡述其意，京西轉(zhuǎn)運副使魏安行又刊刻傳播。于是，程瑀雖已故去，仍被“籍其家”，毀掉《〈論語〉講解》書板，直到秦檜死后，子孫才被免除禁錮。洪興祖和魏安行被發(fā)配到蠻荒之地。

七

傳說書生社會地位最低的時期是元朝。元朝將人分為十等，即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娼、九儒、十丐。書生為第九等，居娼之下、丐之上，“文革”中“臭老九”即源于此?！熬湃迨ぁ敝f出自南宋兩位遺民的著作。一為謝枋得的《送方伯載歸三山序》，二為鄭思肖的《大義敘略》。謝枋得為南宋官員，曾率軍抗元。宋亡流落閩贛間，元廷多次徵召不仕，后被強送北京，絕食殉節(jié)。鄭思肖為南宋諸生，宋亡后因心懷故國，思肖即思趙之意， “坐必南向，聞北音而走，誓不與朔客交往”，畫蘭不畫土，謂“土地盡為番人奪矣”。但二人均死於元初，無從得知整個元代情況。

事實上，元代書生的社會地位并不低。在蒙古侵入長城以南初期，對漢族書生也同樣殺戮或用作奴隸，但在滅金、滅宋統(tǒng)一中國的過程中，逐漸認(rèn)識到利用書生鞏固統(tǒng)治的重要作用。滅金后三年，元太宗窩闊臺就采納耶律楚材的建議考試儒生，“得士凡四千三十人，免為奴者四之一”。崇尚儒學(xué)，提倡程朱理學(xué)，修孔廟，并“詔以孔子五十一世孫元措襲衍圣公”。元世祖忽必烈又積極標(biāo)榜文治，設(shè)學(xué)校，征召著名儒士，“命丞相史天澤條具當(dāng)行大事，嘗及科舉”。幾個仕元的理學(xué)家姚樞、竇默、許衡都官居要職。上輩有儒士的家庭被定為“儒戶”，規(guī)定儒戶每戶至少要有一人讀書，以備政府徵召。儒戶不擔(dān)負(fù)各種勞役，可以豁免丁稅，四頃以內(nèi)土地亦不繳納地稅，在籍儒生可獲得政府俸祿，在學(xué)校就讀的生員，由學(xué)校供給每日兩餐飲食。而且，元朝也沒有興過多少“文禍”，殺得書生誠惶誠恐，所禁之書主要是陰陽類書，以及由佛道之爭所引發(fā)的對道藏書籍的禁毀。

八

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是一個文盲，對書生有著一種近乎天然的自卑心理，又由此而產(chǎn)生出強烈的忌妒、報復(fù)甚至虐殺的心理。但他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又深知書生的重要作用，因此利用書生為他奪取了天下。但在他當(dāng)了皇帝以后，便來報復(fù)書生了。被他殺掉的知名書生可能在皇帝中是最多的。時稱“吳中四杰”的高啟，曾寫過一首《題宮女圖》詩，中有:“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句，這本是寫元順帝的宮闈之作，朱元璋卻認(rèn)為是譏諷自己。高啟又有《青丘子歌》詩，中有“不聞龍虎苦戰(zhàn)斗”句，又被朱元璋忌恨，因為高啟寫這首詩時，朱元璋正與元軍、陳友諒、張士誠在“苦戰(zhàn)斗”，而高啟卻“不聞”。后來，蘇州知府魏觀在張士誠宮址修建府治，獲罪被誅，而高啟為魏觀建府所作的《郡治上梁文》中，有“龍蟠虎踞”四字，又被朱元璋視為歌頌張士誠。于此種種，高啟獲罪被腰斬。高啟臨刑時，朱元璋親自去監(jiān)斬；高啟被腰斬后，還沒有咽氣，用手指沾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了三個“慘”字，被斬為八段?！皡侵兴慕堋钡臈罨荒涿畹亓P作苦工，死在工所;張羽被糊里糊涂扔進長江;徐賁因犒勞軍隊不及時，被下獄迫害而死。被朱元璋殺死的，還有“明初十才子”之一的謝肅，有蘇伯衡、傅恕、王彝、張孟兼、杜寅，孫賁、王紱、張宣被流放，王蒙、王洪瘐死獄中，戴良自殺，就連被他稱作“吾之子房”的劉基，也疑似被他毒死，被譽為“開國文臣之首”的宋濂，由于皇后和太子力保才逃了命，但宋濂的兒子和孫子仍然被誅。

朱元璋制造的文禍可謂多矣，但全不是政治案件，他的文禍被稱作“表箋禍”。明初，每逢國家大典、皇帝生辰，各地長官都要呈獻(xiàn)頌文，稱為《表箋》。朱元璋幼年在皇覺寺出家，后參加紅巾軍，因此他對“僧”、“盜”、“賊”、“寇”等字十分忌諱。浙江府學(xué)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wèi)作《謝增俸表》，表內(nèi)有“作則垂憲”被誅。北平府學(xué)訓(xùn)導(dǎo)趙伯寧，為都司作《萬壽表》，表內(nèi)有“垂子孫而作則”被誅。福州府學(xué)訓(xùn)導(dǎo)林伯璟，為按察使作《賀冬表》，表內(nèi)有“儀則天下”被誅。桂林府學(xué)訓(xùn)導(dǎo)蔣質(zhì)，為布政使作《正旦賀表》表內(nèi)有“建中作則”被誅。澧州學(xué)正孟清，為本府作《賀冬表》，表內(nèi)有“圣德作則”被誅......皆因表內(nèi)“則”字音近于“賊”。德安府學(xué)訓(xùn)導(dǎo)吳憲，為本府作《賀立太孫表》，表內(nèi)有“永紹億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門”被誅，因“道”音似“盜”。常州府學(xué)訓(xùn)導(dǎo)蔣鎮(zhèn)，為本府作《正旦賀表》，表內(nèi)有“睿性生知”，“生”與“僧”音同，被誅。祥符縣學(xué)教諭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表內(nèi)有“取法象魏”，“取法”音近“去發(fā)”，被誅。尉氏縣教諭許元，為本府作《萬壽賀表》，表內(nèi)有“體乾法坤，藻失太平”，“法坤”音同“發(fā)髠”，“髠”即剃去頭發(fā)的刑罰，被誅。杭州教授徐一夔賀壽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為世作則”，朱元璋覽后大怒：“生者，僧也，以我曾為僧也。光，則薙發(fā)（剃發(fā)）也。則，字音則近賊也。”斬之。陳州學(xué)訓(xùn)導(dǎo)周冕，為本州作《萬壽表》，中有“壽城千秋”，“秋”讀如“誅”，被誅。懷慶府學(xué)訓(xùn)導(dǎo)呂睿 ，為本府作《謝賜與表》，中有“遙瞻帝扉”，“帝扉”音似“帝非”，被誅。毫州訓(xùn)導(dǎo)林云，為本府作《謝東宮賜宴箋》，中有“式君父以班爵祿”，“式君父”音似“弒君父”，被誅。還有一和尚為拍馬屁，寫了一首謝恩詩，其中有一“殊”字，朱元璋見后大怒，說“殊”字是“歹朱”，被誅。還有很多這類莫名其妙的文禍，所以那個時期的書生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

九

清朝是中國歷代文禍最烈的時期。共發(fā)生文字獄案160余起，主要集中在清朝前期順、康、雍、乾四朝，其中順治朝約7起，康熙朝約10起，雍正朝約20起，乾隆朝最多一百三十余起。乾隆以后110年，直至光緒二十九年，又發(fā)生過一起《蘇報》案外，沒有再發(fā)生文字獄案。

清朝順治年間，滿清剛剛獲得對中國的統(tǒng)治，漢族人心未服。當(dāng)時的漢族知識分子尤其是江南書生，對異族統(tǒng)治者采取了極不合作的態(tài)度，他們有的投身武裝抗清的行列，有的披發(fā)入山、隱逸江湖，有的遁入空門、皈依僧道，如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屈大均等人。他們那時的詩詞文章的主題，是懷念故國，反清復(fù)明，洋溢著強烈的民族主義思想情緒。對此，滿清統(tǒng)治者一方面以武力鎮(zhèn)壓漢人的反抗運動，另一方面強化對文化、思想的管制，消滅漢人的反滿意識。這就是清初文字獄案的起因和主題。

到了康熙年間，清朝的統(tǒng)治漸漸穩(wěn)固，漢族人民的民族意識也逐漸淡化。康熙十二年，三藩之亂爆發(fā)以后，康熙皇帝從中檢討以往政治之失，開始大幅度調(diào)整對漢族知識分子的政策，十二年詔命薦舉山林隱逸，十七年特開博學(xué)鴻儒科，十八年開《明史》館，讓一大批敵視滿清的才高名重之士受到感化。蕭山毛奇齡，明亡后哭于學(xué)宮三日，后參與南明魯王軍事抗清，魯王敗后逃亡江湖十余年，作《續(xù)哀江南賦》、《白云樓歌》，寄托對明朝的緬懷之情。康熙十八年受感化舉博學(xué)鴻儒科，名列一等，授翰林院檢討、國史館纂修等職。 康熙二十年三藩之亂戡定，作《平滇頌》為康熙歌功頌德。 康熙年間文化、思想也非?；钴S，不少明朝遺民著作陸續(xù)出版，當(dāng)時刊行的顧炎武詩文集中“違礙”之處觸目皆是，《讀通鑒論》中說：天下之大防有二，首先就是“華夏”和“夷狄”，“夷狄”乃“異類”，“殲之不為不仁，奪之不為不義，誘之不為不信”，簡直就是公然號召漢人起來造滿清的反。最讓人談虎色變的歷史著作也陸續(xù)出版，如計六奇的《明季南略》、《明季北略》，溫睿臨的《南疆逸史》等。

然而到了雍正年間，文字獄的腥風(fēng)血雨又再次降臨。雍正皇帝在位十三年，文字獄伴隨其統(tǒng)治始終，共興文字獄案約二十起。雍正皇帝搞文字獄有個特點，就是十分注重案例的“懲戒”作用，強化查處一案、“教育”一片的效果。浙江錢塘舉人汪景祺，是年羹堯大將軍府記室，他所寫的《西征隨筆》中有為年羹堯歌功頌德的文章，雍正除了將他處死，妻子、兄弟、子侄充軍外，還將他的頭顱掛在北京菜市口十年，直到乾隆即位才把頭取下來。翰林院侍講錢名世，也曾寫詩吹捧年羹堯，被定為文字獄案。雍正將“錢名世革去職銜，逐回原籍禁錮，御書‘名教罪人’四字，制成匾額，張掛于錢名世所居之宅?！边@也是一種“懸首示眾”，讓人名譽受污。并又“昭示”在京現(xiàn)任官員由舉人、進士出身者共385人，每人作詩一首，批判錢名世，匯編成冊，書名為《御制錢名世》，發(fā)至全國，作為讀書人的必讀書。詩也有作得好的，如詹事陳萬策詩中的“名世已同名世罪，亮工不異亮工奸”，深獲雍正嘉許，被評為卷首之作。也有詩寫得不好的，等于“批判不力”，還因此獲罪，例如翰林院侍讀陳邦彥、陳邦直兄弟都被革職，另一侍讀吳孝登的詩被認(rèn)為“謬妄”，被遣發(fā)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所受懲處比錢名世還重。內(nèi)閣學(xué)士兼禮部侍郎查嗣庭，是隆科多保薦的官員，雍正為了整倒他，突擊搜查他的日記，在日記中發(fā)現(xiàn)了他“大肆訕謗圣祖康熙、悖禮不敬、譏刺時事、幸災(zāi)樂禍”等“罪狀”，被定為文字獄案，凌遲處死，戮尸梟示。查嗣庭是浙江人，為此又停止了浙江會試、鄉(xiāng)試兩級科考，以懲戒天下書生。有一個叫曾靜的書生，給川陜總督岳鐘琪寫了一封《策反信》，信中列舉了雍正“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懷疑誅忠、好諛任佞”十大罪狀。雍正沒有殺曾靜，親自寫了一篇洋洋數(shù)萬言的《大義覺迷錄》，“擺事實，講道理”，逐條批駁《策反書》中所列罪狀，宣揚他即位以來的政績，讓曾靜到各地宣講，作現(xiàn)身說法。并將《大義覺迷錄》和曾靜“悔悟”后寫的《歸仁說》及47篇口供刊刻成書，頒行天下， 組織天下讀書人學(xué)習(xí)、討論、表態(tài)。

經(jīng)過雍正時期的殘酷斗爭、無情打擊，漢族書生們的那點銳氣，已被消磨殆盡。但書生總是耐不住要寫文章的，用現(xiàn)在作家莫言的話來說就是“不寫文章又干什么呢？”那就寫“歌德”文章，寫不涉及政治的文章，寫嘲風(fēng)弄月的文章。然而在乾隆朝，寫這類文章也還是寫出問題來了。魯迅先生在評論乾隆朝文字獄案發(fā)生原因是說：“奴隸只能奉行，不許言議；評論固然不可，妄自頌揚也不可，這就是‘思不出其位’，譬如說：‘主子，您這袍角有些兒破了，拖下去怕更要破爛，還是補一補好?！M言者方自以為在盡忠，而其實卻犯了罪，因為另有準(zhǔn)其講這樣的話的人在，不是誰都可說的。一亂說，便是‘越俎代謀’，當(dāng)然罪有應(yīng)得。倘自以為是忠而獲咎，那不過是自己的胡涂?！鼻r期的文字獄，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多，但真正算得上是“政治案件”的，卻幾乎沒有。有的是因為“四書五經(jīng)”作注而獲罪；有因獻(xiàn)萬壽詩聯(lián)獲罪；有上本為父親請謚獲罪；有向他提“意見”，請他“注意休息，保重身體”而獲罪；有文章中有所謂“忌諱”文字如“戎”、“狄”、“夷”，或有與康熙、雍正、乾隆及他們名字音似、音近的文字如“龍”與“隆”近而獲罪；有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而獲罪；還有大量的因字意朦朧的詩句而獲罪如：詠紫牡丹的“奪朱非正色，異種亦稱王”、“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 “杞人憂轉(zhuǎn)切，翹首待重明”、“日有明兮，自東方兮，照八荒兮，民悅康兮，我思孔長兮，夜未央兮”、“長明寧易得”、“一把心腸論濁清”等。

乾隆皇帝的屠刀，終于殺得書生們望文生畏，動輒獲咎，讓他們不知道該寫什么，該怎么寫，一絲生氣、活力被消磨殆盡，只好鉆進故紙堆，尋章摘句，整理典籍，庶幾免于災(zāi)難，形成了“乾嘉之學(xué)”。只到乾隆死后40年，書生們才被鴉片戰(zhàn)爭的隆隆炮聲從昏沉中驚覺，開始思索，開始探求，開始呼喊，為那個時期的思想、文化，注入了新的時代的內(nèi)容。但老大帝國，積重難返，專制腐敗，列強入侵，內(nèi)憂外患，國難不斷，這更激發(fā)了進步知識分子的責(zé)任意識，他們背負(fù)著民族復(fù)興的歷史使命，不畏艱難、沖破險阻，跋涉在探求救亡圖存、富國強兵的漫漫長道上，從狹隘的反清排滿升華到反帝、反封建、反殖民主義的民主主義革命，到“五.四”時期舉起了“科學(xué)”和“民主”的大旗。后“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又給我們送來了馬列主義，從此中國翻開了歷史的新篇章。

2018年5月2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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