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品古詩詞里的夕陽

眼前這組圖片真是美得不可方物:有大漠胡楊圖,有秋水孤鶩圖,有疏林寒鴉圖……每一張都蘊著濃釅的秋韻,每張也都有一夕陽。它或遠或近,或高或低,或圓或缺的,在沉靜而熱烈地散發(fā)著柔光和艷色。
哦,夕陽,夕陽!你這無以比擬的尤物,正是你,讓本來寂寥蕭瑟的冷秋如此絢麗迷人。但是細品古詩文,你讓多少人觸之即傷,黯然銷魂啊。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崩盍x山吟詠“夕陽”的這句詩是最為大眾耳熟能詳?shù)牧?。詩?a target="_blank">心情不適驅(qū)車登原。結(jié)果,他看到了大美的古原夕照。具體那夕陽如何的美,一向以清麗委婉著稱的詩人沒有描繪,只是高度概括為“無限好”這樣三個無法再普通一點點的詞語。可以想見,詩人觀景之后曾是一度情緒熱烈的。但一個“只是”,筆觸陡然一轉(zhuǎn),高漲的情懷因著這“近黃昏”而更“不適”了。這也難怪。時至黃昏,意味著白晝將盡,長夜即臨。眼前的“無限好”的就要成為過去,如同春花凋落一樣讓人無可奈何!任是誰,也不能遏阻。這如何能不讓人徒增恨意?
不過,國人見夕陽而感傷卻并非肇始于李義山的這番感慨。上溯至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已經(jīng)能找到見者傷心的更早明證了。比如《君子于役》一詩即可為例。君子遠方服役,眼看“日之夕矣”,那輪殷紅的落日暖暖地照著柴扉外蜿蜒向遠方的鄉(xiāng)間小路,牛羊踏著霞光從山崗上歡叫著沿路歸圈,禽鳥馱著那抹光飛到枝上還巢。這也該是家人團聚,夫妻相守的時候了。為什么夕陽照不到君子載欣載奔歸家的身影?在門外念叨著“不知其期”“曷至哉”張望的婦人,那雙望眼里,兩簇火苗在夕陽中,一定舞蹈地特別歡悅吧?當煙光愈薄,最終墜入地平線下,明月上了柳梢,她的眼中也僅剩下被淚水濡濕的灰燼了。
細細品鑒,不難發(fā)現(xiàn),從《詩經(jīng)》算起,夕陽就儼然成了傷心人的千年陳釀,嗅之即醺。
思婦看到它,難以自持地醉倒相思中。大丈夫志在四方,遠走他鄉(xiāng)建功立業(yè),但是婦人無法跟隨這個良人同去,只能居家上孝高堂下?lián)嵊鬃樱谑墙?jīng)年累月飽受相思牽掛之苦。能做的惟有每天翹首而望,凝裝而待。待斜暉脈脈,發(fā)現(xiàn)千帆過盡皆不是,得得的馬蹄聲也只是一次又一次美麗的誤會,嚙心噬骨的苦痛,怎一個愁字了得?“白首不分離”的盟誓言猶在耳,但錦書難托,兒女不解,就算是酒盈尊、香盈袖,獨對夕陽,除卻人空瘦、淚空垂,又能如何?而那些如絮如蓬浪跡異鄉(xiāng)的游子,看到夕陽西下,宿鳥歸飛,又叫他如何不想家?往昔一家人朝夕相處融融泄泄,那場景啊一幀一幀在眼前回放,讓人眼熱。此時,那侯門的稚子,白發(fā)的高堂,還有共剪西窗的伊人,現(xiàn)在似乎都站在夕陽下一聲聲呼喚自己---歸來吧,歸來吧!眼見得亂山平野,草色煙光,都被夕陽涂上了脈脈溫情,忍不住登高而望:鄉(xiāng)關(guān)何處?日暮里,但見或長煙千蟑,或江波浩渺,望極天涯不見家。這次第,徒有兩行酸淚一聲浩嘆而已。夕陽啊夕陽,你讓思婦游子痛入骨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目觸殘陽,遷客騷人和亂世仁人似乎更易哀慟欲絕。
美國現(xiàn)代哲學家詹姆士曾說:“不朽是人的偉大的精神需要之一。”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浸潤下長大的志士仁人渴望追求凡世永恒的價值——名垂青史而“不朽”。學而優(yōu)入仕,被朝廷委以重任,立功立言以“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是大多數(shù)人追求不朽的途徑。但是,這條求索夢想的路較之游子回家的路可算得上是“道阻且長”了。(因為畢竟腳比路長,游子出門逐夢,只要愿意,拔腳就可以踏上回家的路。)世路坎坷,風云變幻,為官之人有幾人如晏殊那樣仕途亨通一生順達的?一些人空懷鴻鵠之志卻因為種種原因“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成了壯志難酬的明代遺賢,然后在“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的心理矛盾中尷尬糾結(jié)。即使步入仕途的人,哪里就能在實現(xiàn)夢想的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去求索?伴君如伴虎,官場如戰(zhàn)場,宦海沉浮,昨上九重天,今貶路八千。詭詐險惡、波折橫生的仕途,讓有志于天下的人進退維谷,有時儼然就是山芋一個、雞肋一根,折磨著失意落魄的遷客。此種心境下面對夕陽難免興身世際遇之感慨,自是滿目蕭然,感極而悲——“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如逢外侵內(nèi)亂,國事衰微,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仁人們更是情何以堪?若博得個“十萬軍中掛印來”,運籌帷幄,沙場點兵,眼見得,金戈鐵馬大旗獵獵兵卒沖蕩,耳聽得馬鳴風蕭弓箭啾啾廝殺動天,收拾舊山河,把一腔熱血獻給國家,縱馬革裹尸,倒也死得其所,可以慨然而歌“快哉快哉”。只是很多時候仁人志士,有心殺敵,無力回天,如劉琦武官文用,稼軒那樣奇才閑置(“卻將萬字平戎策,換的東家種樹書”),龔自珍遭擠還家,叫人焉得不傷悲?斯人斯情斯時,去看夕陽,那哪里是夕陽,那是自己一顆無處安置的丹心,是即將墜入黑暗的民族國家。聯(lián)想到國家的窮途末路,也就聯(lián)想到自己的英雄遲暮。白日依山的薄暮,憑高望遠,只能哀吟“登臨吳蜀橫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時”;就算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憑欄意”;縱使金樽清酒玉盤珍饈雜然前陳,到底胸臆難平。更至山河破碎,復(fù)國無望時,真真是對景難排,殘照戳心痛飲圖醉。不亦悲夫!
夕陽西下是一天的即將結(jié)束,除了容易碰觸個人家國情懷,也很容易讓人回望歷史思考人生社會。于是乎,借著夕陽的余光,通幽洞微觸到了歷史的隱秘,歷史的規(guī)律——人生“好”“了”相生,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不是嗎?長江滾滾,不舍晝夜,只覺殘陽猶紅,青山依舊,但見西風里,殘照中,漢家烜赫的陵闕在唐代已成古跡;威赫一時的劉裕府邸如今也變成了尋常巷陌;舊時王謝堂前呢喃的春燕,今也飛入了尋常百姓家。當那巍峨富麗的萬間宮闕一炬作了焦土,聲名顯赫的賢君良臣也都變成了一個個冰冷模糊的符號,扣人心魄的凱歌哀吟已然余音銷盡,曾經(jīng)的波詭云譎,曾經(jīng)的叱咤風云,在夕陽里似遠似近,似明似暗,似夢似幻……千古江山,賢佞均無覓;大江東去,風月卻常存。善感的人,自會覺悟:電光石火,人生如寄;成敗得失,浮云蒼狗。
人啊,見夕陽思人思家感傷不已,見夕陽憂國憂民悲慨難平,見夕陽而悟人生如寄無奈后從容淡然。夕陽何其無情!可是,不,不要說夕陽無情。夕陽只是看慣了一切,也看淡了一切。錦衣玉食、笙歌曼舞,抵不過一支平沙落雁;刀光劍影、鼓角爭鳴,終歸于一曲漁舟唱晚;來處蕭瑟,摧眉折腰,怎如東籬采菊斜照相迎悠然?當夕陽下,長風浩蕩把這喧鬧的一天打掃的如同回到了太初,干凈,沉靜,然后暗夜里孕育出一個鮮潤滴露、艷麗清明的黎明,誰又能說夕陽西下不是一件好事呢?
眼前的這些圖片,那么的迷人。我想,拍攝者們一定是懂得夕陽之好對夕陽情有獨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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