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里路云和月

那年，也是八月中旬的一天，我正在段甲嶺中學(xué)讀高一，家里準(zhǔn)備刷屋子，要我從學(xué)校東北邊的石灰廠買一百多斤生石灰推回家。老家離學(xué)校二十多里路，都是曲曲彎彎的山路，一個星期回家一次，也沒覺著多遠(yuǎn)，上坡下溝，翻山越嶺，彎轉(zhuǎn)回旋，一個多小時餓著肚子也能到家。這次推石灰回家可就不一樣了，艱難困苦，險象環(huán)生，讓人終生難忘！

按說，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天天可以望見石灰廠的縷縷輕煙，有時爬上山坡可以看到工人們工作的場景，深深為他們不怕烈日曬不怕高溫烤的干勁所鼓舞，還有一點親切感就是，那忙碌的人群里邊有我熟悉的兩個老鄉(xiāng)，時不時地利用晚飯后的時間到他們的宿舍聊聊天，有時也會從老家捎些東西送給他們。

俗話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對我們來講就是關(guān)系好，相互都方便。這不，買石灰，這關(guān)系可就用上了。要知道，上世紀(jì)的七十年代，石灰是工農(nóng)業(yè)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憑票或物資局開具信件才能買到。那年月，在路上推一車石灰都覺得臉上有光彩，眼神兒告訴你，這人了不起，不是有人就是有后門。后門咱沒有，人咱還真有，真真正正石灰廠發(fā)料員趙滿軍，還有爆破員方俊林。

頭天晚上已經(jīng)和方俊林說好，把發(fā)給他的石灰票給我用，可到了第二天中午，他卻因姥爺去世趕回家了，唯一的希望就去找趙滿軍。問遍工友，找遍礦區(qū)也沒見著人影，餓著肚子的我傻了?？纯椿鹄崩钡奶栆堰^正午，想想離家還有三十里路，白跑一趟不說，回家怎么和父母交代。哎，頹敗的心緒無法言說，焦慮得極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空曠的冒著白煙的生石灰料場上徘徊，愁腸百轉(zhuǎn)，毫無主張。此時此刻，可以這樣說，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我，一個十六歲大小伙子沒轍了，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癟蛋了。心想，如果有照相機拍下此時鏡頭作為個人歷史的回顧，那我就是一個窮困潦倒無計可施的可憐之人！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是對別人而言，對我，大難不死必有人幫！(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來了，來了，我來幫你。趙滿軍從天而降，我不該死有救星。他是患感冒去了趟衛(wèi)生院，回來聽工友們說有個老鄉(xiāng)在找他，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了石灰廠。聽明白我的來意，痛快地二話沒說，就把他的二百斤白灰票給了我，并三下五除二撿熟石灰塊兒幫我裝上小推車。滿滿當(dāng)當(dāng)，灰白雪亮，感動的我熱淚盈眶。

人在受難之時，特別是在解困那一刻，有時傻的可愛，語無倫次，甚至是手足無措。我明明知道人家一年的石灰票讓給我了，一個小小的學(xué)生，我拿什么還給人家？小推車上的兩百斤生石灰試著掂了掂，很重，很費勁，憑當(dāng)時的勇氣和身上勁頭能推走。趙滿軍看我的樣子沒問題，滿意地拍怕我的肩膀，說聲到門房別忘交石灰票，并信誓旦旦地說，仨小時準(zhǔn)到家。

為三小時到家而拼命。

我剛到門房交完票，趙滿軍又追上來遞給我一塊塑料布，說是有備無患，累了可以當(dāng)墊子坐著。順手遞給我半個玉米面窩頭，說是中午剩的別嫌少，路上餓了吃。我只能謝謝，感動的無言以對。

烈日高懸，天氣預(yù)報三十八度。從石灰廠到學(xué)校抄近道兒三里路，走砂石大路超過十里地。沒法子只能舍近求遠(yuǎn)，兩百斤石灰載重可不是鬧著玩的。大晌午路上人車皆無，光天之下就我一人如牛負(fù)重蹣跚而行。一步幾滴汗，我沒數(shù)過；一步幾口喘，心知肚明。一開始還行，走著走著，腿腳發(fā)笨，小腿綴了秤砣一樣步履維艱，此時的肚子開始不給力，咕咕叫的自己都心煩，嘴里開始冒狼煙，真想找個涼快的地方歇一歇，可回家的盼頭又讓我邁開大步向前闖！這時，這里，有的只是原始的念想，絕沒有詩和遠(yuǎn)方。因為詩對于我只是語言的幾個符號，只是身外的一片星空。遠(yuǎn)方，多遠(yuǎn)？我的學(xué)校就在眼前，離家還有二十里，這才是我所渴盼的地方。

人是需要有一點精神的。有了頑強拼搏的精神支撐，步子邁得會更大，哪怕汗水模糊了雙眼，奮不顧身，勇往直前，這就是當(dāng)時的口號，也是我們那個時代的精神追求。雖然為自己，但也激情澎湃。

過了學(xué)校全是山路，曲曲彎彎，上坡下溝，推車?yán)鄣纳蠚獠唤酉職?，便找個樹蔭下喘口氣，干咬趙滿軍給的半個窩頭，吃得快，咽得急，又沒有一滴水，嗓子噎得差點背過氣。餓極了，仗著年輕火力壯，翻瞪幾下白眼又上路。

七八月的天，小孩的臉，一時一變。剛才還是晴空萬里，眨眼之間又烏云密布雷聲滾滾，大有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陣勢，又有風(fēng)來雨到的驚魂。我當(dāng)時嚇壞了。自己可以找個地方避一避雨，一推車生石灰可就玩完了。咱學(xué)過化學(xué)，生石灰是氧化鈣，遇水生成氫氧化鈣和二氧化碳。怎么辦？趙滿軍給的塑料布派上了用場。躲到山路旁的一棵老榆樹下，大雨隨風(fēng)而到。

一場大雨澆的我成了落湯雞，一個火球從我頭上的樹梢滾過，一個炸雷把老榆樹劈下半個樹冠。我，呆若木雞，嚇得縮成一團，還好，閻王爺沒收留我。雖渾身顫抖，但毫發(fā)無損，慶幸劫后余生。不敢想，當(dāng)時也不容想，當(dāng)你剛剛看到險情瞬間，一聲震耳轟鳴已經(jīng)讓你目瞪口呆。想來，死是非常的容易，驚詫在一呼一吸之間，容不得你有一絲一毫的恐懼！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從來沒有想過，也不敢想。驚愕之后，劫難之余，眼望大雨飄然而過，耳聞驚雷還在天邊轟鳴，我站在山路上久久挪不動麻木的雙腿。

雨水匯成渾濁溪流，溪流交匯，山洪暴發(fā)，眼前的干河溝，大雨過后就成了滾滾洪流，山石滾動，濁流翻涌向前。望望天空，一番云雨又要演繹，一陣涼風(fēng)吹得我渾身發(fā)抖。心想，再過一會兒，山雨輪番登場，恐怕三更天也到不了家。急中生智，化整為零，我首先一人趟水過河，感覺洪水還未淹沒膝蓋，沖力和滾動石塊構(gòu)不成重大威脅，就用塑料布包裹適當(dāng)重量的石灰塊背著過河。一趟，兩趟，第三趟，不該死有救星，一位同屆同學(xué)正好路過，幫我推過小車，又幫我重新裝車。聽我講的過程，挺感動，就不容分說幫我走一程。

山路彎彎，雨過路有些滑，但有同學(xué)幫扶拉拽，上坡下溝一路平安。到了尚莊子村，同學(xué)到家了，我也將走上砂石路。他心腸挺熱堅持送我到家，我婉言相謝，他看我執(zhí)意不肯，便也不再強送。

再見，老同學(xué)！望望前面的路，雖然坑洼不平，但離家不到五里路，再看看雨后的斜陽，到家天就黑了。希望就在前方！

渴，焦渴，賊渴，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離家三里地，再也走不動了。路上坑坑洼洼都是水，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山路兩旁的綠樹時不時地滴著雨水，口渴難忍，背靠一棵楊樹大口喘氣，此時的鼻腔噴出的是兩團火！

瓜地，面瓜地，香氣襲人。白莊子村的瓜窩棚像鬼子炮摟一樣威嚴(yán)，看瓜的不時地吆喝幾聲，嚇得山喜鵲撲楞楞地展翅突飛，也在警告偷摸瓜的孩子大人，看瓜人眼盯著你呢，可別讓我逮著，竟不時地用鳥槍朝著空中鳴放，嚇唬偷瓜人不敢近前。

我不怕！人渴餓至極，臉面一錢不值，危險在所不辭。雷電劈樹，大難不死，偷瓜解渴還解餓，渴餓驅(qū)使，越是艱險越向前。偷瓜偷得大膽而瀟灑，竟有點明人不做暗事的架勢，但轉(zhuǎn)念一想也要講究點策略，畢竟是偷摸行為。瞧準(zhǔn)機會，趁著看瓜人進窩棚的瞬間，我匍匐著進了瓜地，撿熟的大的摘了兩個，滾過瓜地啃咬起來，吃相絕非好看。這時也不忘讀書人的愚道：竊書不為偷，偷瓜不算竊。

兩個面瓜下肚，懶蟲似乎上身，又困，又累，又乏，渾身散了架一樣，靠在那棵楊樹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對了，還作了一個夢，夢見靈山的泉水叮咚作響，我捧起泉水大口大口地狂喝起來，那涼，那甜，那解渴，喝的我肚子都快撐爆了。一激靈一場夢，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睛，竟發(fā)現(xiàn)有人用水壺在給我 喝水，親切慈善的面容多么地熟悉，定睛一看是媽媽。

天早黑了，圓圓的月亮掛在空中。月光下的媽媽還在用涼壺喂我水喝，讓我感到莫大的體貼和母愛。我全醒了，撲進媽媽的懷里哭起來，是情不自禁地哭？是委屈地哭？是見著最親的人一種自然的情感釋放？是盼星星盼月亮盼著親人來到身旁的那種切膚之感？

知兒莫如母。人到什么時候都別忘了生你養(yǎng)你最疼愛你的媽媽，你的、我的、他的最偉大的母親！

一趟推石灰的歷程，艱難困苦，險象環(huán)生，幾十年過去了仍記憶猶新，不時引起陣陣心痛。再一想，和以后的人生之路比起來，這只不過是滄海一粟。

2020年8月16 日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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