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禾
在我們的家鄉(xiāng),一年田里要種稻兩季。農歷六月進入盛夏時節(jié),日照時間較長,熱度急聚上漲,氣溫幾乎每天都在到35℃以上。這時,田野里早稻成熟了,在收割后必須趕在立秋前插好晚稻禾秧,否則會因光熱照曬不夠,影響秋季的收成。因此,在小暑大暑兩個節(jié)氣最熱的夏天里,農村里家家戶戶,大人小孩全上陣,抓時間搶收早稻、搶插晚稻,這種特有的“雙搶”農事活動,是一年中農村最繁忙,農民最累最為辛苦的時候。
小時候,由于家里缺乏勞動力,10來歲就開始參加“雙搶”勞動。因為我們知道,禾長大了就會有收獲,能給我們帶來喂飽肚子的米谷。無邪的我們,就這樣帶著童趣,在父母的巧語下,且累且快樂,幫著父母干一些力能所及的如割禾、抱禾把、撥秧、栽禾等農活。
雞叫三遍的時候,父母早已起床干活。父親開始搬麻墊和谷袋,母親則負責洗鍋碗瓢和做早飯等活,她邊做邊開始嚷嚷起來?!案亍⑽髯?、牛唉……,快點起來約” 尾音拖得長長的。兩個姐姐聽到后迅速地從床上爬起,而我,故意裝著沒聽見。由于晚上熱的難以睡著,而且蚊子也多,老是在耳邊嗡嗡作響,不時地還在我身上叮上幾口,庠得更無法入睡,而且,快天亮的時候天也比較涼快,蚊子也少,就想在這段時間多睡一會兒,多賴下床,滿足一下心理上的要求。
“莫睡覺了,牛唉,趁早多割一點禾,好擼禾把給你爸爸打?!边^了一會兒,母親又喊了起來。我睜開惺忪的還帶有酸意的睡眼,從南邊的小窗看到天上還掛著幾顆星星。
“根呢,理好袋呢放到車上,等下你堆皮輪車;西子記得拿簸箕和三把鐮刀,牛唉提茶壺……”。在我們刷牙洗臉的時候,父親一邊安排一邊將放在正屋的四方帶有耳的禾斛馱出,放在東面的梨樹下。
天邊微泛魚白,父親馱著禾斛走在前面,大姐第二,二姐緊跟,而我就跟夢游似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最后。一路上,可以看到別人家田里有人影在晃動,不時還響起砰砰的打禾聲,看來我們是起來有點晚了,也許是父母心疼他們的孩子,不忍心叫我們早起,讓我們多睡覺一會兒吧。(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到了田里,先由大姐割出一個豁口,我與二姐則將禾把擼到一邊,騰出一塊可以放禾斛的空位,并與父親一起慢慢將禾斛放好。隨后,父親坐在田埂上吸著旱煙,我們姐弟三人則開鐮割禾。
姐姐五顆一茬,我只能三顆一茬。割禾非常有講究,是個沒有科技含量的技術活,既要熟練也要手巧,更要心明眼亮。割的時候要站在從右算起的第二顆后面空格里,半彎著腰,從右割起,再用鐮刀在右邊腳邊的先割的禾蔸迅速分個叉,將割好的禾擱在上面。一般左手攬禾握禾,在禾第一片葉與桿交叉處握著最好,右手拿鐮刀,食指放在鐮刀背抵到,其它手指緊握刀把,且左手在上,右手的鐮刀向下向左邊斜,要在左手握禾處兩寸以下割,并向懷內稍帶一下,這力度要恰到好處,不能猛用力,割完一顆正好收手,否則,一不小心就會割到左手或自己的腳,使得“雙搶”時節(jié)都沒有辦法干活。
姐姐早幾年就下田干活,割禾比我熟練,在“嚓、嚓……”的聲后,稻田露出一截截整齊的禾蔸,姐姐的身右邊多了一茬禾把,將我甩得好遠好遠。而我,慢騰騰地,一顆一顆慢慢地割,生怕割到自己的手。割了幾米遠的樣子就開始腰酸背痛,又站一起休息下。而且,禾上的蚜蟲、卷葉蟲、臭屁蟲及不名蟲豸在割的時候基本上都掉進田水里,雖然褲管全部放下,在腳動的不多或較少的時候,卻趁機一個勁地往褲子里鉆,不時地還叮咬我?guī)卓?,奇庠無比,還有那可惡的螞蟥,悄悄地附在腳肚上吸血,整得我割禾的進度非常緩慢。
看到此狀,父親便叫到:“牛唉,過來,你擼禾把給我打?!蔽艺酶畹秒y受,想換一下,便連忙應了一聲,放下鐮刀,開始做擼禾把遞禾把給父親打的活兒。這活兒較為輕便,由于打禾將谷脫粒到禾斛有一個過程,我可以站到歇一下,等父親打好再遞過去,只不過禾把擼在胸前,泥水容易打濕衣服,搞得全身及臉上都沾滿了泥巴。
隨著太陽的升高, “砰、砰、砰砰……”的打禾聲,時緩時急,在鄉(xiāng)間田頭有節(jié)奏地此起彼伏,一場雄渾盛大最有節(jié)奏感的鄉(xiāng)村夏收交響樂曲在田野里演奏,在田野的上空回響不絕,成為此季最動人的旋律、最感人的樂章。
打禾是一種異常辛苦的勞作,要有一定的體力和耐心,且都得憋著勁兒。人站在禾斛耳旁,雙手碼齊一個適合自己的禾把,緊握禾把沒有禾穗的那一端,向頭右邊上揚斜舉起,在空中劃個孤圈反回,再用力將禾穗打在左邊禾斛板上,谷粒在慣性的作用掉落大部分,再撒開稻草抖幾下,夾在稻草里谷粒就自然地掉到斛里,這樣可防止到手的谷粒在再次上揚時被拋撒到田里,多了幾分收成。經過反復打幾次,禾穗上的谷?;久撛诤条?,手上剩下的只是稻桿了。打禾一般是成年男子干的活,因為他們有力氣,會打的禾斛砰砰作響。沒有力氣的人打禾,打在禾斛上很輕,就撞擊不出聲音,谷就不容易脫粒,這等于白打,在干無用的活。拍打完一手水稻,將稻草分撒在田里,又碼過一手,繼續(xù)打,重復一樣的動作。
等到禾斛離禾把有一丈多距離時,父親和大姐一般在前拽拉禾斛的耳,我和二姐在后面撅起屁股推禾斛板,齊心協(xié)力將裝有剛打下稻谷的禾斛推到禾把旁,有時一不小心還會被禾斛底下的禾蔸反彈起的泥水濺得滿身都是,看起來就像一個只有兩眼轉動的泥人,十分可笑。
而我,也許是肚子早就餓了,累得連腳都挪不動,半擼半歇,眼睛一直看著田路,企圖發(fā)現(xiàn)母親擔早飯的蹤影。大姐幫忙打禾,二姐與我一樣偷懶,割一陣歇一腳,父親看到也不作聲。直到禾斛里裝有三袋谷的時候,母親才會在我們的視線里出現(xiàn)。母親還沒有到田埂,父親早就招呼我們過去,顧不臉上的泥巴,也顧不上臟,簡單地用溝里稍微干凈的水洗一下手和嘴,端起碗舀一碗粥,不用夾菜就趕緊往肚子里倒,畢竟饑腸轆轆的胃急需填飽,滿足我的胃才是此時最為舒適的感覺。
吃好早飯,父親“吧嗒吧嗒”過了一撮煙絲癮后,我們又要開始干割禾、打禾,裝袋推谷回家等活了。
這樣的活兒,一般要持續(xù)20天左右,雖然辛苦,但對于農人們來說,看到新收的稻谷有著說不出的興奮與喜悅,心里是甜的,古銅色的笑臉如綻開的花朵。
我從十三歲開始,到大學畢業(yè)時,只要家中有“雙搶”,我都要參加,算一下大概有十一個年頭吧。個中辛苦,是現(xiàn)在的孩子無法想象和理解的。
如今,三十幾年前全家出動、披星戴月的勞作場景在夏收的時候早已銷聲匿跡,幾歲或十幾歲的孩子參與田間勞動更是已不可能見到,留在那些炙人歲月無人敘寫的歷史長河里。也不知從何時起,田里大都只種一季水稻,收稻也已經用上收割機,農業(yè)機械化程度越來越高,而且因生活水平的提高,現(xiàn)在農村的孩子大多沒有參加過田間勞動,如果父輩們不傳述,也無法知道雙搶是怎么一回事了。
雖是如此,我還時常憶起那段艱辛,任孩提時流滿了汗水和蘸滿了泥水的勞作身影,與已逝父親的往事擱在記憶的沙灘,刻在了心靈深處。那些歷練,那些磨難,如溫情的春天一樣壯麗迷人,練就了我強壯的身體,繼承了農人吃苦耐勞的品質,明白了美好生活的來之不易,需要我們自己用雙手去創(chuàng)造。
“雙搶”,雖累猶樂,成了流年記憶里的時光中最為厚重的那道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