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苔。

苔不比那些稀珍名貴的花木，它是極常見的。這不僅是說它在我們身邊常見，而且也是指在全球范圍。它的足跡幾乎遍及了除海洋之外的整個地球——從熱帶雨林到寒帶冰原，從城市到鄉(xiāng)下，從地面到屋瓦——均可看到苔的身影。

我們這兒，苔，隨處可見。

每逢楊柳發(fā)芽，桃杏競放時，苔也出來裝扮春天了。沒人看到——也或許是從沒人留意吧——苔到底是從哪里來的,或者它們本來就潛伏在那里了？被雨水浸潤過的地方，只要沒有人的打擾，它們便會在潮潤里活潑潑地長起來。起初可能不過幾個綠點，毫不起眼，但是請你千萬別瞧不起那星星點點，斑斑駁駁的綠意。不出兩三天，再去看吧，你會驚異那滿地的盈綠。那綠色可比尋常草木要翠，嫩，純。我總想，那樣純粹的幼嫩翠碧，任誰也不舍得狠下心去踩踏吧。

最是夏雨連綿后，苔長勢之旺盛，令人咂舌。我特別喜歡夏雨過后到一些老院子去探訪它。老青磚墻根，被茂密的枝葉遮得難見陽光的院里，頂著水珠的苔綠得豐滿，綠得逼人。把手放在那毛茸茸的綠上，滑潤潤的，像綢緞。我?guī)状蜗氡媲迥莾蓧K青磚的縫隙里到底長有多少棵苔?？拷倏拷?，但是，一會兒，我的眼就花了，眼前只有濃得化不開的綠，根本分不清哪棵是哪棵。揉揉眼，再看，還是那樣。有一次，我動了好奇心，非要看看單獨的苔到底啥樣，便用指甲尖輕輕戳下一點點放在玻璃上，端回家，用針從中慢慢挑出一根，像古丹麥皇帝觀察織機上新布那樣去看。還看不清。我翻出了放大鏡，再看，這次終于看清了。那并不比頭發(fā)絲粗大，僅有兩三毫米高的單棵——如果可以說是棵的話——綠苔，通體綠色，上面還有很多綠的丫杈分枝，真的很難說清哪里是莖 ，哪里是葉。苔整個的樣子有些像狼牙棒，又有點像柏枝。但和它們比，那一棵苔幾乎就是屬于微雕藝術(shù)了。后來每當(dāng)我再看到那些一片片綠茵茵的苔，吟詠那些帶有苔的詩句時，總是禁不住感喟：那該是億萬的苔緊密團結(jié)才營造出的風(fēng)景吧。

秋涼了，花衰草黃枯葉飄飛。但在水汽充沛的地方，你會驚奇的發(fā)現(xiàn)綠的苔還在堅持。更令人驚奇的是，從春天到秋天，那綠一直就是翠翠的，并沒有像其他的花草樹木的綠，隨季節(jié)深深淺淺的變化。而當(dāng)風(fēng)把一片片枯葉吹落到青苔上時，那種生與死的相遇，堪稱一篇簡約深邃的哲理散文。(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北國的冬天冰封雪飄。綠苔不見了。不，應(yīng)該是不見了苔綠，因為苔枯萎干澀后，那綠沒變，只是漸漸西北風(fēng)陽氣的塵土覆蓋。但是，苔決不是凍死的。因為要論耐寒，苔可比被孔夫子贊美的松強百倍——在北極圈內(nèi)的陸地上，還看得見蒼苔呢。北中國的苔是因為空氣干燥水汽不足而亡的。苔和魚一樣，都離不開水。只不過，苔需要的是豐沛的水汽。

苔很常見，但是，卻常被人視而不見，古往今來，愛苔的人并不多。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家中有苔是就是疏懶邋遢的表現(xiàn)吧。宋代的王安石都云：“茅檐長掃凈無苔?！币不蛘?，庭院生苔意味著門庭冷落鞍馬稀，畢竟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希望自己家是整天門庭若市高朋滿座的名門望族，所以不太喜歡“苔痕上階綠”的蕭條。更可能考慮到苔濕滑，容易讓人跌傷，畢竟《紅樓夢》里的劉姥姥經(jīng)歷已是前車之鑒。但是，也有愛苔的，如葉紹翁筆下的那位“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園主人，還有寫出“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這樣清閑詩句的晏殊。也曾有位明清時代的園林家有意種植青苔。他的方法是把大米熬清湯噴在泥墻或者盆景里，據(jù)說很快就能蓊蓊郁郁。我曾經(jīng)想試，一直沒付諸實踐。

《隨園詩話》的主人袁枚曾經(jīng)寫過一首《苔》如今經(jīng)常被傳唱：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

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

詩人對苔的憐愛之情很明顯。不過，老先生喜歡歸喜歡，借苔自喻，表達自信自強奉獻什么的，就真的誤會了苔。苔可以說是很有道家思想的，是植物界最隨遇而安、沒有分別心的了。不管是在竹籬小院，高墻華廈，還是紅墻碧瓦的皇宮；也不管是在溪流河灘 ，泥墻老樹，還是石頭瓦礫，它都一樣簡簡單單地順應(yīng)自己的天性生死。潮潤潤的它就綠得蔚然成景，干爽爽的就不知所蹤。它不像人那樣區(qū)別高貴和低賤，堅強與懦弱。這樣的它，又如何會為了效仿誰或證明自己而開花呢？并且，我懷疑老先生到底有沒有真得觀察過苔看到苔開花。因為，苔是隱花植物不開花的，如米之花從何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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