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人堡聯(lián)想
去布達佩斯,這回又是杰弗,他喜歡出頭,拉了八個。我和老妻、羅曼夫婦、喬伊、特麗絲、有點瘸腿的比爾。喬伊姑娘最年輕,四十歲吧,鶴立雞群,所以說話走路都是挺驕傲的。特麗絲快八十了,像輛老坦克,步子壓的依然咚咚。比爾和杰弗為了省錢湊成一對,住旅館時杰弗大聲告訴接待小姐,我們不是同志?。?/p>
天氣冷,淡季,所以是一路的便宜,從曼切斯特出發(fā),飛機票來回僅廿八英鎊,旅館四十英鎊兩人一間帶早餐,英國現(xiàn)在還賴在歐盟,所以市內(nèi)交通對我們六十歲以上的人全免費,大家看看喬伊,喬伊笑嘻嘻地說我買票。
到達時是晚上,大家鉆進房間鼓搗手機電腦,四十英鎊的房間不帶勁,可以將就著上網(wǎng),下載就是不行,想想這個價位,只好悶著頭不出聲。第二天早上大家吃早飯不見杰弗,他趴在天臺上拍日出,我們都在喝咖啡呢,,他進了餐廳上下牙還在噠噠噠。
吃完了走人,杰弗把腦袋伸出門,嘴里還鼓著一根香腸,“等等我呀,我認路?!?/p>
這座城市本為一體,但當多瑙河不期而來時,穿過了她們中間,將其一分為二,西邊的叫布達,東邊的叫佩斯,如少男俊女,牽著手沒有離開。
布達佩斯的清晨招人喜歡,鴿子在陽臺上咕咕,低頭就是美麗的多瑙河,塞切尼鏈橋像個暮年大叔,從眼前向?qū)γ婵缛?。布達堡的圓頂在對岸炫耀著她最早的陽光,太陽還在努力,想驅(qū)走昨夜的那點微寒,爽人的空氣貼著你的臉,像摩挲涼涼的肌膚。好喜歡聽女人們從身邊走過,高腳跟落地的噠噠聲,順帶一小點香味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家的首選就是漁人堡,她的知名度與國會大廈和歌劇院不相伯仲。她本身就是一尊杰出的宏偉巨雕,糅合著新哥特、羅馬、以及匈牙利馬扎爾民族的精髓和靈魂,顯示出世紀的流血、勇敢、堅毅、和決不屈服。她的設計者弗里杰·舒勒克,于1895年-1902年,將其做為一個民族的象征落座在多瑙之畔布達一側(cè),傲視整個佩斯古城,其遠的蓋勒特丘陵,俯首可見的瑪克利特島,立體錦緞似的紅瓦古閣從眼前渾然鋪開,如鋪上了四季,此時藍天攜云,風掠古城,如卷世紀,大地頓生驚動,眼底霎時被激動的泉水汩汩,不能自己。
漁人堡的身后是馬加斯教堂,教堂幾何形的建筑不盡是美學的無與倫比,更往外迸發(fā)著支撐保衛(wèi)國家血脈的魂魄動力,摧毀一切邪惡的巨大力量。在漁人堡和教堂懷抱著的廣場正中,豎立著伊斯特萬一世的勒馬雄姿,這位匈牙利民族的建國君主,跨馬昂首,傲視天地,恰如男兒當此一立,一時風云俱動。
漁人堡有七座尖頂?shù)乃伪?,象征著匈牙利民族的七個部落和七位視死如歸的英雄將領。駐足仰視,七塔如天橫方天畫戟,揮舞于大荒,攜天地人之合,存雄于民族靈體,巋然于山川河流,萬物頓時俯首低垂。
公元1241年4月10日,蒙古人成吉思汗揮兵西進,前鋒速不臺和拔都率兵四萬,擊潰匈牙利十萬大軍,屠殺士兵六萬之眾,無辜百姓更是不計其數(shù),多瑙河畔尸橫遍野,血流嗚咽。至一年后蒙古人撤走,整個匈牙利人口減少了一半以上。這是第一次東方人對西方人的蹂躪,無獨有偶,七百年后,1958年,我們這個東方大國又加入了對這個民族的圍剿,屠殺了這個民族的精英,鎮(zhèn)壓了匈牙利人民要求自由民主、民族獨立的呼求渴望。
我甚至不敢去看納吉的雕像,那是罪過被鞭撻,醒悟后的不堪重負,是羞愧,是獸性后的人的痛苦。
可見歷史并不眷顧這個民族,地理上的位置,文化宗教的差異,于此東西交匯,如地殼板塊擠壓碰撞,常常是大地喋血,浩然彌哀。
我卻有突然彌漫于心的顫動,七位勇士啊,你們動搖過嗎?哭泣過嗎?你們的膝蓋軟過嗎?母親孩子被虐殺,姐妹妻子被蹂躪,家園被焚毀,母親在訣別,孩子死前的悲慘呼喚,是你們鐵石還是敵人不夠殘忍?!你們在承受、無動于衷?還是適苦欲死里醞釀著復仇的滔滔?!
漁人堡的苦難是一次次的被摧毀,匈牙利的不屈是一次次的重建。
登上漁人堡發(fā)出的慷慨,不是文人墨客的胸臆,而是自覺的跪拜,這個民族之所以叫人敬重佩服,是歷經(jīng)摧殘百折不撓,縱使滅族也不投降,一代一代為民主為自由,死而再生。
妻子走到我身邊,我們一同順著七位勇士的凝視俯覽連著天際的佩斯城,多瑙河畔的國會大廈,去回憶,去追思,在不滅的見證中洗練自己的靈魂。
喬伊、安、還有特麗絲準備去對岸了,要穿過塞切尼鏈橋,他們說要去看河畔的那一排鞋子。
陽光總是隨著和平,落日余暉總是安詳。我不舍這眼里的佇留,思緒的萌生又不想停頓,當斜陽披掛,國會大廈一片金色,多瑙河還是藍色的溫柔,靜靜地纏綿而過,心中激起的美好悄然幸福地落下,落在這大廈的臺階上,落在傍河的步道和依著河沿排列著的那一行行的鞋子上。
這是匈牙利雕塑家鮑烏埃爾·久洛的醒世杰作,匈牙利人把他們的罪惡、悔悟,用鐵的模型固定在河沿上,固定在歷史里,用不滅的、反思后的巨大沉重,警醒、教育這一代代的人。
歷史有時輪回的可怕,當匈牙利人被別人屠殺時也在消滅別人,1944年10月15日的那個夜晚,投靠納粹的匈牙利劍十字軍,對匈牙利的反抗者、猶太人、不同政見者,老人、婦孺、孩子、施行了一次次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在這兒他們被一個一個殺害,一個一個被推入了多瑙河,當多瑙河仍在歡唱的時候,這河沿上只留下了一排排的鞋子。
這是大人的鞋子,我蹲下身去撫摸他們。
那是父母的鞋子,我為他們哭泣。
那是女人的鞋子,我想去支撐她們。
那是孩子的鞋子,我要拼命抱緊他們。
它們參差不齊,沉默無語。有的鞋子的前端指著漁人堡,孤獨的它們被夕陽拉長,半個影子墮入了多瑙河,留下垂死前的一瞥,也有的鞋尖橫向,似乎在尋找遠處的親人,也有的鞋尖朝后,是乞求、恐懼還是怒視?也有的鞋子——孩子的,只有一只,那一只永遠不知去向,他們必然是在媽媽的懷里墜落,和他們最后一聲的呼喚一樣被多瑙河水淹沒。
我淚眼迷蒙,突然想像婦女一般的哭泣,我想起了文革,想到了誰呢?我的班主任——小常老師?他也在其中?他穿著那件洗白了的淺色衣服,在黑暗里那么顯眼,他被捆綁著,繩索和血跡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上交替,他沒有跪著,晚風輕拂,撩起他額前的頭發(fā),月色落在河面的反光映襯著他蒼白的臉龐,他的眼睛還在閃爍,活著,堅毅著。
他抬起了頭,看著多瑙河,看著對岸的漁人堡,看著他們也將和自己一樣消失,這是他年輕生命的最后一瞥?
他的頭顱在艱難地慢慢轉(zhuǎn)動,他在尋找,尋找他的父親母親?他的手想動,想從束縛中抽出來,他的上衣口袋里這月的工資,還在嗎?他要給母親。他看到了姐姐,姐姐的淚水不停地流,他想喊一聲姐姐,他蠕動著嘴唇,可是張不開,只有血流出來。他也看到了痛哭著的撕心裂肺的妹妹,他打過她,她小,不懂事,現(xiàn)在他是那么后悔。他看到了自己的女朋友,那個清秀的,把自己和生活看的無限美好的單純姑娘,在人群里定定地看著他,一寸不離。
他哭了,他一點不想看到他們,也不愿被他們看到,他不能使他們難受,不愿他們看到自己的狼狽。
他不知道,此時的父親每日被示眾,在早晚的陰雨里被羞辱,被游街。他的母親每日為父親送飯,在工商局的大門外,一口一口地和著雨水喂著父親。
他不知道姐姐探監(jiān)時將幾個饅頭夾裹在被子里,被人發(fā)現(xiàn)后便是無休止的批斗,侮辱,毆打,匍匐在地下的姐姐神志已經(jīng)不清,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交代什么,翻來覆去的只是一句話:弟弟吃不飽,他餓。
他不知道全家人只有在批斗會上偷偷地遠遠地看著他,忍著抽泣,把心拋向他,把淚水咽下。
他不知道,他的這個風雨飄搖的家,這個幾欲被摧毀的家,已經(jīng)是夕陽的最后一瞥了,擠進門縫的那絲光亮后是母親枯枝似的雙腿,昏暗里是母親深凹發(fā)亮的眼睛,她在盼望,在聽,那門外的動靜,丈夫的腳步、兒子的笑聲,她幾欲站起,踉蹌著,要去撫摸那令人心碎的門扣。
他看到了他的學生,那幫仍然稚氣未脫的少年們,竟然也出現(xiàn)在這里,遠遠地看著他,他們的臉上是冷漠?是驚詫?眼框里有淚水?是難過...... 太遠了,看不清。他們是復課鬧革命了、還是繼續(xù)的碌碌無為?荒廢的學業(yè)啊。
他看到了高守湖、王古葆、夏地水、這幾個數(shù)學特別好的學生。
他看到了李知見,年級作文比賽的第一名。
他看到了谷石雪、朱居鄉(xiāng)、汪沛夏、這幾個共青團員,都是他培養(yǎng)出來的。
他看到了陳固薪,那個從不努力學習讓自己操透了心的家伙。
他看到了胡真寧,那個在土屋里光著腚睡覺的小子,被同學們摁在被窩里打的噼噼啪啪。
曾經(jīng)的多么好的時光啊,課堂上他給他們講禮記,講孔子過泰山側(cè),講古人論道,朝聞夕死的可貴,講當今時代的故事。校園里、湖畔、公園...... 他和他們每一個人談心,給他們每一個人輔導,他累,他開心,太陽永遠是那么溫暖,天空永遠是那么藍。在這里他們就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他要努力工作,要把他們送入大學,讓他們獲得更好的前途。
他沒有看到碩士博士帽,沒有看到滿園春色同學們簇擁著自己。似乎是多瑙河水的鱗光讓他產(chǎn)生了幻覺,怎么這些學生都戴上了解放軍帽?他回過頭來,一支槍正冷冰冰的對著他,持槍的是誰呀?他的心一哆嗦。
是XXX?是。
是XXX?是。
是XXX?是。
不對,那是初二班的全體?他們化作了一個人,一個巨獸,一道高墻,一個熟悉的、對自己又是陌生的巨型雕塑,一群黨性高于一切的接班人。
他們此時已經(jīng)很魁梧,很強大。他感到一種遺憾,他不是怕死,他想跟他們說出自己的后悔,后悔自己的嚴格,后悔自己對他們不留余地的督促,喝斥,后悔太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弟弟妹妹了?
他死命地抬起頭,掙扎著,血從他的嘴角鼻孔流出,他要吶喊,他要做一次最后的申訴:我不是反革命!
一陣能叫多瑙河水膽寒的呼聲響起:
“打倒反革命份子常XX!” “無產(chǎn)階級專政萬歲!” “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沒用,無絲毫作用,他垂下頭,他要問問,自己廿多歲的一輩子,努力學習奮斗,秉承自己的良心,他有于連的才華,可他根本無心做于連,只是想做一個好人,一個優(yōu)秀的人,一個對得起自己的學生和他們家長的人。你們最清楚我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把我推開?!推到你們的對立面?!難道世界就是你們一幫人的,你們就是主宰?!而我就配當于連?!就是這個社會的最底層?!你們就可以隨便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他似乎聽到了拉槍栓的聲音,這是最后的時刻,他看到有個婦女抱著孩子跪在他身邊,他嘗試著彎下腰拉他們起來,孩子抱著媽媽,一雙大大的藍眼睛看著他,笑著想和他說話,他頭顱上的血滴在孩子的腳下,他想抱住她,保護她,多瑙河的水熠熠發(fā)光。
他閉上了眼睛,不愿再睜開,不想再看了,這個世界怎么這么的黑暗!
......
我定定地看著多瑙河水,水光瀲滟,這是幻覺?還是現(xiàn)實?我離開了河岸,我明明聽到了一聲槍響,我驀地回過頭去,老師的身影已不在,蕭瑟的冷風里,河岸邊是一雙黑色的、他的皮鞋。
特麗絲走過來,輕聲地問我:“你被感動了?” 我說:“是。”
“看得出來你很難受......”
“不,是仇恨!”
突然的我告訴她:“他沒死,他活著。“
她怔怔地看著我。
我什么也不愿說了,她怎么會懂,我們拿起過那桿槍,我們隨著屠夫呼喊,我們把棍棒打在無辜的人身上,我們面對罪惡保持沉默,我們只是想保護自己,沒人可以說你是徹頭徹尾的干凈。
這是一種長期的負罪,不可磨滅的沉重,沉重的使人苦不堪言,它醞釀,它生成,它迸發(fā),它會隨時隨地地沖破心理的堅強堡壘,壓垮你的自我辯護,把活生生的記憶,活生生的作為放在你的眼前,你無可掩飾,你無處可遁,你不能遮住你的眼睛和良心,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對歷史,說謊,甚而潑污。
那是沒有用的,因為一句話、一個字、一陣風,一塊石頭,一縷陽光,甚至一片落葉也會起光回憶的積蓄,勾起不盡的聯(lián)想、會重現(xiàn),不管你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只要你還活著。
特麗絲建議大家去喝杯咖啡,在鏈橋的前邊,河沿下,有一艘看著很樸素的游輪,它早退休了,一條小木橋很優(yōu)雅地通向它,那里有咖啡、綠茶,或許有聯(lián)想的歸宿。
依窗而坐,清涼的、歐陸的風似乎拂去了剛才被掀起的陰霾,此時多瑙河的陽光重現(xiàn),閃爍的波鱗中折射著河流的美麗,讓人想起這片流域蘊藏的豐富,民族的無畏和偉大。
一個敢于正視自己罪惡的民族,把自己的惡行鏤刻于鐵碑之上,流傳于世,需要多大的勇氣,多大的無私,多大的坦蕩,多么深邃的高瞻遠矚,多么崇高的民族之人格。
我想著終有一天,我們的民族也會給自己一塊“罪己詔”的鐵碑,把文革的罪惡鏤刻于上,豎立于黃河之畔,泰山之巔,聳立于天安門廣場,深佇在每一個華夏人的心中。不如此,罪惡還將重來,作惡還將繼續(xù),子孫無以記憶、無從反思,苦難不會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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