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隨筆一篇

河馬/編選

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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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羊圈”三號的門開了。招弟小姐出來，立在階上，仰著頭向上找，大概是找那些白光呢。她是小個子，和她的爸爸一樣的小而俊俏。她的眼最好看，很深的雙眼皮，一對很亮很黑的眼珠，眼珠轉(zhuǎn)到眶中的任何部分都顯著靈動俏媚。假若沒有這一對眼睛，她雖長得很勻稱秀氣，可就顯不出她有什么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她的眼使她全身都靈動起來，她的眼把她所有的缺點(diǎn)都遮飾過去，她的眼能替她的口說出最難以表達(dá)的心意與情感，她的眼能替她的心與腦開出可愛的花來。盡管她沒有高深的知識，沒有什么使人佩服的人格與行動，可是她的眼會使她征服一切；看見她的眼，人們便忘了考慮別的，而只覺得她可愛。她的眼中的光會走到人們的心里，使人立刻發(fā)狂。

她現(xiàn)在穿著件很短的白綢袍，很短很寬，沒有領(lǐng)子。她的白脖頸全露在外面，小下巴向上翹著；仿佛一個仙女往天上看有什么動靜呢。院內(nèi)的燈光照到大槐上，大槐的綠色又折到她的白綢袍上，給袍子輕染上一點(diǎn)灰暗，象用鉛筆輕輕擦上的陰影。這點(diǎn)陰影并沒能遮住綢子的光澤，于是，光與影的混合使袍子老象微微的顫動，毛毛茸茸的象蜻蜓的翅翼在空中輕顫。(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瑞全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幾乎沒加思索，就走了過來。他走得極輕極快，象自天而降的立在她的面前。這，嚇了她一跳，把手放在了胸口上。

"你呀？"她把手放下去，一雙因驚恐而更黑更亮的眼珠定在了他的臉上。

"走一會兒去？"瑞全輕輕的說。

她搖了搖頭，而眼中含著點(diǎn)歉意的說："那天我就關(guān)在了北海一夜，不敢再冒險了！"

"咱們是不是還有逛北海的機(jī)會呢？"

"怎么沒有？"她把右手扶在門框上，臉兒稍偏著點(diǎn)問。

瑞全沒有回答她。他心中很亂。

"爸爸說啦，事情并不怎么嚴(yán)重！"

"嘔！"他的語氣中帶著驚異與反感。

"瞧你這個勁兒！進(jìn)來吧，咱們湊幾圈小牌，好不好？多悶得慌??！"她往前湊了一點(diǎn)。

"我不會！明天見吧！"象往前帶球似的，他三兩步跑到自己家門前。開開門，回頭看了一眼，她還在那里立著呢。他想再回去和她多談幾句，可是象帶著怒似的，梆的一聲關(guān)上門。

他幾乎一夜沒能睡好。在理智上，他愿堅決的斬斷一切情愛--男女，父母，兄弟，朋友的--而把自己投在戰(zhàn)爭的大浪中，去盡自己的一點(diǎn)對國家的責(zé)任。可是，情愛與愛情--特別是愛情--總設(shè)法擠入他的理智，教他去給自己在無路可通的地方開一條路子。他想：假若他能和招弟一同逃出北平去，一同擔(dān)任起抗戰(zhàn)中的工作，夠多么美好！他對自己起誓，他決定不能在戰(zhàn)爭未完的時候去講戀愛。他只希望有一個自己所喜愛的女友能同他一道走，一同工作。能這樣，他的工作就必定特別的出色！

招弟的語言，態(tài)度，教他極失望。他萬沒想到在城池陷落的日子，她還有心想到打牌！

再一想，他就又原諒了招弟，而把一切罪過都加到她的父母身上去。他不能相信她的本質(zhì)就是不堪造就的。假若她真愛他的話，他以為必定能夠用言語，行為，和愛情，把她感化過來，教她成個有用的小女人。

嘔！即使她的本質(zhì)就不好吧，她還可愛！每逢一遇到她，他就感到他的身與心一齊被她的黑眼睛吸收了去；她是一切，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感到快活，溫暖，與任何別人所不能給他的一種生命的波蕩。在她的面前，他覺得他是荷塘里，伏在睡蓮的小圓葉上的一個翠綠的嫩蛙。他的周圍全是香，美，與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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