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陪伴我數(shù)十年的花紅樹

天氣終于開始放晴，雨勢似乎暫時得到收斂，湍急前行的洪流，也慢慢變得柔和，不過晴朗幾日時光，河的兩岸漸漸裸露出沖刷過得殘?jiān)?，那是洪水褪去前留下的證據(jù)，沖刷過的農(nóng)舍、田埂、青苗，還有我的花紅樹，都失去了原有的模樣，有些物事只能在記憶里勾勒，空余一聲久久的長嘆，最終，還是離別了，在從未想到過的這一天。

在洪水掠過之前，我的花紅樹是傍水而長的果樹，它是我童年時期種下的一顆樹，一顆陪伴我數(shù)十年的樹。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似乎是我的另一種表現(xiàn)，是我在這人海里翱翔的另一種佇立。她更是我多年來，詢問鄉(xiāng)音的一種問候、一份牽掛。而如今，這一切都隨著消弭的洪流，消失在殘?jiān)?，消失在高原蜿蜒的河岸，消失在我已?xí)慣了你的存在，而你在我從未想過的時候離開。

初初聽聞她的離去，我是無措的，仿若有一半的自己，隨著她卷入了憤怒的洪流中，在水與石的翻滾中碾壓，在陰雨與殘忍之間流浪，就在那一瞬間，離了原來的位置，接受命運(yùn)下一場的安排。我不知道她最終流到了哪里？是以何種模樣裸露在昨日烈陽里，承受生命中最后的溫暖與熾烈。或許，她像這么多年的我一樣幸運(yùn)，被沖走的那一刻，周身裹著依附在根部的泥土，就那么順?biāo)煌疲话仓迷诹烁玫牡胤?，繼續(xù)生長。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季，那時的我還是一個稚童，而她還是小小的嫩黃模樣。她的母親是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是村子里唯一的花紅樹，是小孩最為“眼紅”的存在。每當(dāng)金秋來臨，酸甜的果子總是勾得人垂涎，尤其那紅紅的身影隨著風(fēng)閃爍在枝葉間，仿若吐著舌頭招著手的小胖墩，誘人向她走近采摘、品嘗、回味她的清甜以及豐富的果酸，那是青春與成熟混在一起的純淳。

細(xì)數(shù)我與她的點(diǎn)滴，期間竟充滿了坎坷與奇跡。我從她母親的根部挖走了她，裹著母親氣息的土壤，種在第二個她生長的地方，屋后茅房的后面，是我想到最為肥沃的天地。起初，種一棵樹是一種新奇，一種有別于種一顆白菜的熱烈，每天早中晚的澆水、問候、察看，并充滿希翼。在這之前，我種過一棵白菜，一棵在土下伸展葉瓣的白菜，這樣被深埋在土里的白菜算不上成功，但這是屬于我的種植經(jīng)歷。(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有些時候，我爺爺是一個奇怪的老頭，他身上總是充滿了神秘的未知。就在那年的某一天，他神情嚴(yán)肅的給了我和弟弟一人一顆白菜種子，要求我們自己種在田地里，孕育一顆白菜。起初，我和弟弟對此充滿新奇，紛紛種下屬于自己的種子，默默期盼白菜冒出土壤。時間一天、兩天就像搖擺的掛鐘，日復(fù)一日的前后往復(fù)，弟弟的白菜慢慢冒出了腦袋，伸出了小手，已然開始從土里拉扯出身軀，而我的那顆種子安靜又安靜。

于是，在這份奇妙的安靜中，我翻開土壤察看我的種子，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白菜，早已成為這片土壤最大的植物，她默默的“蟄伏”在土壤里，在土壤的密實(shí)厚度里伸展開來。我爺爺說每個人的命與運(yùn)都不一樣，而屬于我的是“天道酬勤，思者常新；博觀約取，厚積薄發(fā)；心如止水，氣貫長虹；淡泊明志，寧靜致遠(yuǎn)”。小的時候，我理解不了太多東西，只記得爺爺?shù)脑挕澳阕鍪?，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時間”，似乎后面的時光在不斷印證這句話。我的樹，她的成長也用了很多的時間。

烈陽高照的某一天，我小時候的約架“對手”，拔了我的樹苗，經(jīng)過烈陽的暴曬，她顯得殘破不已，稚嫩的葉已褶皺，氣若懸絲。無奈，嚴(yán)重缺水的她，被我移栽到水池前面，那里長年濕潤，似乎依墻而長也是一種獨(dú)特的風(fēng)景。轉(zhuǎn)眼之間，已是兩個冬季，她長高不少，枝干也另外長出了三兩枝，近看已小有“氣候”，冬日里也是“枝繁葉茂”的模樣。我母親對她很是喜愛，特意在她周身扎起來籬笆，精心裝飾與保護(hù)她，而她也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接近三年掛果，意外卻突然橫生。

許是她的枝葉漫過了籬笆，許是她的翠綠越過了冬季的灰蒙。于是，一只羊爬上籬笆啃食她的枝葉，另一只羊爬上籬笆啃食她的“招搖”。等到寒風(fēng)交織的傍晚落下帷幕，等到貪婪的羊群歡呼收場，樹葉已蠶食，樹枝已頹敗，她已然無法接近“三年掛果”，在冬季里隨著嚴(yán)寒冬藏（cang）。似是“剛過易折，慧極必傷”，她安靜的模樣，讓人心疼，久久的默默圈縮著身子，矮小的像一顆幼苗。

越過冬季，迎來春耕，她所在的水澤之地，已然另有所代替，是更為年輕有價的萵筍。就這樣，她迎來了第四個生長之地——田地盡頭的荒蕪里。那里土地貧瘠，荒草橫生，更是人畜鮮少踏足的角落，卻能接納“殘破”的她安身休養(yǎng)。許是曾經(jīng)驕傲如烈陽，如今只做埋頭苦長的樹，于是，她靜默的在那里生長了許多年。直到我似乎快要遺忘她，她終是無法繞過歲月再次拔高身姿，剎那間，那清寡的身姿鶴立雞群，奪人眼球。這是一次“終局性”的決定，她再次搬家田地的邊緣——河岸，此時她已樹齡十年，無花無果的十年或者說鮮少人問津的十年。

但，她代表著奇跡。剛移栽河岸她是不適應(yīng)的，第五次移栽對于一棵樹是殘忍的，對于生命是脆弱的。很快，這片臨水土壤的富有支撐了她的蘇醒，更是喚起了她開花結(jié)果的能量。這里曾經(jīng)試圖種植冬蟲夏草，試圖繁衍羊肚菌，卻均已失敗退場，似乎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她就像生活的主角，終歸登場。第二年，她開了花，零星的藏在枝葉里，只有清風(fēng)微微揚(yáng)起綠葉，那潔白的花，如深閨中的女子在窗前嬌羞、內(nèi)斂般的窺視。我終于看見了她的花，欣喜又激動，拿著手機(jī)拍個不停，更是攙扶著外祖母觀賞她的成長。

在六月的明朗里，河岸的風(fēng)是柔情的，她也跟著搖頭晃腦，傻乎乎的呈現(xiàn)著老天真。我與母親坐在田埂上，仰著頭望著她，此時她已第三年開花，朵朵潔白擁簇在枝頭，爭相擠著腦袋似乎也回望著我和母親。風(fēng)是那么的柔和，母親就在我身旁淺笑，臉頰的高原紅堆積的“蘋果肌”，像極了那秋日里胖墩墩的紅果子，我一下就被自己逗樂，猛的一下?lián)溥M(jìn)母親懷里，伸著臉想去蹭蹭那紅紅的高原紅，卻被一個瞪眼收斂了動作，瞬間變成了溫柔的綿羊。“咩”，母親我是你的小綿羊。

終于，在開花的第四年，她結(jié)果了，六個果子，紅紅的躺在我的手心。家里人一個也沒舍得吃，全部給我?guī)砹?！我母親說“你爸爸監(jiān)督我，不許我吃，現(xiàn)在給你帶來了，我要吃一個”，我父親頗為無奈的一旁直搖頭。于是，我和母親便坐在屋檐下，分享著酸甜的幸福。十余年過去，終于初次品嘗她的成熟，這小小的果子里蘊(yùn)藏多年的希熠、期盼。在第一口咬下的瞬間，感受到了她成長中的“酸”，還有成熟后的“甜”，那是經(jīng)歷風(fēng)雨后的喜悅，是見證彩虹時的滿足，是她未舍棄的“遠(yuǎn)大前程”，是微風(fēng)劃過時光的暖暖，輕輕留下的美好記憶。

初嘗“鮮味”的體驗(yàn)，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年的春天，百花逐漸喚醒大地的靜默，一花一味，空氣里滿是流竄的慷慨。她也毫不吝嗇，滿樹的花枝，猶如披上潔白的哈達(dá)，在高原的風(fēng)里“呼朋喚友”，而遠(yuǎn)近的蜂蜜似是“盛情難卻”，“嗡嗡嗡”圍著她直獻(xiàn)殷勤。這空前的“盛況”，更是吸引了母親的視線，她迫不及待的錄制視頻發(fā)送給我，還向我描述她的絢麗與奪目。在那一刻，我似乎能夠感同身受，似乎明白“成功”對于一棵樹，也同樣重要。在生命的浩瀚里，每一種生命都在努力證明一種張力，一種因我，世界更美麗的存在。

十八，是姑娘帶著雨季清濛的數(shù)字；十八，是她留給我最后的遐想。當(dāng)年的繁花似錦僅僅結(jié)出十八個果子，讓一場繁華空留一地微涼。秋天的風(fēng)或許依然溫柔，或許變的灼熱與殘暴，她是否感覺到“成功”后的“冷卻”，是多么難以接受，而緊接著第二年早來的霜降，是不是“預(yù)謀”的雪上加霜。難以接受嗎？那時的我，不知今日更為險峻的存在，所以，我低迷于她的遭遇，低迷于那些可能出現(xiàn)的存在?；孟肱c現(xiàn)實(shí)攪拌出來的酸甜，一半讓人沉迷一半讓人低嘆，一切都在時間的長廊里，被悉數(shù)雕刻。

一場洪流就像一群強(qiáng)盜，在夜深人靜悄然而至，卷走了田埂、青苗，還有我的花紅樹，就這樣作別在過去的陪伴里，留下我久久的長嘆。告別總是顯得匆忙與蒼白，來不及說的話，來不及開的花，還有許多可以一起迎來的明天，都在一場洪流中被迫告別。離開，你準(zhǔn)備好了嗎？我想一棵樹或許未曾想到，生命的周長如此短暫，在自然的力量面前，渺小的如同“妥當(dāng)?shù)陌才拧?。我們被迫分離，在2020年的雨季，隨著高漲的河水，逐日渾濁的洪流，最終在陰雨的夜晚，沖走了你身前笨重的河石，帶走了你的身影。

我曾經(jīng)隨著母親，在那塊河石上清洗過衣服。寬寬的石面就像一張臨水放置的床榻，清澈的河水蕩漾著水波，柔柔的拍打在它的身側(cè)。它沉默并且剛毅，一言不發(fā)的守護(hù)著身后的田埂、青苗，還有我的花紅樹。如今洪水褪去，再也不見笨重的“守護(hù)者”，只留沖刷過的殘?jiān)磺形锸侨朔?。我從未想過改變就在瞬息之間，從未明白因果的緣分，怎樣說了才算？是不是被牽扯的心緒，最終都要忍受離別的撕裂，才能逃離克制的愛的桎梏，以此來銘記悲歡離合。

我從未想過你的離去，我已習(xí)慣了你的存在。十余年的成長，仿若你就是我，在這人海里翱翔的另一種佇立。如今，一切都像生命起伏中，一朵巨大的浪花向我涌來，我無法掙扎、相信，命運(yùn)如此的具有穿透力，在浩渺的萬物中，通過一棵樹的生長，牽動一個人的心緒。而我，在一場洪流過后，終歸明白我失去了什么？是另一個自己，以樹的形象佇立在高原彎曲的河岸，沉默、蟄伏、等待的清寡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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