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二十五年祭

——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我們這一輩》連載之三十五

俗話說，人活著沒有日子，人死了就有日子了。今天是父親節(jié)，屈指算來，您離開我們已經(jīng)整整二十五年了。爹，您知道這二十五年我們家都發(fā)生了哪些變化了嗎?你和媽靜靜地在地下睡了二十五年，可人間卻跨越了兩個世紀(jì)呀!媽媽去世以后，我曾寫了系列紀(jì)念文章，那是怎樣的悲痛欲絕呀!在我的眼里，媽媽是一個完人，她聰明能干，善良慈祥，教子有方，持家有術(shù)。而您去世以后，我僅僅寫了《永遠(yuǎn)的遺憾》，然而，那是多么單薄呀!我之所以總提不起筆來寫您，是因為在心里與您有些隔膜，還因為您不象媽媽那樣完美無缺。如果也給您的功過打分的話，頂多是三七開。但事物總是有兩面性，也許您的缺點正是你的優(yōu)點，比如您的倔犟，您的膽小，您的暴躁，您的固執(zhí)。但無論如何，您還是一個偉大的父親，一個稱職的父親，一個值得我們永遠(yuǎn)驕傲的父親。

您是具有遠(yuǎn)見的。在我們村，是您把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送上了大學(xué)，這就足令您驕傲的了。當(dāng)年，若不是您把我送去復(fù)課，“六年扔”的我怎么會有今天呢?為了供我們讀書，您受過的苦，挨過的累是常人想象不到的。三弟德貴三妹秀蘭讀高中的時候，是家里最困難的時候。為了掙下他們的學(xué)費伙食費，您同別的漁民一起，夜間偷偷出海釣蟹子，您的手指被蟹子夾爛了，化了膿，海水一蜇鉆心地疼。您說，沒事兒，正好消毒。那年秋天，您的大腿被高粱茬子扎傷化膿潰爛，您沒去衛(wèi)生所楞是挺了過來。1981年，您已經(jīng)五十四歲了，可您仍同小伙子一樣去海里推大網(wǎng)，把賣蟹的錢寄給上大學(xué)的兒女。您嗜酒，最愛吃的下酒菜是咸驢肉，可您從來沒有買象樣的驢肉，只買散碎的所謂“碴子肉”。我們批評您舍不得花錢買好肉，您說“碴子肉”味兒正。在我們的記憶里，您沒有穿過一件象樣的新衣服，總是撿我們穿過的舊衣服。您省吃儉用，把一個個孩子都送了出去，卻把自己留了下來。1988年，母親去世以后，您便一個人守著六間空房子，用您自己的話說，屋里喘氣兒的只有您和貓。其時，我們兄弟三人分別在營口、遼陽、沈陽安了家，而且條件都不錯。盡管我們磨破了嘴皮子，可您就是不肯到城里來住。那年，我?guī)е拮觾号峒夷翘欤鷺窐泛呛堑貛椭嚿咸Ъ揖?，可?dāng)我們的車開走的時候，您轉(zhuǎn)回屋里號啕大哭起來：這個家不是散了嗎?

爹呀，您是一架梯子，讓我們一磴磴從您身上踩了上去，而您卻原地不動。您曾說過：“你們哥兒仨，等我老了那天，給我留一個在身邊就行?！边@也確實是您的初衷，可當(dāng)您看著一個個兒女展翅飛向藍(lán)天的時候，您又不忍心把哪一個喚回來。整整五年哪，您孤零零一個人守著我們共有的家業(yè)，直到您去世的前一天，您還自己做飯吃。爹呀，您哪里知道，當(dāng)我們把您埋到地下、老屋易主的那天晚上，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屋里也漏得一塌糊涂，沒有落腳的地方，這是老天趕我們走哇!

爹自號鄭二樂，無論男女老少，跟誰都說笑話。大家也樂得和您拉呱。我們家大門口有一棵大柳樹，每天早、午、晚總是聚好多人，天南地北地神侃。神侃的中心人物自然是您。您整天半導(dǎo)體不離手，人睡著了半導(dǎo)體還在響，您總是把聽來的新聞即時轉(zhuǎn)播出去。遼寧電臺播出我寫的征文，我都沒聽到，您卻聽到了。于是，您便對侃友們炫耀：“我大兒子又發(fā)表文章了，是寫他老丈人的，還得了大獎?！蹦侵v歇后語的高手，盡管您不懂啥叫歇后語。這些歇后語生動形象，有時簡直是妙語連珠，聽了叫人忍俊不禁。如“蹲著茅坑嗑瓜子——收入不抵支出”，“麻子上臺——群眾觀點”，“麻子照鏡子——個人觀點”等等。有一回，您給生產(chǎn)隊送公糧，跟一個臉上帶麻子的驗質(zhì)員吵起來了，您罵道：“你他媽就能欺負(fù)貧下中農(nóng)，這么好的糧食憑什么給驗二等?我看你就能干好兩樣活，送制藥廠你能當(dāng)仁丹模子，送澡塘子你只配做搓腳石!”如今想來，我創(chuàng)作的相聲、小品，不正是得益于您的口頭文學(xué)熏陶嗎?您把歡樂送給別人，卻把苦悶留給自己。我們每次回家，總是見您樂樂呵呵的。您去世以后，比您小一歲的本家二哥德安對我們兄弟說：“二叔這五年活得不容易呀，他一個人能不悶嗎?可他又不愿意上兒子家。他說，我這人一身特性，一天三遍酒，不吃牛羊肉，不吃剩菜剩飯，哪個媳婦愛伺候?我呀，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六間房子我一人住，橫吃豎睡。他嘴上是這么說的，可一到晚上就唉聲嘆氣。悶了就喝酒，喝了就睡，有時一天吃一頓飯，那體格還能好嗎?”爹呀，您是郁悶而死的呀!您把痛苦留給自己，強(qiáng)裝笑臉，讓我們在外邊安心工作，卻又在身體上折磨自己，以盼早日與我母親合葬。早知如此，何不退職還鄉(xiāng)，伺奉父親于戶牖之下。但忠孝不能兩全，如若告退還鄉(xiāng)，豈不把您氣死?爹呀，恕兒不孝。但值得您老人家欣慰的是，您的兒女都事業(yè)有成，三個兒子雖然沒有出人頭地，但也算是芝麻小吏了。雖夠不上光宗耀祖，也總算沒給您老人家抹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最后，我要說說與您的隔膜。您脾氣不好，我小時候您經(jīng)常打我。有一回，我撿回半兜豆種被您發(fā)現(xiàn)了，您不問青紅皂白把門閂上用鞋底子拍我，說：“絕不能叫我的孩子損公肥私?！睔獾米婺冈谕膺吜R您你才住手。也許正是因了您的嚴(yán)厲，才使我們懂得規(guī)矩，不敢懈怠讀書。再說這點毛病，與您的深明大義、傾全力供兒女讀書，實在不可同日而語。爹呀，兒多么希望您還能重重地打我一頓啊!

爹呀，您知道這二十五年的巨大變化嗎?您活到今年也僅僅九十一歲呀!您若健在，我們家便早已是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了。您的曾孫女十八歲了，是大學(xué)生了；你的曾孫也讀高二了。可以告慰您的是，您的大外孫何正已經(jīng)南京航天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在沈陽601所領(lǐng)導(dǎo)一個科室的設(shè)計工作；您的二外孫戴世陽大學(xué)畢業(yè)在鲅魚圈華能電廠工作了。這哥倆的母親就是你最掛念的沒有跳出農(nóng)門的兩個女兒呀!

爹，安息吧。假如在天有靈，未詳之事，容兒百年之后面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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