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小攤車
端午雨,嘩啦啦啦,跳珠綻著朵朵水花。張淳霖推一輛蔬菜攤,在工商銀行大門口右檐下,如簸箕狀坐在走廊大理石扁擔(dān)上。他那只黝黑皮包骨似的右手,伸進(jìn)了他掉了色的黃色中山裝衣袋里,摸出那皺皺巴巴的“金芙蓉”(便宜煙)。雨水飄上菜蔬,水靈靈如帶露。走廊里,他還擺放著新鮮的托口楊梅(龍標(biāo)市特產(chǎn))。
他剛點上煙,一團(tuán)煙霧裊裊升起,就見一位銀行女職員,朝他走來。
“老人家,這楊梅怎么賣?”
淳霖笑著站了起來,額上的皺紋像五線譜,聲氣平和地說:“妹子,新鮮的托口楊梅,個大又甜,5元/斤。你拿顆嘗嘗,沒事的!”
職員,一身藍(lán)(制服),單瘦,膚白,看上去三十出頭。她低頭,髻上的藍(lán)發(fā)卡很打眼,選了顆嘗嘗,清爽嘴甜道:“梅子不錯,我來(買)兩斤!”老人用勺子撮,邊撮邊說:“這是正宗的托口梅子,今早我從老鄉(xiāng)那進(jìn)的貨。”老人的手有些顫,稱也跟著抖,旺旺的,秤砣倏的索到了稱頭……
雨水漸漸沒了橫流,道旁樟樹還在滴滴噠噠。天空高層云煙灰白,濃淡不均,似乎不動;低層的,濃淡也不勻,如疾走的千軍萬馬,比飛機(jī)還快,急匆匆東奔。老人瞅了眼天空,雨幾乎停了,得馬上挪地方。他瞅瞅老年機(jī)(手機(jī))碩大的數(shù)字11點,是那么清晰,他知道,須搶在老師中午下班前趕到錦繡名邸。(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淳霖雖年紀(jì)大了,頭腦卻很清醒,知道老師忙,連逛超市和菜市場的時間都沒有,去那里,菜好賣。
小攤車,嘰嘰嘎嘎,嘰嘰嘎嘎行得很慢,比蝸牛還是快些。去錦繡名邸雖不到兩里,他卻花了四十幾分鐘。他推的很沉穩(wěn),沒喘粗氣,速度很勻稱。路途,也遇上問價的,停停走走,也耽誤了些時間。剛到錦繡名邸,學(xué)校正好放中午學(xué)。他把車停在老地方,物管門口左側(cè)。下班的,熟識的,不熟識的,問價,買菜,自是忙綠。碎花旗袍,高挑,蹲下還撩了一下裙擺。她在挑黃瓜,刺扎手,花早謝了。一時間,淳霖被老師圍了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知道,這時候一定要沉著,把帳算清,不要弄錯。一位高挑年輕的男眼鏡問:“老人家,你這里可微信支付嗎?”老頭子抬頭看了他一眼,笑的皺紋更加深了,澀澀的說:“我的還是功能機(jī),不能微信支付?!?/p>
旗袍女抬頭看了眼“眼鏡”說:“你買吧,我這里有零錢。”眼鏡楞了一下,蹲了下來說:“你先給我墊付,我再微信轉(zhuǎn)你?!毖坨R沒旗袍女挑得蠻(厲害),很快過了稱,錢是旗袍女付的……
張淳霖瞅了眼遠(yuǎn)去的眼鏡,對旗袍女說:“你這同事,新來的?”“大爺,這你也知道?”“妹子,我也是猜的。我在這里擺攤也沒多久?!逼炫叟褤窈貌?,遞了過去,說:“大爺,你天天來賣菜,我們都沾你的光了。”“妹子,我也是生活無奈!人老了,也不中用了,出來擺個流動小攤,能有口飯吃,日子還得過下去!”
“老人家,那你家里還有什么人?”一位擇菜的好奇問道。
“老婆子在家,身體不是很好,不能幫我。一個女兒嫁到外鄉(xiāng)去了,一個兒子在外打工,能保他自己就不錯了。他這輩子恐怕娶不到老婆了!”
顧客,漸漸散去,菜也去了一大半,梅子也賣了不少。淳霖很是羨慕老師,他們有知識,有文化,懂禮貌又文明。見中午漸去,他又推起小攤車,慢悠悠的嘰嘰嘎嘎一路喊死(叫個不停)了。行人老遠(yuǎn)就聽到了,回頭率還蠻高的。他卻不急不忙,步履穩(wěn)健朝佳慧超市推。超市離錦繡名邸約莫三四里地,淳霖似乎踩著了嘰嘰嘎嘎,怕它生痛,怕它叫的厲害,推得很緩很緩。不時環(huán)顧四周,樹葉比之前似乎潤澤些,少了滴滴噠噠的聲音。汽車馳過,打破了小城的寧靜。小攤車沒想停住輪轂,嘰嘰嘎嘎,嘰嘰嘎嘎,繼續(xù)呻吟開了。這聲音有些難聽,但不刺耳,有時還能招來生意。
佳慧門口,賣小菜的,賣水果的,在兩側(cè)擺成了蔬菜小集市。這小集市是“新冠”疫情后出現(xiàn)的“靚麗風(fēng)景”。淳霖把攤車推了上去,卻沒料到小道上有一坑,一不小心,一個車輪塌進(jìn)了坑。真是背時透頂,雨漏偏逢連夜雨,一名城管健步朝淳霖走來。淳霖已滿頭大汗,車也偏偏不爭氣,他越急,車就越上不來。城管快到跟前了,他本能的把稱抓在手里,這是他攤車最值錢的。城管見狀,也沒多想,彎腰把車給抬了起來,說:“大爺,請您把車推一下。”大爺愕然,雖聽人說,城管也沒過去那么討嫌了,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他的防備心理漸漸地松了下來,把稱放到攤車,對著城管說:“謝謝!”
城管對老人笑笑,幫他推到“風(fēng)景區(qū)”。有小販豎起大拇指說:“你做得很好,棒!”城管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城管那身藍(lán),漸漸退去,老人又突然想起去年發(fā)生在錦繡名邸的一幕。那時他剛進(jìn)城,租賃了間柴屋,靠一擔(dān)箕畚走街串巷。閑暇時,在郊野墾荒,與妻種些蔬菜。平日里早起去河邊碼頭收些鄉(xiāng)下水果蔬菜,靠賺些差價度日。日子勉強還過得去。
一日他剛進(jìn)好貨,挑擔(dān)剛到錦繡名邸,擺下箕畚,遇上城管剛好整治至此。一年輕的,手腳麻利,一手拿住他的稱,說:“你在這里擺攤,影響市容市貌?!睆埓玖?,當(dāng)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稱已到了那人之手。等他明白過來,本能的一手欲搶自己的稱,與年輕人抓扯,秤砣掉于地。一番爭執(zhí),老人眼眶都濕潤了。一位官人模樣的,也許是出于同情,對年輕人說:“看他是初次,年紀(jì)也這么大了,說說就算了,把稱給他吧!”
老人手里拿著稱,心還砰砰砰的跳,注視著年輕人。年輕人臉如國字,身材瘦高,樣子有些惡相。見官人說,也就把黑著的臉稍稍淡白了些,瞅了眼地上的砣,目帶兇光,瞥了他一眼說:“下次注意,要做生意,去新市場?!崩先藫炱痦?,拿起扁擔(dān),挑著擔(dān)子慢悠悠的走了。他走出幾十步,連擔(dān)子一起回頭再瞅了眼那身年輕藍(lán),心里充滿了對他的恐懼。他邊走邊瞅了眼天空,太陽是那么毒,天是那么藍(lán),幾絲絲游云,增添了些許灰白?;野啄敲摧p,蒙不住那瓦藍(lán),漸漸的他心里壓抑,甚至要噴出憤怒的火。
張淳霖的思緒回到佳慧,把扁擔(dān)放地上,坐其上。挨在他左邊的中年婦女,是個“圓臉矬子”,拿著張廣告紙坐在地上,對淳霖說:“老哥,你老運氣好,剛才那城管很善良,對你施以援手。要是碰到‘閻王’,恐怕就沒那么好說了,輕者啰嗦幾句,重者破口大罵,好在他現(xiàn)在不敢打人了!”“哦,還有這樣的人?不是說允許自由擺地攤了嗎?”“允許是允許,但不能亂擺,不能影響行人正常通行?!彼麄冋f著,淳霖右邊擺了一擔(dān)綠,好鮮??!淳霖扭頭仰視,此人魁梧,單眼皮,眉毛鼻子很緊蹙,看上去有些橫?!皥A臉矬子”見他把箕畚擺出了格,占道尺余說:“老兄,把擔(dān)子往里挪挪,要不城管來了,又要批評人了?!蹦悄腥顺蛄搜邸皥A臉矬子”,沒說話,把箕畚往里拉了拉,約五寸。
淳霖沒說話,看到“圓臉矬子”的瓜藤蔓,爬著三只七星瓢蟲,慢悠悠的。它那甲殼很漂亮,好像是對藤蔓有些不舍,一只爬過去,又爬過來;另兩只爬進(jìn)了綠蔓。淳霖想啊,這小蟲子多么依戀朝夕相處的綠啊,竟不知要被主人賣了。
圓臉矬子見“閻王”來了,輕聲說:“閻王來了!”那橫男人朝那身藍(lán)瞅去,人很魁梧,身材高挑,一路吼著要大家把路留出來。他嗓門很粗,也很威嚴(yán),難怪圓臉矬子說他“閻王”。閻王見那橫男子箕畚擺出了格,超出5寸左右,說:“哎,把箕畚往后拉點!”那男人見說,往后挪時,順口帶了句“口頭禪”(臟話)。閻王聽后,頓時火冒三丈,幾步就走到那男畚箕前,手指著他說:“你還罵人!”另一城管迅速走了過來,不知啥原因,問了句閻王“什么事?”
閻王臉都有些青,真的憤怒了。那人爭辯:“我罵什么了?!边@更激怒了閻王,閻王已怒不可遏,有欲動手打人之勢。那橫男在閻王面前,被唬得臉色也一陣青一陣白,使勁地壓住肚里的火氣,揶揄含混。淳霖見狀,拉了一下那橫男,跟城管說:“同志,他不會說話,帶了句口頭禪,你就原諒他吧?!眻A臉矬子也附和了一句。擺攤的,都瞅著他倆,沒有圍觀。閻王的同事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把閻王拉開,對他說:“算了,他也不是有意的。”又朝那橫男說:“以后說話,別帶臟字?!?/p>
城管走后,小販嘰嘰喳喳議論開了。圓臉矬子,朝淳霖說:“這事要擱前幾年,他還敢打人!”淳霖默不作聲,把頭點了。商販來來去去,換了幾茬,淳霖也不知。中午買了兩個粽子,肚子飽飽的。眼瞅落日樓頭,他心里焦急,今日又要賣到天黑才能回家……
佳慧上燈了,賣蔬菜的也都早早收攤了,僅剩賣水果的。淳霖也就剩點賣相不好的梅子,以成本價兜售出去了。高桿燈下,那攤車和人,影子扯的老長,有好幾道影。那嘰嘰嘎嘎的叫聲似乎比白天叫的更歡,更輕快……
租賃柴屋,淳霖的老婆雖有小疾,但能行走自如。晚飯早已做好,在電飯煲里溫?zé)嶂?。她站在家屬區(qū),見散步的影影綽綽,入不了她的“風(fēng)景”。她仍在眺望,希望能聽到丈夫推著攤車那嘰嘰嘎嘎的美妙旋律。她知道,蔬果不好賣時,他常常天黑才能回家。這些她都習(xí)慣了,是常有的事。天黑好久了,她才聽到丈夫那嘰嘰嘎嘎的攤車聲,這時她會不顧一切的迎上去,幫著推,聽丈夫述說著今日的行情和新聞,這也是她一天中最愉快的時候。
家屬區(qū)的燈光,沒有高桿燈那么亮,影兒也模糊不清。瞧,他倆的影兒此時融為一體了。那嘰嘰嘎嘎的聲音,似乎也因無人而變得清脆了……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gcub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