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蓋的廈子房
我的家鄉(xiāng)在關(guān)中渭北平原的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父親姊妹們五個,他排行老二,兩個姑姑最小,爺去世的早,婆一直主持著十幾個人的大家庭,雖然六間土房子都不算太大,夏季不熱冬季不冷,一家人也過得其樂融融。
按照關(guān)中的習(xí)俗,男娃取了媳婦姑娘都出嫁了老人們的手續(xù)都交代完就可以分家各自過日子了。一九七九年中秋過了,婆把父親三弟兄叫在一起,說“兒大要當(dāng)家,女大要出嫁”,那個年代小人就得聽大人的安排,就這樣由婆當(dāng)家的大家庭分成了三個小家,父親分了三斗麥子,一籠包谷棒子作為下年度的口糧,住的土坯房一間,婆把堂屋隔成兩個小間做廚房,父親和大伯各一間,婆跟著大大生活用原來的老廚房。
那陣我上小學(xué),清晰的記憶中感到在一個院子出入十分的擁擠。
有一天放學(xué),我們?nèi)苄趾?a target="_blank">父母親圍在炕上,母親把灶火里烤黃金鋼色的包谷面饃用饃盤端上來,一盤油潑辣椒和紅蘿卜咸菜,熬的黑面粥粥,吃著飯父親給母親說:“我給生產(chǎn)隊說了咱要院‘莊子’,自己蓋三間房,老房子不拆了,留給老人和大大用,大家住在一起顯得擁擠,妯娌關(guān)系日后也會難免不和,你看咋樣?”母親半天沒有做聲,吃完飯父親把炕桌取下的時間母親說:“那試活一哈看人家給不給,屋里莫錢呀!”我偷偷看到了父親由于心情喜悅臉上略帶微笑,嘴里叼著煙鍋子,裝了袋旱煙抽著出門向村南頭大隊里走去了,父親個子不高,串臉胡,略胖顯黑,有的小輩稱呼他“大胡子叔叔”,回憶起當(dāng)時那蹣跚的背影至今難以忘卻。
沒有過多久,父親回來告訴母親生產(chǎn)隊把‘莊子’給在了村子最北頭,母親沒有說話。我們村中間的巷道自北向南,寬約十米,戶戶‘莊子’在巷道東西兩側(cè),為東西朝向,最北頭那陣沒有人蓋房全是種的地,加上沒有通電,由于父親工作半年在外可能母親心里嫌遠也怕等緣故才沒有說話,就這樣父親做主找人劃‘莊子’。第二天生產(chǎn)隊來了好幾個干部,帶著鐵锨和白灰,拿著楊樹削成的大楔子打在地頭,拉著長麻繩似的尺子,另一個干部手端著帶白灰鐵锨右手邊走邊用木棒子敲擊,雪白的四道線一會就劃完了,面寬三丈深十丈呈長方形,我和一幫小伙伴們在劃的框框里摟著左腿腕子高興的跳起來玩著斗雞的游戲,父親在一旁喊著別把白灰線傷了,一邊從褲兜里拿出舍不得抽的“寶成牌”香煙給客人發(fā),一邊叫母親“克里馬擦去包木訥去傳茶”,邊走邊回頭望望劃好的線父親會心的笑了……在那個物資匱乏、技術(shù)落后的年代和現(xiàn)代設(shè)計的房子沒有辦法相比較,只能用木頭、黃土、麥草、白灰和火磚的組合來作為材料,沒有專業(yè)的隊伍來蓋,都是村子里懂尺寸的木匠瓦匠指導(dǎo)大家出勞力相互幫忙,有著“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時期的高漲氣氛,一家有事全村參與。
關(guān)中地區(qū)雖有南山秦嶺,也無法滿足千萬居民的家住、廚房、儲藏等需求用房。所以父親按照習(xí)俗蓋的廈子房,利用黃土壘起三面土墻,朝院子一面留門窗,房頂只需少量的大木頭做檁、梁,對做短椽子小木頭要求也低,三面土墻中還有一面利用了圍墻,這樣就節(jié)省院落的空間,解決了用房不足的問題,“房子半邊蓋”也是關(guān)中八大景觀之一,三間對開,光線充足,就是通風(fēng)不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選好了日子,打墻是‘莊子’劃好的第一步,按照石灰線為中心打公墻,打墻的土質(zhì)利用粘土,土潮濕程度是放在手中能攝成土把為好,夯實地基時用一尺見方的石夯,上面四個角上分別有四個孔,綁好麻繩,上平面有個手把,一人扶著手把,四人把四根麻繩搭在肩上,有節(jié)奏的喊著:“一二嘛吆號,走起來嘛吆號”,關(guān)中漢子鏗鏘有力的“幺號子”似乎在秦川大地回響著;在打好的地基上橫排四根木椽打墻,成適當(dāng)寬度的長方形,窄邊的兩根木椽上端用繩子捆綁打豎樁,豎直的木樁之間塞上大小均等的木楔,以便于筑后拆卸,以四根為宜,循環(huán)一根一根漸上漸收,加入粘土拌少量石灰,土面略高于椽槽,用手工石錘逐層用力夯實,形成下寬上窄成梯形狀,直到打夠一丈的高度。父親和鄉(xiāng)親們忙碌了大半個月,終于把圍墻打完了,看起來相似古城墻一般,土里土氣的。土筑的墻雖然有冬暖夏涼、隔熱效果好、取材容易、造價低廉等優(yōu)點,也是我們的祖先傳留下的智慧結(jié)晶,但是經(jīng)不起長期的風(fēng)雨歷練,現(xiàn)在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農(nóng)村原始的夯土筑墻已經(jīng)被各種造型、各種用途的磚、鋼筋混凝土等新型建筑材料所代替。
完工的那天中午,我在學(xué)騎二八自行車,個子太小還不會翻上大梁,斜著身體掏著腳蹬著半圈鏈條,車子停下來看著父親蹲在打好的土墻邊,拿出旱煙袋,一口一個煙圈,不時的撩起灰色的衫子擦著額頭的汗,我端起地上泡著花茶的搪瓷缸給父親,他還是在部隊上那樣的剛毅和堅強,會心一笑叫我注意安全,這個溫馨關(guān)愛的笑臉一直珍藏我心中至今……
“胡基”是蓋房需要最多的材料之一,也是個技術(shù)難度比較大和出力氣的活,蓋三間對開的廈子房需要打八千多塊。剛過完年,春季的雨水較少,是打胡基的好季節(jié)。胡基怕雨,一淋雨都前功盡棄,勞而無功,秋天風(fēng)險更大,胡基打好了淋雨下的打胡基者會欲哭無淚,打好的胡基成了一堆稀泥。
父親打胡基技術(shù)嫻熟,一個青石地板,一個胡基模子,一個平頭的石夯,一籠草木灰,一個鐵锨。提前幾天父親和大大們從北埝上用架子車把土拉到巷道里離莊子不遠的地方,灑水后掌握適度,待用手捏能結(jié)成團塊后可以了。打胡基時支好模,我便抓一把草木灰到里面為了不沾石板,父親給模內(nèi)上滿粘土,雙腳并攏跳到木子上把土用力踏實,擰身提起平底石夯,象跳舞一樣分左右兩排奮力砸實模子里的虛土,一遍,兩遍,用腳把胡基模子一圈余土踢掉,跳下模子時腳后跟自然的把模子的開口順帶打開,一個胡基便做成了,他脖子上為了擦汗搭著一條白羊肚毛巾,擦完汗便躬身小心翼翼的端起胡基按照隔一寸好通風(fēng)的要求碼在堆頭上,待晾干備用,經(jīng)過一個來月鄉(xiāng)黨們的艱辛勞作,蓋房的胡基便準備停當(dāng)了。
改革開放以來,蓋房子的胡基慢慢地退出歷史舞臺,土房土墻成了歷史,好的政策和新的技術(shù)使得新材料取代了它。
花秸泥俗稱和泥,是蓋房中最臟最累的活,由于水離家遠父親每天起早貪黑去挑水來泡泥以保證蓋房子使用。和泥分為兩種,一種是用黃土和刀砸麥草五公分左右,加適量白灰混合,另一種是用黃土和麥穗殼加適量白灰混合。泥都要經(jīng)過泡水后堆放保存一定時間,和均勻使用,前一種用于砌墻,抗拉,后一種用于抹墻和做“泥基”,抹墻光而不裂;“泥基”也叫托炕坯,盤土炕炕面用的,形狀為方形,先向支的模子里面放一半花秸泥,然后在模子里面放上荊條,起到加固作用,再把花秸泥填滿,用抹子抹平,拿起模子,全都做好后,等幾天半干時候把坯立起來,繼續(xù)晾曬,直到干透為止,苫蓋保存,光而不裂。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父親精心的準備,木材的大料,檁條,椽子都已備好。村上有位工藝細致的木匠,在村最南頭,我們管他叫長德叔,大荔縣人,祖上因水災(zāi)定居到我們村,父親按照禮數(shù)拿了一盒點心、兩包寶成煙、一包散裝紅糖上門去請,長德叔就爽快的答應(yīng)了,開工前看日子要燒香敬神靈,剛趕上習(xí)俗“四月八”會,就按照這個時間來放炮動土。蓋房是按照祖上的規(guī)矩“由外向里”,炮放完后大家投入到熱火朝天的蓋房當(dāng)中,有拉胡基的、搬青磚的、和泥的、瓦工、木工、小工、畫線的,套大梁的,青磚勾白的等工序,進進出出都是忙碌的鄉(xiāng)黨們,在幾天吆喝聲和汗水淋漓的團結(jié)努力之下,五層青磚墻根基和胡基土墻成型了,父親也是忙了東頭忙西頭,按他的話說忙著也樂著,一段時間的勞累,加上幾天都沒有刮胡子,父親似乎消瘦了許多。
一轉(zhuǎn)眼到了立木上梁的時間了,俗稱“搭套”,頭天晚上木匠們忙碌著對尺寸,做記號,量卯頭,保證第二天不能出錯。村里頭鄰居們這家送幾個雞蛋,那家送一盒點心,由于都不富裕也是用最簡單的方式表示祝賀,婆帶著大媽娘娘他們給幫忙準備涼菜,上完梁要給匠人和把式們喝上梁喜酒。上梁當(dāng)天一早,村里的小伙子們都早早的拿繩子有的栓大梁,有的綁立柱,有的挪動著檁條。姑父是位鐵匠,知道上梁需要長的方形鐵釘,打了兩天約五寸的大鐵釘,早早送來以作上梁之用,不一會父親來和把式們吆喝聲再起,小伙子們按照木匠和瓦工預(yù)留的口將立柱和大梁對準,將預(yù)留的卯口套好,打上鐵釘固定,等檁條上完,最后到屋脊處最后一個大檁條上好后,木匠給包紅紙,上面寫著“上梁大吉”字樣,還有一雙紅色的筷子用紅繩子綁于梁中,清脆的鞭炮聲過后,立木上梁工序在正午時分順利完成,鄉(xiāng)黨們和匠人們都樂開了,喊著號子說吃“四碟子八碗”了,有幾個把式還吼著正腔圓的秦腔,早已準備好簡單的菜和酒擺上了桌子,大家伙拍拍身上的泥土,圍著地桌坐下來按照傳統(tǒng)“壺頂杯”的方式喝酒,父親傳茶給各位鄉(xiāng)黨們一個個的道謝,心中的喜悅當(dāng)然也不由自主的表露出來。
此時整個房屋的布局已經(jīng)全部完成,下來是里外抹泥粉刷,蓋穇子蓋瓦做屋脊,安門安窗持續(xù)了半個多月,一院屬于父親自己蓋的房子就展現(xiàn)在家人的面前。由于東西莊子,門朝西開,修了個簡單的門樓,前門對開,門墩石左右各一,過了前門房,院子不大,北向兩間小房是養(yǎng)羊和牛用的,里屋外圍中央,是二門子。在二門上側(cè)的廈房墻壁上,有一精致磚雕神龕加青瓦正反壓砌,關(guān)中鄉(xiāng)黨相信,這是會保佑風(fēng)調(diào)雨順,莊稼顆粒歸倉的吉兆。
進了二門子,就是廈子房了,為單坡水,南面隔出兩間臥室,北面隔出一間客房和堂屋,小姨夫給三個臥室盤了火炕,連接到背子墻上的煙窗,冬季可以取暖,是土地暖,房子內(nèi)用蘆葦桿和竹席吊的頂子,窗子是木質(zhì)的方格,白紙糊了可以貼窗花。兩邊的廈子房,均依高墻而建。兩邊很高,然后向中間逐漸傾斜,形成一或?qū)捇蛘姆叫慰崭?,仰頭上望,白日可見藍天白云,晚間可見月亮星辰,地面上就是依房檐落水的大小而建的天井,向巷道外通有藍磚加固的水眼,下雨排除污水而用。天井深近一尺,青磚鋪就,四側(cè)有臺青磚壘就,天井中央是我和父親搬運回來的青石板,叫做捶衣石,平日洗衣,可將衣服放在上面錘洗。
廈子房如為三間對開,那兩邊會各有兩個木柱。廈子房的大部分重量,要用這兩根柱子承重。在關(guān)中一帶,柱子與廩條、木椽的粗細、和青磚用的多少是當(dāng)時看一家家境的情況如何,也是男婚女嫁家道是否對稱的依據(jù),當(dāng)然現(xiàn)在社會的進步使得這些封建迷信的思想早就取消了。
最后面是一排房子的南北聯(lián)通的,中間過道通向后院,兩邊南為上做廚房,北面做儲存間,儲藏糧食和農(nóng)機具等,雖然房子光線較暗淡,不太通風(fēng),但是土里土氣的房子彰顯了淳樸的三秦大地的氣息、樸實的民風(fēng)和關(guān)中的地域鄉(xiāng)土文化,房子收拾好割完小麥,父親匆匆忙忙就去單位出野外工作了,在他的內(nèi)心里,是從事地質(zhì)事業(yè)以來用盡畢生的心血和經(jīng)歷為母親和我們蓋的一個溫馨的家。
我給父親寫了封信,說搬家到蓋的新房里,不久父親回信同意了搬家……
收到信的第二天搬家進行了一天,到了晚上,我把煤油燈點著,準備關(guān)門休息,突然瓢潑大雨降臨,母親和兩個弟弟炕的一頭,雷聲太大我也怕的和母親蜷縮在一頭,母親提著馬燈把水眼前面擋的磚頭取開,全身已經(jīng)淋濕了。
經(jīng)過這么多年,我深深體會到了父親頂著壓力去西藏高原,出野外,是為了我們生活的更好,也許是老天感動了也為樸實無華的父親在哭泣著,歷經(jīng)四十年了,父親蓋的房依舊如故和他一樣的堅強,我們弟兄三個在這個“土窩里”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但直到他在漢中含淚九泉也未曾看上自己蓋的廈子房的最后一眼,這是我留下終生的遺憾,對于我是對黃土的感恩,對古老蓋房文化的傳承,對家鄉(xiāng)無限的眷戀,更是對父親深切的想念,一切的情感都散發(fā)著黃土的醇香……
作者:楊西藏 ,筆名楓葉,陜西富平人,漢中市作協(xié)會員,供職于地礦系統(tǒng),現(xiàn)居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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