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家
我的外婆家
作者:象牙居士
外婆家就在九妹仙山腳下泗江村棚子里一個叫南瓜沖的地方。
記得小時候,父親挑著一擔竹篾籮筐,一頭坐著我,一頭坐著妹妹,因為妹妹這頭份量輕,常常會多墊上一個南瓜。
幼時不記事,也沒覺得遠,反正蜷縮在籮筐中,睡一覺醒來就到了。等到慢慢長大,我和妹妹要靠自己的雙腿走路了,才覺得外婆家好遠好遠。
從禾市街出發(fā),走南街小巷,順著歐陽仙山下,橫穿過一片稻田,沿著七拐八彎的田埂小路,跨過一座爬滿藤蔓的石拱橋,抄近道插到通往石玉村的馬路上。(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爬上一個土坡就是石玉學校,下去就是歐陽氏宗祠,祠堂前有一口四方水塘。聽父親說,這兒曾出過一個叫歐陽厚均的大人物。
穿過一片水田,就到了竹元峰。這里有兩口甘甜的水井,過往的人都會在此歇個腳。繞上去就是長花坪水庫,再過去就是泗江學校,下坡直走看到幾棵異常醒目的參天大樹,就到了大山里,拐個彎下去就是印子屋了。
順著山下一條潺潺山澗溯溪而上,路過新屋里大姨父家門口,過了四沖水庫,走過一段崎嶇不平山路,終于到達棚子里南瓜沖。
只見一大片破敗灰瓦青磚民國建筑群掩映在樹蔭中,里頭住了很多戶人家,外婆家就在其中。只記得老宅四通八達,一個個天井相連,高高的門坎,木格子窗戶,隨手推開一扇木門,會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在空曠的山林間回蕩。一條蜿蜒山路通向大山深處,聽外婆說里面還有人家。
南瓜沖老宅的記憶早已模糊,但至今回想起來,仍會感到絲絲暖意。老宅四周古樹郁郁蒼蒼,伴幾聲鳥鳴,不時有幾只小松鼠在枝頭跳來跳去。雨季的天井,屋檐水順著瓦縫“滴嗒嘀嗒”落在青苔石板上,水花四濺。
宅前有一大塊草坪,散發(fā)出落葉腐化的泥土清香,草坪邊緣長滿一大蓬洋姜。外婆最拿手的就是腌制酸水洋姜了,酸中帶甜,脆爽可口。
小時候我?guī)屯馄磐谘蠼恍⌒挠冒翌^鋤到了右腳,流了好多血。外婆找到老宅里一個大家都他喊“和尚”的人,畫碗符水給我喝下去,用個特別的蜘蛛網粘在傷口上,竟然就神奇地止住了血,卻留下了一個永遠的疤痕。
坎下有一大蓬烏里泡,我常常吃得滿嘴烏紫。印象最深的是路旁一棵喊不出名字的老樹,落下的樹葉像一只只小船兒。山澗流水嘩啦啦,江(音同“鋼”)邊可以摘到又粗又嫩的酸水桿子,剝去皮咬上一口,酸酸脆脆。
后來外婆家從南瓜沖搬了出來,遷移到印子屋對面垅一個泥巴垛墻林場倉庫。至今我還清楚記得那晚打著松油火把搬家的情景。
外婆新家門口有條水渠,不過常常沒什么水的。水渠每隔一段,就有一座石拱橋。我小時候喜歡在渠底玩耍,曾經從泥土中挖到過一只精致的銀鐲子,外婆戴過一陣子,后來一直戴在母親手腕上。
屋前屋后到處是油茶林,茶苞茶耳肯定少不了,左邊上去有一個石灰禾堂(注:曬谷坪),坎下的油茶樹間,還夾雜一小片竹林,到了春天就會有一個個竹筍冒出來。
外婆家旁邊的油茶樹可沒少遭我們的罪,我們偷偷用外公的砍柴刀砍下油茶樹枝,削成陀螺,用一根木棍子系根布條,抽打著玩。有時候削成木頭刀槍,系根紅布條扮演大俠。一旦讓外公發(fā)現(xiàn)了,少不了一頓臭罵。我的右手中指的指甲就曾被柴刀砍過,怎么砍的卻記不得了。
外公是一位抗戰(zhàn)老兵,年輕時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后來逃了回來。他在戰(zhàn)爭炮火中受過傷,耳朵有點背,我們要湊到他耳邊大聲喊才聽得見。記得有一次我和表弟長青湊到外公耳邊喊他“爺爺”,外公還罵我們“長古巴血”(意:亂講)。
水渠上的小路通往兩邊,一頭可以去新屋里大姨父家,一頭去表姐夫家。表姐夫的父親是當?shù)赜忻墨C人,小時候見他打到過野豬,經常打到兔子麂子山雞什么的。碰上有時逮著豪豬(注:刺猬),外婆會去討要幾根長長的豪豬刺,拿來篦頭發(fā)。后來政府不讓打了,銃槍也上交了,祖祖輩輩靠山吃山的獵人也就失業(yè)了。
坡下是一大片田地,一條清澈小溪嘩啦啦流過。 記得渠下有一排牛棚,小時候常跟著外公去放牛,牛脖子上系個竹筒鈴鐺,一大早打開牛棚,從墻上取下牛繩,一頭系根竹簽,從小跟著外公學會了用竹簽拴牛鼻子,把牛牽出來順著水渠,送到附近的山上。牛繩千萬要記得解下來,下午還要去山上尋牛,山里人很有經驗,能從新鮮的腳印,分辨出是不是自家的牛。
外婆生的全都是女兒,生到我媽,外公干脆連名字都懶得取了,直接叫檢妹。大姨媽嫁到新屋里,二姨媽嫁到大來洲,我媽嫁到禾市街,三姨媽嫁到北斗灣,小姨媽年紀最小就留著招郎了。至今我還清楚記得小姨媽和小姨父結婚時的情景。
外婆裏過一雙小腳,愛吃壇子腌菜。小時??吹剿萌蒿?,就著腌蘿卜辣子洋姜吃。后來就因為這個不好的習慣,得了腸癌早早就過世了。
外婆最喜歡把薯皮、八肖、粕肖(注:一種米制土產)什么好吃的,都收藏在木板樓上,自己舍不得吃,全部留給我們這些外孫們吃?,F(xiàn)在還能想起外婆站在梯子上顫顫巍巍的樣子,附近的鄰居取笑:“外孫狗外孫狗,呷噶掉轉面就走;外孫狼外孫狼,呷噶掉轉面就行(音同“杭”)”。
順著渠道過去,有一座小山丘,上面長滿了一蓬蓬的“四粒萢”。外婆踱著一雙小腳,拿個“霸碗”(注:茶缸),摘上滿滿一“霸碗”給我吃。山上毛栗子熟了,就背個竹簍拿把火鉗去夾,背回的刺球要放在陰涼處漚上幾天,用鞋在地上揉踩至裂開,然后小心翼翼掰開取出里面的果實。
山里人非常純樸,外婆家周邊的人都好像一家人似的。外婆經常帶著我串門,讓我喊這個姨喊那個舅,我老老實實地見一個喊一個,到最后反正也分不清了,只記得一張張憨厚的笑臉。
站在外婆家門口,一眼可以看到垅對面的印子屋,天氣好甚至可以看到九妹仙山頂。有人說能看到那塊升仙石,我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庵子的輪廓。
小時候我們去外婆家拜年“走人家”,剛走到印子屋,外婆就看見了,早早預備好一封鞭子炮迎接。廳屋神龕下的八仙桌上,九個茶盤齊齊擺滿了“煥扎”(注:副食),中間一個是看盤,只能看不能吃。每人一杯熱氣騰騰的白糖水,小孩子都要上座“封杯”(注:敬茶)。
先給外公外婆拜完年,才能上去給新屋里大姨父家拜年,舊時很講究長幼有序,規(guī)矩一點都亂不得的。各自歇上一晚才一起結伴出去,先給北斗灣三姨父家和黃皮塘舅舅家拜年,再到禾市街我們家,最后再過河,去大來洲二姨父家。因為路途遙遠,又全靠“11”號車(注:指兩條腿),那時“走人家”一定要留客人至少住上一晚的。
因為我們家在禾市街上,每當“二五八”趕場(注:逢墟)的日子,泗江的親戚鄉(xiāng)親都會順道來我們家坐坐。有時會捎上點自家樹上長的麻李,山上摘的毛栗,還有甜不來子(注:野生獼猴桃)等等,給我們小孩解饞。熱情的母親總會邀請泗江的親戚鄉(xiāng)親進屋喝水吃飯,純樸的山里親戚鄉(xiāng)親喜歡“作禮”(注:謙讓),實在推不過去,才會留下吃頓便飯的。
記得安花表姐跟著廳屋里毛即姑姑學縫紉,都是住在我們家。春元姨父的哥哥丁元,每到趕場就會來我們家看小說。他另一個哥哥法元的兩個兒子,寒古和德古在紅石門念初中,一到放假常把東西寄存在我們家。
外婆家周圍的兒時玩伴,許多早已想不起名字了,還記得箭平丁平兄弟,仁花甲花一對姊妹花……一晃好多年過去,或許見了面,也是對面不相識了。
大姨媽家在新屋里,也是垛墻屋,墻上開了一條很長的裂縫,小時候總擔心隨時會倒。屋側有幾棵桐子樹,經??匆娦∷墒笊细Z下跳,有時還跳到地上來了。附近還住了好幾戶人家,門口有一個石灰禾堂,橫過馬路下去有一條江(音“鋼”),我們經常在這兒嬉水打鬧。大姨父會養(yǎng)蜂,他養(yǎng)的蜜蜂都是山里的野蜂,我小時候可沒少吃蜂蜜。小時候遠嬌表哥帶我們去屋后山上砍柴,用籐條捆好挑下山來,我體會到山里孩子真的不容易。還有一回上山扯筍摘蕨,竟然看見一條蜷曲的大蛇,不停地朝我吐信子,嚇得我再也不敢獨自上山了。
二姨媽家在大來洲,從禾市糧站擺渡過去,河邊很多棵板栗樹,印象最深的是二姨媽家旁的池塘邊有棵老桑樹,我們常爬上去采桑葉和桑葚。我們在池塘邊釣碌碼古玩,還有拇指蝦公、小螃蟹,現(xiàn)在卻很少見得到了。我們互相幫忙扶穩(wěn)后座,斜起小身板伸進三角叉,上下踩踏腳板,就這樣學會了騎單車。
三姨媽家在泗江村北斗灣,離九妹仙可近了。三姨父是名屠夫,那時興殺家豬,半夜就要下手,我和遠嬌表哥被喊去幫忙。遠嬌表哥一身腱子肉力氣大,而我只配幫忙提豬尾巴。三姨父總會割下點刀口肉,讓三姨媽汆給我們吃,味道可香了!豬腦花會特意留給外公吃。
小姨媽家就是外婆家,每到逢年過節(jié)可熱鬧了。床鋪常常不夠睡,大人會逗我們說,晚上只能讓小孩“掛鉤”了,我那時可是擔心得要命。小姨父會燒木炭,還會打魚,就這樣省吃儉用繳出了一個大學生。
后來,垛墻房拆掉建了紅磚房,外公也去世了,小姨媽和小姨父也隨著表弟去益陽了,外婆家漸漸回得少了,偶爾回過幾次,又生怕睹物思人,徒增傷感。在永樂江鎮(zhèn)工作時,幾次下鄉(xiāng)經過,竟然也沒回去看過,這也許就是近鄉(xiāng)情怯吧。
泗江,外婆的家,母親的娘家,一個在我生命里烙下深刻印記的地方。記不清多少次夢回泗江,想不起多少回從夢里驚醒,往事已不堪回首,兒時的一切都已成過眼云煙,今生再也找不到回外婆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