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千骨
我喜歡細雨在池塘水面,接二連三種小水花,真花無香,也無聲,在這一開放就凋零的水花面前,我不該是個老朽,我該青春無限,像一朵山崗上沉默的憂傷,等夜色接我回家。
1970年,我從部隊復員,被安置在鳩山衛(wèi)生室當赤腳醫(yī)生,我很不痛快,但作為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哪里需要哪里安家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但很快就有我不明白的事了。
這個不明白,像此刻戴在手上的戒指,已然無法摘下。我的一生都不是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我雖然一生都戴著戒指,可是什么也沒有戒掉。我明明明白戒指的意義,可是我固執(zhí)的堅持不要明白,我要糊涂,因為那件事,我沒弄明白,其他的事,我還弄明白干什么?
我就是這么糊涂,我就是要在細雨蒙蒙的池塘邊,站著發(fā)呆,或者坐著發(fā)呆,我也不打傘,誰送傘給我,我扁誰,我就是要在水花茂盛的時候,去私會我那流浪的青春,癲狂的青春,無畏無懼的青春。
青春棲息在水花的香味里,和雪里紅沉睡在米酒封口的老壇里一樣,一樣讓我放心。
1970年的鳩山村衛(wèi)生室只有兩間屋,里間是藥房,外間是診室,我在外間睡了98哥夜晚之后,一個梳著兩條小辮的姑娘睡進了我在鳩山衛(wèi)生室的第99個夜晚。(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個夜晚,多了一些風,多了一些蛙聲,重點是多了一個姑娘,一個甜甜的叫我龔醫(yī)生的姑娘,我說那一夜我睡著了,連我自己都不信,可是,次日子芍問我睡得好不好的時候,我還是說,挺好的,挺是沒錯的,好就難說了。
知青點的小蠻在鳩山梨園看園子,終日什么都不干,就吹吹口琴,寫寫詩,唱唱歌,工分竟然比所有人都高,聽說上頭有人,我上頭沒人,偶爾有一坨麻雀屎。我對小蠻說,我不敢回衛(wèi)生室睡覺,我怕被槍斃。小蠻往我杯中斟酒,煤油燈的黑煙顫顫巍巍。
多喝點,老龔,喝醉了,我就給你結扎了,這樣你就不怕了。
是個好方法,可我怕疼啊,醉了,也疼的,我是醫(yī)生,我明白。
小蠻到底是來自大城市的,見過大世面,他把他請來的毛主席像送給我了,就這樣,我跪在毛主席像底下,又睡了98個夜晚,天越來越冷,窗戶越關越嚴,我覺得間壁也越來越薄,子芍的微弱的鼻息,我也聽得真真切切,隔著一堵墻,隔著漆黑的夜色,我依然可以清晰的看見子芍純真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水汪水汪的。
我們是同志,我們應當團結友愛,我應該保護我的同志,而不是對自己的同志存有非分之想,我的同志休息好了,才能更好的為人民服務,我自己休息好了,才能更好的保護我的同志,為我的同志站好崗,這樣自我批評一番,我脫掉衣服合上了眼睛。
我以為這一夜,我能做個好夢??墒菦]有。
子芍半夜用龔醫(yī)生用了三次,將我喚醒了,叫我陪她上廁所,她一個人怕。
廁所在鳩山小學里面,也在秋天的凌晨里,我走在子芍的后面,我沒有手電筒,子芍執(zhí)個手電筒,走在梧桐樹的落葉上,她的每一步都落在一片葉子上,似乎是刻意為之,我聽著這沙沙的協(xié)奏,突然心生疼惜,好想把我身上的軍大衣披在她的身子上,可是最終我也沒有這么做?;氐嚼镩g,子芍竟然沒有關門,我注意到了,可就是注意到了,并沒有深想,沉沉睡去。
那是子芍在鳩山衛(wèi)生室住的最后一晚上,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對她說,后來,她搬到了知青點的女生宿舍,早來晚歸去,她的聲音依舊甜,像梨園里的水梨,他還是用龔醫(yī)生,有時用一次,有時用兩次,這種用,就像用酒精用注射器一樣冷靜一樣熟稔,偶爾她也會跟我請教一些醫(yī)學知識,我也像戴口罩戴乳膠手套一樣防范一樣謹慎。
其實我沒有什么不明白的,同志關系本該如此,革命友誼理當這般,在那火紅的年代,我慶幸我的心純潔而敞亮。
我也記不清楚,是某年某月,我坐在一節(jié)開往上海的高鐵車廂,我聽見有人打聽我,用的還是龔醫(yī)生,冷靜熟稔。
你們鳩山那個龔醫(yī)生還在從醫(yī)嗎?
早就不在了,瘋了好多年了。
怎么就瘋了?多好一個人啊。
誰說不是呢,我的命就是他救的。
我喜歡在細雨中呼喊,我以為我的喊聲可以召喚更多風,更多云,風不懂云,白云,烏云都不懂,沒有關系,沒有應答就是最好的應答,不是嗎,細雨在池塘的水面上,播著花種,結著花骨朵。
花有千骨,緣開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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