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口五娘
在沅水上游,清江湖, 死了人,不能說死,得說老。托口人最忌諱“死”字。
老了人,哭喪的自會去知乎。孝家應承了,哭喪的就在靈堂,與做道場的,默契配合,將喪事辦得熱熱鬧鬧,有聲有色。直到靈柩上了山,收了孝家的錢,才走。
五娘是哭喪的,在托口,哪家老了人,都少不了她。
五娘,與一般哭喪的不同,不用去孝家理會,孝家自會登門請她。在清江湖一帶,誰個不曉五娘?五娘走入靈堂,不知者,還以為是孝女,情真意切,號啕大哭:“我—的一娘一啊!我一來一遲一了!”那哭聲,洪亮,腔正珠圓,悲悲切切,凄凄慘慘,足以讓孝子賢孫,吊喪的,湊熱鬧的,跟著傷心落淚。
清江湖托口一帶的,一聽那凄婉的哭聲,就知五娘來了。鑼鼓鎖吶頓時停了,敲木魚的梆梆聲也戛然而逝了,吊喪的,看熱鬧的,也都屏住了呼吸,聽五娘聲淚俱下哭開了......離開時,五娘與孝家主人道別,也都是抹著淚走的。
每場喪事,她都要付出真情,似乎沒有做作成分。要有,至少她讓人看不出破綻,可見她真功夫。也許這與五娘的經(jīng)歷有關。(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五娘的娘家,在托口三里坪,父親曾開了一家纜鋪。由于托口的地理位置特殊,地處湘黔兩省交界處。東鄰會同,南接芷江,西靠天柱,北對錦屏。大量的木材須由清水江,漂入沅水。首先要囤積在托口,托口就成了木材集散地。纜鋪靠河岸,將楠竹破成篾,瀑布似散開??椑|的,坐吊腳樓上,將纜子織好后,就擱在一旁,用篾捆好。練排的,需要纜子,就劃著小劃子(小船)來纜鋪,打聲招呼。鋪里的伙計,就解開篾,將纜子放進小劃子,記個數(shù)。小劃子走了,練排的,從常德回,自然會到纜鋪結(jié)賬。
托口人,喜歡將扎排叫練排。想想,練比扎確切。練排是大眼(方言讀太黯)工夫,只需要一股子勁。木排必須練牢才行。由托口到常德的輒市,需經(jīng)過黔城,洪江,安江,辰溪,溆浦,沅陵,桃源,水路遙遙,好幾百里。木排若不練牢,闖險灘,過急流,散了排就麻煩了。木材流失還是其次,弄不好會喪命的。
民謠云:“四兩命,一壺酒,到輒市,才回頭。”
五娘十歲就會織纜了。父親是個酒鬼,只管破篾,其他的一概不攬(管)。他將篾破好了,就不見了人影。不用猜,準是過了河,泡在了小酒館里。到了掌燈時分,才趔趔趄趄地回到家里。鋪里,自是由五娘的娘打理。娘是個能干婆,不但纜子織得快,織得好,哪家掛著賬,都能記在腦子里。娘還是個美人坯子,讓那些跑河的,動了歪心思,可就是近不了她的身。他們盡可用言語撩撥,圖個眼福口福的,如想再親近,打住。
一天,一個姓粟的跑河人,想占娘便宜,被她巧妙避開,芊芊玉指揪著他的耳朵說:“看嫂子揪下你的耳朵!一筆難寫一個‘粟’字,自家人的主意,你也敢打!”那人知趣,面紅脖子粗,訕訕退下。
五娘象娘,十五六歲就發(fā)育成熟了,活脫脫如出水芙蓉,挺招人的。過往的船只和木排,不管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跑河人,他們幾乎一律會把頭偏向纜鋪,瞅見了五娘,能唱山歌的,忍不住心里癢癢的要吼幾句:
哪家妹子象朵花,
惹得哥哥心如麻。
木排漂走幾時回,
不知何時見到她。
五娘心知肚明,心情好,閑著,也扯開嗓子,回敬幾句:
麻袋繡花底子差,
你是哪家癩蛤蟆。
報個家門試一試,
不怕姑娘笑掉牙!
木排漸行漸遠……有一個聲音,時時在五娘耳畔回蕩:
家住張家朗溪頭,
打過魚喲放過牛。
如今成了跑河人,
風餐露宿樂悠悠。
朗溪,即托口,似一條飄帶順沅水而下,成了托口的主街道。朗溪,原住著張、粟兩大姓,后因外埠人陸續(xù)遷入,姓氏復雜了。
五娘背著娘問過了,常撩五娘唱歌的后生,名叫張沅生,父母雙亡,獨子,在街上有一幢窨子屋,租給了武岡人做豆腐坊。張沅生在附近口碑甚好。螺絲塘有家姓欽的,閨女看上了他的家境,張沅生不愿呢,嫌人家閨女又矮又瘦。這些情況,五娘都打落在肚里。
下一趟常德,再回到托口,少說也得二十余天。若路上耽擱了,得個把月。如心里不揣著事,倒不覺得日子難過;如老想著心事,就覺得日子好慢長,須掐著指頭數(shù)。跑河的,不止張沅生一人,動了心的,有的是,他們也會唱:
對河岸上一點紅,
妹妹撩得我心動。
和尚瞅了直發(fā)呆,
荷包眼扯得巖山動。
這時,五娘瞅瞅河中央,排緩緩而下,見跑河人,袒胸露乳,懶得理會。
有人還托媒婆攜彩禮來說媒,娘見閨女板著臉,便不應承,回絕了媒婆。媒婆不死心的,繼續(xù)聒噪,欲憑“三寸不爛之舌”,絮絮叨叨。五娘聽的不耐煩了,索性走開。媒婆只好嘆息一聲,手摔著小方巾,悻悻的走了。
娘心生疑竇,問閨女:“你連男方的面都沒見著,咋就一口拒絕呢?”
“娘,‘人家’(五娘)還小嘛,不想那么老早嫁人。”
“你誆吧,誆……連娘都不說實話!”
“娘,我真是這樣想的。”五娘帶些嬌氣說。
娘見閨女捂得嚴嚴實實的,套不出一句實話,日后自然就留了心眼。一次,見五娘從衣柜里翻出她的嫁衣穿上,出門了。她也沒有驚動她,悄悄跟著,一直跟到張沅生的窨子屋,見偏屋落了鎖,才怏怏而回。她還是沒有驚動閨女,翌日過河打聽,了解到張沅生是個不錯的后生,也就隨閨女去了。
要是能與張沅生成了,那的確是樁不錯的婚姻,可五娘她爹擅自做主,收了人家的彩禮,將女兒許配給了趙鐵匠大兒子趙大毛。家境倒是不錯,街上有兩個鋪面,鄉(xiāng)下還有田產(chǎn),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倪^日子??扇瞬徽Φ模蠈?,三棍打不出一個響屁,還結(jié)巴呢。自然趙家的彩禮,也不菲:十塊大洋;一頭豬,兩只羊,三缸米酒,六六大順。
可五娘生死不依,撂下話來:“要逼我,河里沒有蓋,到時候我跳下去!”
父親的態(tài)度,也很生硬,估計前些日子在趙家喝了酒,早被趙家人灌了迷魂湯。
娘心里明白,女兒已有心上人了,卻插不上嘴,只顧埋怨男人:“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兩人連個照面都沒打,就定下來了,還收了人家的彩禮,有點太草率了?!?/p>
“幾時輪到你說話了?”
娘躲開了,再要插話,男人就要動家伙(打人)了。
子貴母榮,無后母賤。一個女人若不能給男人續(xù)后(崽),在家中是沒地位的。五娘的母親,就屬這種女人。一咕嚕生了八個閨女,沒一個崽伢子。后來,父親感到失望,連名字都懶得取,從四到八,都叫“娘”。父親也因無后,在四里八鄉(xiāng)抬不起頭,受人指指點點,性情變得暴戾,孤僻,無事便酗酒。女兒的終身大事,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當回事,只當作交換的資本。俗話說得好,吃人家的嘴短,加之收了人家的厚禮,便算應承下來了。
五娘知道事情難以更改,一時沒了主意,最后她想到了私奔。
跟娘通了氣,離家出走了。娘叫住她,塞給她一些盤纏,交代了一句:“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死也不能回頭?!?/p>
五娘牢牢地記住了娘的話,自那以后,再也沒回過纜鋪。十年后,回到托口,已物是人非,父母也雙亡了。纜鋪,也坍塌了。更令她悲痛的,丈夫張沅生也客死他鄉(xiāng)。痛定思痛,悲何已哉?人啊,悲之極致自然醒。為了兒女,她得活下去。當初丈夫攜她私奔時,并沒有變賣房產(chǎn),而是打六折收了五年租金,這里如今便成了她娘倆的安身之所。
漂泊的那些年,與丈夫同甘共苦,學會了營生,這比什么都重要。她瞧不起那些窯子里的女人,賣弄風騷,靠男人養(yǎng)活。她替人洗過衣服,賣過香煙洋火。在最困難的時侯,她瞞著男人賣過血,但從來沒背叛過男人做那些齷齪事。常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被氐酵锌?,男人象屎蚊子(蒼蠅)一樣,在她門前晃悠,都吃了閉門羹。她去河邊洗衣,河水晃出影子,自顧自憐,風韻猶美。這也難怪那些男人,像蒼蠅般,在五娘面前晃晃悠悠,嗡嗡說些腌臜話。畢竟五娘還年輕,才挨三十的邊。
武岡佬發(fā)財了,想盤下她的鋪面,價格不菲,可五娘就是不賣。她知道,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變賣房產(chǎn)的。武岡佬便在南門街,買了一塊空地,修了一幢木樓。五娘曾向武岡老討教做豆腐的秘方,被他一口回絕,倒是他老婆,見她孤女寡母的,生了憐憫之心,將秘方偷偷地告訴了五娘。五娘不便聲張,小打小鬧的做起了豆腐生意。
五娘原本只想小打小鬧維持生計,沒想到會門庭若市,但也招來了不少閑話。有些話,還很難聽,真要計較起來,非氣得吐血不可。然而,五娘生性氣量大,心胸開闊,凡事都想得通。不管什么時候,遇事遇人,她都一律笑臉相迎。而那些閑言碎語,也就免費替她做了宣傳,她還求之不得呢。后來,索性掛個招牌,匾曰:“五娘豆腐店”。
托口,是百日場。三天一場,逢農(nóng)歷二,五,八趕集。不逢場,船只照樣走動。有些船只是固定的,每天去幾趟托口。有些船只不固定,客多就跑。四縣附近去托口的,一來交通便利,二來物資豐富,應有盡有,因此每逢趕集,人山人海,好不熱鬧。真到了托口,幾乎家家都會順帶一聯(lián)豆腐回去,改善改善生活,也很實惠。五娘的生意之盛,這些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加上五娘人美嘴甜,大家都愿意捧場,生意自然就興隆了。
沅水一帶老了人,喊做“吃豆腐”。豆腐,在托口,是白喜上的主萊。寓意如何,無從考究,是祖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誰家要是遇上喪事,還須提前向五娘預定,好有個準備。因為白喜上,一送就得好幾十聯(lián),以免倉促無貨。
在托口一帶,“白喜”比“紅喜”更講究。因為講究,顯得更加繁瑣和復雜。有專門理事的,稱總管。孝家有多大的經(jīng)濟承受能力,辦多大的排場,得給總管交代清楚。接下來都由總管打理。從炊事到做道場等各個環(huán)節(jié),均由總管安排到位。諸如挖井、殮尸等細小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出紕漏。總管列出一張表,帖在靈堂旁,相關人員,各司其職,有序進行。當然,總管務必是孝家信得過的人,賦予很大的權力。
考慮到白喜豆腐用量大,五娘也想攬白喜生意。卻不知里面的套路,瞎闖,進不了樁。畢竟有人關心她,給她指點迷津,去找一個粟總管,他經(jīng)常主事,說話算得了數(shù)。還告訴她,得給總管好處。理清了脈絡,她徑直去找總管??偣苤徽f了半茬子話:“行是行,不過嘛......”一看就知是偷腥的貓。五娘也說了半茬子話:“老娘還從來沒求過人,被你撂了......”就趾髙氣揚地假裝走??偣芤姞?,叫住她,“明早送貨,付現(xiàn)錢?!?/p>
送了貨,收了錢,“約個時間,好生犒勞你”,就走了。
總管還真上心了,辦完了喪事,徑直去找五娘。五娘將總管堵在門外,塞給他一個紅包,說:“以后還得麻煩您,少了點,別嫌棄!”
五娘對粟總管,若即若離,話里有話,似親近,又似隔著大山。她嘴兒甜,“總管哥”,叫得他心兒酥,想入非非。笑顏兒,像情人,眼神里飽含愛,讓粟總管有所覬覦,卻一次次又被五娘巧妙化解??偣苡T不能,極像個貪腥的貓,看著誘人的美人,總想著去偷吃,卻又心存忌諱。細想想,五娘覺得自已有點過份了,想趁方便的時候,與總管交了底,說:“我已無再婚之意,也不想與人茍合,只想有個像您這樣的兄弟。平日若有得罪,還請見諒?!?/p>
一次,粟總管照往常去拿紅包。這次五娘沒把他堵在門外,而是把他迎進了屋,還炒了幾個菜,溫了一壺酒。酒酣之時,五娘把原來想好的話,向總管表白了。話已說到這份上了,總管自然原諒了她,彼此認了兄妹。生意仍然象以前一樣做下去。時間長了,五娘心動了,心甘情愿將身子給了總管,提及結(jié)婚,五娘回避了。她不想傷害,另外一個無故的女人。
這是五娘親近的,除了丈夫之外的第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叫粟米。粟米,人實誠,見五娘不忍傷害自己的老婆,也就主動疏遠了。有了生意,托人送信來,也不肯見面。五娘受不了,主動找到他,見到了人,淚水漣漣,撲倒在他的懷里……
權當是相好了。
一次粟米為了難,哭喪的嫌工錢開得低,不肯上門。五娘送豆腐時,粟米只是隨口一說:“哭喪的難找??!”五娘聽者有意,似開玩笑地說:“要不,我去試試?!?/p>
“你行?”
“哭誰不會?詞靠編嘛?!?/p>
一試,成了,且不同凡響。
原本只是為了救場子,偶爾露一回臉。想不到一傳十,十傳百的,傳開了。有孝家親自登門請她,她推辭不了就去了。孝家自會重禮致謝。她只收孝家五成的禮,細算,比做豆腐強多了。后來豆腐也懶得做了,做起了專職哭喪的。
原來那幫哭喪的,想擠兌五娘。一次,孝家另外來了三位哭喪哭得好的,五娘一瞅,就知道是來砸場子的,她們一人一句地唱開了:
雪花飄,雪花落,雪花飄落在何處?
故鄉(xiāng)親,故鄉(xiāng)情,故鄉(xiāng)親情向誰訴?
只恨大雁飛去,相隔千萬里!
一聽就知道是“三疊曲”,是哭喪中最難應對的。五娘想了想,唱道:
北風寒,北風冷,北風寒冷在今辰。
聽誰訴,聽誰哭,哭訴無淚有誰知。
別怪春燕來遲,只有兩三聲。
觀場的,竟然不顧場合,擊拳稱快,將那三個砸場子的轟走了。一時間,五娘名聲大噪。后來,粟米得了風寒,不治身亡。五娘聞訊,痛苦不已。之后,在托口,再也聽不到五娘哭喪了。
注:故事提供者肖欣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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