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三年春，我隨岳元帥趕赴廬州駐防，途徑建康，便在城外整頓一夜。因連日趕路，士兵疲憊，軍中紀(jì)律有些散漫，一些士兵趁著天黑偷跑出營(yíng)，混入城中尋歡吃酒。岳元帥得知后大為震怒，隨即命我前往城中將偷跑士兵抓回處置，我得命后便卸下甲衣，騎馬趕赴城中。

今日是元宵，城中張燈結(jié)彩，車水馬龍，我將馬牽入馬廄后走上街市。自十六歲從軍以來，一直戍守邊關(guān)，靖康一難，我隨軍民南渡，每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為怕金人南下，江山危亡。如今局勢(shì)稍穩(wěn)，百姓生活也恢復(fù)如常，只是我這些年來都未曾體會(huì)城鎮(zhèn)熱鬧，見這繁市盛景，不覺心神愉暢。

大街上人來人往，商貨琳瑯繁多。婦人帶著孩童走街串巷，那些少年男女們?nèi)細(xì)g悅地去往秦淮河對(duì)岸的月老廟祈福良緣。青石階梯的石拱橋擠攘著上上下下的人群，一襲杏黃色的裙擺從我身旁一掠而過，我朝上行，你往下走，裙擺擦過我的腰間，不巧正好連帶著將腰牌一掃而下，我慌忙接住腰牌，轉(zhuǎn)頭說道：“姑娘，你的裙擺看上了我的腰牌，可是想將它一并帶走？”你聞聲說道：“只怕是你的腰牌看上了姑娘家的裙擺，想隨它而去?！闭f罷回眸過來，嘴角一笑轉(zhuǎn)過頭走去。

我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腰牌，心如小鹿跌撞，那一笑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呆呆地望著你的背影，在人潮之中越行越遠(yuǎn)，最終沒了蹤跡。不知在橋頭徘徊了多久，我失魂落魄的走回了喧囂熱鬧的街頭，此時(shí)卻早已無心貪賞這些熙熙攘攘，忽聽街角有人大喊：“軍爺打人啦！”這一聲叫喊使我從恍惚中驚醒過來，聞聲趕了過去。

只見軍中那幾個(gè)偷跑出來吃酒的士兵早已是喝得寧酊大醉，正圍著一賣梨的老者一頓毒打，其中一人直起身子一腳踢翻了賣梨的貨欄，大聲喝道：“好你個(gè)老家伙，我們哥幾個(gè)為了朝廷出生入死，現(xiàn)在來吃你幾個(gè)梨怎么了。”說著又上前踹了幾腳，我見狀心中大怒，這些賊廝偷跑吃酒不知有錯(cuò)，還在大街上欺壓百姓，真是可惡至極。正要出手將其制服，卻聽人群中有人先厲聲訴道：“你們這些當(dāng)官兵的，不好好保家衛(wèi)國(guó)，怎么還欺負(fù)起平民百姓來了，有這點(diǎn)力氣去打金狗呀，欺負(fù)老人算什么本事?！贝渖埋?，杏黃裙擺，你從人群中站了出來，扶腰呵責(zé)。士兵們見是一個(gè)弱女子，更加肆無忌憚，幾人起身圍了上來，嘻聲戲道：“呦，哪里來的小娘子，生得這般標(biāo)致，今晚就來陪陪哥幾個(gè)，看看哥們的本事如何？”說吧便上前施暴。

我奮身越過人群，三拳兩腳將這幾個(gè)士兵打倒，士兵見來人是我，酒已嚇醒一半，連忙跪地求饒：“副部頭，小的知錯(cuò)了，再也不敢了！”我訴道：“你們這幫狗崽子，居然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還不快快隨我回營(yíng)，聽候岳元帥處置。”說罷我轉(zhuǎn)頭看向你，才發(fā)覺你也在看著我，四目相對(duì)，你不覺臉上一紅，微微低下頭，嘴角一笑，轉(zhuǎn)身而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回到營(yíng)中，將那些觸犯軍規(guī)的士兵交予岳元帥發(fā)落，便到帳中歇息。明月當(dāng)空，可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睡去，腦海中浮現(xiàn)的都是你那杏黃裙擺，嘴角微笑。翌日清晨，岳元帥接到指令，命我留守于此接應(yīng)北伐的韓將軍。我留在軍中處理完軍務(wù)，不禁望向了窗外，那建康城中杏黃裙擺的你，我還想再見一見你，看著你對(duì)我嘴角微笑，看上你裙擺的不是我的腰牌，而是我的心。

又一次走進(jìn)建康城中，我不知你芳名，也不知從何處能尋到你，忽見昨晚那賣梨老者，心想自己手下士兵犯錯(cuò)，害連人家受傷，昨夜卻走得慌忙，也未曾好好賠予不是，便從懷中拿出些銀兩遞予老者道：“是在下教導(dǎo)不嚴(yán)，昨日之事害老丈受苦了，這些銀兩還望收下，算是聊表歉意?！崩险呙u手道：“軍爺，這可萬萬使不得啊，我知道你和王家小姐都是好人，昨夜還謝你們出手相救，這錢我是萬萬不能要的，好好收回去吧?！蔽乙宦犓Q那姑娘作王家小姐，心中一動(dòng)，連忙問道：“老丈知那姑娘是何許人？”老者答道：“當(dāng)然知道，她是城頭做布緞生意的王員外家千金，生來就有菩薩心腸，在這城中救濟(jì)了很多南渡來的難民孤寡，是個(gè)大大的好人吶?！蔽倚闹写笙?，連聲謝道：“多謝老丈！”說吧將銀兩放在老者攤案上，快步離去。

月華中天，梅香浮動(dòng)，我踏著月色躍入王家院中。正愁苦尋你不到，卻聽那庭院深處的小樓里有人淺淺吟道：“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蔽移鹕碥S上小樓，透過窗縫見你正坐于案幾之上，輕搖團(tuán)扇，絮絮愁吟。我輕輕推到軒窗，侃侃接道：“柔情似水，佳期如夢(mèng)，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zhǎng)時(shí)，又豈在朝朝暮暮?！?/p>

你聽言一怔，轉(zhuǎn)頭看見是我，卻沒有驚恐，面色有些疑奇，亦又有些歡喜，宛然一笑說道：“這年頭當(dāng)兵的都學(xué)賊了么？不是欺壓百姓，便是偷雞摸狗?！蔽乙残Φ溃骸昂靡粋€(gè)伶牙俐齒的小丫頭?！蹦阏酒鹕韥碚f道：“這么晚了你偷偷摸摸到我家來意欲何為？”我說道：“昨夜姑娘的裙擺帶走了我的腰牌，而姑娘的笑容也帶走了我的心神，我來此便是要找回心神。”你聽言臉上暈紅，低下頭去不說話語，我在窗外怕被巡夜的家丁看到，便索性躍進(jìn)屋里。孤男寡女，你突然有些害羞，溫責(zé)道：“誰讓你進(jìn)來了？”“現(xiàn)在春寒料峭，在窗外看你一宿，明早不被凍成冰雕了?！蹦懵犙浴班邸币宦曅α似饋?，“好一個(gè)厚顏無恥的登徒子?！?/p>

我走到你跟前拱手一揖，“在下岳家軍丁銘，敢問姑娘芳名？”你一偏頭轉(zhuǎn)身過去，道：“我不告訴你！”我也轉(zhuǎn)過身去，幽幽地道：“今夜月亮正圓，我知道個(gè)地方正好賞月，本還說邀姑娘同去，奈何姑娘卻不賞臉，那在下只好走了?！蹦懵勓约泵D(zhuǎn)過身來，說道：“我家中家丁數(shù)十人，你要是能不驚動(dòng)他們帶我離開，那刀山火海我都隨你一去。”我笑道：“我十六歲便隨岳元帥習(xí)武練兵，要帶你離開這有何難，你閉上眼睛，我這就帶你出去。”你微微一笑，輕閉雙眸，我伸手摟住你的柳腰，推開窗戶，踏著屋頂而去。

沿著屋頂，我?guī)е銇淼搅顺侵凶罡叩拈w樓之上，你睜開雙眼，四周環(huán)望，感覺如夢(mèng)幻一般，驚訝非常?！肮媚锖稳?，在下可讓姑娘失望？”你說道：“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站在這么高的地方，月亮就像在頭頂，伸手就能觸碰得到?！蔽倚Φ溃骸肮媚锵矚g就好?！薄皠e姑娘、姑娘的叫，聽著好生奇怪，叫我子妗吧！”我心中一蕩，好娟秀的名字，如你的笑容一樣清澈美麗。

這一夜，我們坐在了閣樓頂上賞月談心，我脫下外氅披于你身上，你身子微微一傾，靠在我的肩上，閉上了眼睛。不知不覺已到了天明，只見東方天際透出一股光亮，你直起身來說道：“我要回去了，若被爹爹知道了，這可不得了?！蔽也簧崮汶x開，問道：“何日才能再與你相見？”你從頭上摘下了一支玉簪交予我說：“你拿著這支玉簪來找我爹爹提親，他若答應(yīng)，我們便可天涯海角不再分離?！蔽覅s低下頭去，“只怕現(xiàn)在還不能向你爹爹提親。”你聞言愕道：“為何？”。我忙道：“今日軍隊(duì)就與韓將軍會(huì)師，然后準(zhǔn)備北伐收復(fù)失地，要是故國(guó)能復(fù)，不說封候拜將，也能在賞錢萬貫，到時(shí)候再來向你爹爹提親，他準(zhǔn)能答應(yīng)?！蹦憷∥业氖终f道：“你不要去打仗了，我不要什么封候拜將、萬貫賞錢。聽南渡而來的難民說金人燒殺搶掠，兇殘成性，我怕你有危險(xiǎn)?！蔽倚χ参磕愕溃骸胺判陌桑椅渌嚫邚?qiáng)，沒事的。子妗，等我回來，玉簪為媒，我們不再分離?！?/p>

轉(zhuǎn)眼蕭蕭數(shù)幾年，我隨著岳元帥北伐金人，次年春天，便收復(fù)了襄陽(yáng)六郡。紹興六年又順利攻下了伊、洛、商、虢等州，兩河人民奔走相告，各地義軍紛紛響應(yīng)，收復(fù)京師、直搗黃龍指日可待。戰(zhàn)事稍停，我奉命回臨安籌備糧草，路過建康又想起了你，便在城中投宿一日，希望能見你一面。

剛進(jìn)客棧里安放馬匹，便聽掌柜對(duì)小二說道：“今日我要去王員外家道賀新喜，店里的事你自己多長(zhǎng)點(diǎn)眼，別我一不在就給我惹麻煩?！毙《Φ溃骸罢乒穹判?，絕不敢惹麻煩?！闭f完又問道：“王員外家小姐是嫁給哪一家公子呀？”掌柜笑道：“是東城楊家的二公子。王家小姐花容月貌，楊家二公子才富五車，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聽言瞬時(shí)腦中一炸，整個(gè)人都楞住了，也顧不上栓馬入廄，便急身向外跑去。

只見東城楊家一片喜慶，我如夢(mèng)魘一般怔怔地站在人群中間，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你，紅燭添香，新人拜堂，這歷歷幕幕如刀劍刺心般疼痛，倏然雙眼發(fā)黑便暈倒過去。旁人以為我喝酒入醉，幫我扶往一旁歇息，我卻不敢歇息，我要問你個(gè)究竟，為什么不等我，為什么要嫁為他人之妻。匆忙起身避過四方賓客，躍身翻入你的新房之中。

紅燭幢幢跳動(dòng)，你孤身一人坐在床榻之上，霞披紅蓋、霓衣華妝。你聽得屋里有動(dòng)靜，慌急問道“是何人？”我輕聲叫了你的名字“子妗”，你掀起了頭蓋呆呆望于我，我也望于你，四目相對(duì)，久久沒有話語。你先打破了寧?kù)o，“你來啦”，我說道：“嗯，我來了。只是沒想到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覺喉中哽咽，“恭喜你，尋得良緣?！?/p>

你眼珠流光，淚水如溢滿在碗邊的清水一樣汪汪打轉(zhuǎn)。“家中近年光景不好，爹爹想我趕快嫁出去沖沖喜氣，便尋來媒婆與那東城楊家的二公子聯(lián)了姻親?！薄拔以诳蜅＠锫犝乒裾f起那楊家二公子風(fēng)度翩翩、知書達(dá)理，想來會(huì)對(duì)你很好?！蔽艺f道，你淡然一笑，“我從未與他相見過，他是何種模樣，何種人品，我都不知道?！蔽倚闹幸粍?dòng)，忍不住說道：“那你為何還要嫁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我能左右的。”我呻吟許久“那你……愛……嗎？”我本想說“那你還愛我嗎？”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如何說出來，你望著我，想是知道我想說什么，可我沒勇氣說，你也沒勇氣問，便答道：“這情愛之事，時(shí)日長(zhǎng)了也就愛了吧?！?/p>

只聽外面鬧嚷聲漸息，想是賓客已經(jīng)紛紛散去，那楊家二公子迎完賓客也該回來洞房花燭。我仍不舍的看著你，你卻垂下了頭去。你是心中焦急悲痛，我卻道你是嫌我拖累你，想要我速速離去，心下一橫轉(zhuǎn)過了身，“子妗，今日你便為人新婦，我們?nèi)蘸笾慌乱矡o緣再相見了，今日就當(dāng)訣別，那楊家二公子就快到了，我也得走了?！闭f罷轉(zhuǎn)身向窗外走去。我抬起頭看著我的背景，淚水早已遏止不住，滾滾地落了下來，“好，今日就當(dāng)訣別，后會(huì)無期?！?/p>

我此時(shí)也淚流滿面，朝著窗外每走一步就揪心一痛，我知道你不愛那楊家二公子，但是你卻不敢違背父命隨我而去，我也不能強(qiáng)行帶你而走，這樣將讓你背上不孝不義之名。我愛你，卻不能難為于你，更不能傷害于你。

你呆呆地望著我走去，心中悲慟焦急，朱唇緊咬，雙手拽住裙邊，心中念道：“你回頭啊，只要你說帶我走，不管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都跟你走，天涯海角永不分離，你說啊，說帶我走啊……”

我走到窗前，心中亦是悲慟焦急，雙手緊緊按住窗欄，心中喃喃語道：“你叫住我呀，叫我?guī)阕撸还苁裁窜妵?guó)大事，前途政治，我都帶你走，今生今世執(zhí)手偕老，你說啊，說跟我走啊……”

這樣的停留雖然只是剎那，但是卻感覺過了一世，我們都在等彼此開口，卻誰也沒有開口。

咯吱一聲，新房門被推開，一身紅衣的楊家二公子踉踉蹌蹌地走了進(jìn)來。你慌忙地望了一眼，又望向窗外，只見暗影浮動(dòng)，樹枝搖晃，那皎潔的月光如凝霜般灑進(jìn)屋里，卻顯得格外的清冷孤寒。

正是：

輕擺羅裙玉挽紗，空許簪媒落紛霞。

顧盼盈笑怎回念，夜如寒雪月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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