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八月，聽說我即將調(diào)往廣州，老子大伯拄著拐杖，拿著長煙筒，顫顫地過坡下坎，再上臺階，從家里來到我家門前坪上。聽到他“華仔”的喊聲，驚得我趕緊出來，搬來板凳，扶他坐下。

老子大伯不是我的大伯，按輩分我叫他爺爺。那年他已八十九了，然而身體硬朗，神智清楚。

老子大伯給煙筒裝上煙，“咝——”“咝——”地抽起來。

老子大伯不到二十歲時候，就參加了紅軍，九死一生，最終命大活了下來。在家鄉(xiāng)，他是極受尊敬的長輩。我們小時候，最喜歡圍著他聽講故事。

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初期，家鄉(xiāng)贛南革命鬧得紅紅火火，年青男人大都參加紅軍了。我爺爺?shù)亩缛?，以及大哥的兒子，都參加了紅軍，最終爺爺?shù)亩缛鐮奚耍蟾绲膬鹤託垙U了。我爺爺因為是教書先生，手無縛雞之力，就沒參軍。解放后，我二爺爺三爺爺?shù)倪z屬和殘廢的大伯，都每月從民政所領(lǐng)到了撫恤金，我在鄉(xiāng)中學(xué)教書，還替他們領(lǐng)過多次。

老子大伯也不例外，才十幾歲，就參軍了。剛?cè)ゼt軍隊伍里時，他懷里抱著一支槍，手卻不知往哪拿，顫抖抖生怕弄響了它，上面發(fā)下來五顆子彈，他裝在兜兜里，就這樣上了火線。(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子大伯怯怯地上了火線，隨部隊攻打一個圩鎮(zhèn)。當(dāng)時一般的團丁早被紅軍嚇破了膽，加之地形有利于進攻，因而很快結(jié)束了戰(zhàn)斗。在這次戰(zhàn)斗里，老子大伯僅生生地放了兩槍，沒抓住一個團丁，然而從此之后他就征戰(zhàn)四方了，竟打出了一個火紅的根據(jù)地。老子大伯背著一支老桿兒槍，鉆山林，趟河溝，攻碉堡，打城池，足跡遍及了整個贛南，而且還在福建、廣東、湖南作過戰(zhàn)，頂呱呱一個英雄豪杰。

那陣兒，紅軍的裝備很差，武器多是刀、矛、火銃之類，一些槍支都是老式的，殺傷力不強。打仗的時候，一陣槍放過之后，人們拿著刀矛就沖上去了。一般的團丁，一聽說是紅軍就嚇破了膽，所以對付這些人不難。但遇到國民黨正規(guī)軍或死頑固的靖衛(wèi)團，就打得很艱苦了。白軍拿的都是洋槍洋炮，還有圍著人頭轉(zhuǎn)的在天上哇哇亂叫的飛機，那些東西可厲害了，一個手榴彈扔過來，人就倒下一大片，那機槍掃過來，子彈像撒糞一樣，壓得人抬不起頭來。而我們的土炸彈扔過去，即使炸在身邊，也沒多大威脅，放槍也是一槍一個彈彈。對付在天上哇哇亂叫的飛機就更沒辦法，有飛機在天上盤旋的時候，人們便往樹林里躲，看著它遠(yuǎn)去了才敢出來。

“可憐我們打這樣的仗，生生也創(chuàng)下了一個中央根據(jù)地，一個蘇維埃政權(quán)，那艱難別人哪兒知道！”老子大伯撫著長煙筒，目光幽遠(yuǎn)，白胡子不斷抖動。

他說，那年頭死了多少人，他能僥幸活下來，一來是命大，二來是戰(zhàn)友的掩護。而最讓老子大伯念念不忘的，是他的救命恩人——曾連長。

老子大伯最初來到隊伍里，他的上級就是曾連長。這是一位戴著眼鏡的年輕人，親切，儒雅，對人十分和藹。老子大伯第一次見到年輕人戴眼鏡，很好奇，也很敬佩——一定是有文化的人。聽?wèi)?zhàn)友們說，曾連長是廣州人，黃埔軍校畢業(yè)，老子大伯不知真假，也不懂，而曾連長也從未說起過。但曾連長是共產(chǎn)黨員，他還多次跟他們說起過他參加的廣州起義。

曾連長說，幾年前的廣州起義十分令人激動，也十分慘烈。那次起義，他們的軍隊一天就占領(lǐng)了整個廣州城，然后就成立了蘇維埃政府。那天，老百姓歡欣鼓舞，紛紛帶起了紅領(lǐng)巾。一時間，整個廣州城里只見人人胸前飄著紅布條，人人臉上洋溢著笑容，而且，人們還紛紛參加起義軍?？梢姡h領(lǐng)導(dǎo)的起義得到了廣大老百姓的衷心擁護。

說完，曾連長從懷里掏出一條紅布條，系在了衣領(lǐng)上。

紅領(lǐng)巾火紅火紅的，在曾連長的頸項上，如烈烈燃燒一般。這是一條火苗，一條跳動的火苗，燃燒在曾連長的軍裝上，燃燒在他笑容滿滿的臉上。老子大伯看呆了。

……

可惜的是，蘇維埃政府只維持了三天，在反動派的四面反撲之下，廣州起義最終失敗了。曾連長和一部分同志撤到了粵北，最后跟隨朱德上了井岡山，然后來到我們贛南。

這時是四月時候，山上的杜鵑花正開得艷，這兒一叢，那兒一簇，如火焰一般，烈烈燃燒著。

曾連長待人和藹，對人關(guān)心。老子大伯年齡小，最得曾連長照顧。有時干糧不夠了，曾連長會主動把自己的干糧給他；身上的衣服濕了，曾連長會生起火來，幫他烤干；最讓老子大伯難忘的，是曾連長教他打草鞋：先把麻繩絞結(jié)實，然后扯緊，再然后把一束束擰結(jié)實的稻草穿進麻繩里，扯緊，再把麻繩按鞋樣綁好，最后就打成了一只草鞋。如果條件好些，就可摻破布或麻繩進去，或者全部用麻繩制作，這樣打出的草鞋最耐穿。

在老子大伯眼里，曾連長就是一位親切的兄長。

那時紅軍不僅打仗，還要打土豪分田地，建立政權(quán)，宣傳革命。戰(zhàn)士們絕大多數(shù)都不識字，寫標(biāo)語做宣傳的活兒，都是曾連長帶領(lǐng)大家干的，這樣幾年下來，許多人倒因此認(rèn)識了許多字，老子大伯也從此成了識文斷字之人。

“‘豪’字就是‘高’字下面去口‘豬’，一點也不難寫?！崩献哟蟛畤姵鲆豢跓?，光著嘴哈哈笑著。

老子大伯跟著曾連長認(rèn)了很多字。有一次，曾連長帶著老子大伯幾人在墻上刷標(biāo)語。曾連長忽然說：“你們來刷吧?！闭f著就把刷子塞到老子大伯手里。

老子大伯連忙往后退，不敢接，可架不住曾連長不停要求，最終拿起了刷子。

開頭的“打土”二字還好寫，到“豪”字時，老子大伯怎么都不知道寫，任曾連長怎么教，他就是不敢下筆。

后來，曾連長笑著說：“你看，這上面是一個‘高’字，把下面的‘口’字去掉，換作一個‘豕’字，這是‘豬’的意思，‘高’字下面去口‘豬’，會了吧？”

“‘高’字下面去口‘豬’，”老子大伯樂了，“一點也不難寫?！?/p>

“‘高’字下面去口‘豬’！”戰(zhàn)士們都樂了。

曾連長接著說：“其實‘豪’也不只有土豪這樣的詞，它也有好的詞，比如‘英豪’、‘豪杰’，我們要做革命的英雄豪杰?！?/p>

他接著又說：“我在廣州起義時有一個戰(zhàn)友，他的名字里就有一個‘豪’字，他是真正的革命英雄豪杰，可惜他在廣州突圍時犧牲了?！闭f著，臉上現(xiàn)出哀傷的神情。

接著，曾連長又從懷里掏出那條紅布條，久久凝視著。

紅領(lǐng)巾在曾連長手里飄著，依然像火焰，烈烈燃燒。

……

曾連長平時儒雅溫和，但到了戰(zhàn)場上卻變成了另外一人。無論什么戰(zhàn)斗，曾連長從來都是沖在最前面，英勇矯健，給戰(zhàn)士們作榜樣，那眼鏡后面透出的殺氣，能殺死敵人。

有一次，他們連攻打一個碉堡。戰(zhàn)士們分開在兩面，從幾個方向向敵人進攻。但敵人十分頑固，機槍子彈撒糞一般，壓得人抬不起頭。曾連長眼里冒著火。第一個扛炸藥包上去的戰(zhàn)士眼看著倒下了，第二個戰(zhàn)士又沖上去了，可那戰(zhàn)士一會兒就被敵人的子彈壓在了一個十分危險的斜坡上。眼看子彈在那戰(zhàn)士的身邊“突突”地冒著煙塵，曾連長眼里的火幾乎要噴出來，他一個箭步躍出溝坎，飛快地跑到了那戰(zhàn)士的身邊，一把搶過炸藥包，隨即幾個翻滾，滾進了旁邊的溝渠里。就在他的身后，敵人的子彈“突突突”地一路跟隨著，可就是沒擊中他。在這十分危急的時刻，紅軍戰(zhàn)士們的子彈也一齊射向了碉堡。就在敵人的機槍剛啞的瞬間，曾連長突然躍起，沖上斜坡，來到了碉堡下，一會兒，曾連長突然沖下斜坡，幾乎在同時，“轟”的一聲，敵人的碉堡飛上了天。

老子大伯說：“曾連長躍起時的樣子，奔跑的速度，那真叫人佩服，那是真正的‘豪杰’！”白胡子一抖一抖。

形勢在不斷發(fā)展，中央蘇區(qū)的面積越來越大，革命形勢越來越好，然而不久就迎來了第五次反圍剿。

這次反圍剿，老子大伯他們的隊伍開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然而仗卻越打越不利，越打越往后撤，犧牲的人越來越多，這是老子大伯從來沒見過的。老子大伯的連隊已經(jīng)犧牲了很多人，曾連長的眼睛都紅了。

那天，連隊在阻擊完敵人后，剛從一個山頭撤下來，就聽到天上有飛機哇哇地?fù)溥^來。大家紛紛往樹林里躲。此時老子大伯正架著一個傷員，盡管他著急地架著戰(zhàn)友拚命往樹林里跑，但行動依舊十分緩慢。曾連長沖著他們大聲吼叫，拚命揮舞雙手。就在這時，一架敵機從遠(yuǎn)處“隆隆”地向他們飛過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曾連長飛速跑過來，一縱身一撲，把老子大伯二人撲倒在地。幾乎在同時，敵機“哇”地俯沖下來，擦著他們頭頂飛過，子彈“突突突”地在他們身邊響起。老子大伯只感覺身上熱熱的，腿部疼痛異常，無法動彈。他用力推身上的曾連長，發(fā)現(xiàn)他胸前露著一截紅布條，而血正從那里不斷滲出來。老子大伯大聲喊著連長，用紅布條塞住他的傷口，然而，曾連長終究沒有醒來。

硝煙籠罩的嶺上，杜鵑花正如燃燒般艷艷地開著，映著老子大伯手里鮮血浸透燃燒著的紅布條，映著老子大伯撕心裂肺的喊聲，映著戰(zhàn)士們悲傷的哭聲。

說到這里，老子大伯深陷的老眼濕了，白胡子抖著，長煙筒也放下了。年近九旬的老人，悲傷得無法說出話來。

后來的故事我們大都知道了。老子大伯那次負(fù)傷后，被送到一戶老鄉(xiāng)家里養(yǎng)傷。等傷好后，紅軍已經(jīng)轉(zhuǎn)移長征了，他只好回了家鄉(xiāng)。

我給老子大伯裝上一筒煙，給他點上，并用蒲扇給他扇風(fēng)。

許久，老子大伯平靜下來，說：“華仔，聽說你要調(diào)去廣州教書，曾連長是廣州人，參加過廣州起義，我想請你幫我辦一件事?！?/p>

我驚得趕緊蹲到他面前。對我，老子大伯竟然開口用“請”字，該是怎樣的事兒?。?/p>

老子大伯放下煙筒，抖抖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然后雙手一層一層打開，最后，里面是一疊折疊在一起的紅布條。紅布條很舊，然而，依然可以看出鮮艷的紅色，如火一般。

啊啊！紅布條，紅領(lǐng)巾，曾連長參加廣州起義帶過的紅領(lǐng)巾！

老子大伯撫著紅布條說：“曾連長犧牲后，我就把這紅布條留下了。曾連長平時那么珍愛這條紅領(lǐng)巾，我不能讓它丟失。你去廣州后，替我把它送到博物館去，讓后人都看看?！?/p>

我鄭重地接過這條沾著曾連長鮮血的紅布條，把它收藏好。

當(dāng)年八月，我調(diào)來廣州天河。在安頓好工作和家之后，我來到廣州起義紀(jì)念館，把老子大伯鄭重托付的紅布條交給到了那里。我想，那里該是它最好的歸宿。

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了。老子大伯早已作古。十幾年來中國飛速發(fā)展，贛南老區(qū)早已是高樓林立，立交橋?qū)訉盈B疊，一派現(xiàn)代化社會的景象。而廣州就更是日新月異，一日千里，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排頭兵，早已是繁華的國際大都市了。而身處天河，站在廣州CBD摩天大樓的森林里，面對霓虹溢彩，魔幻繽紛，大腦都有些玄暈。家鄉(xiāng)的現(xiàn)代化，祖國的強大，正是老子大伯、曾連長，以及廣州起義的烈士們?yōu)橹畩^斗、為之犧牲的理想信念。今天這所有的一切，應(yīng)該可以告慰地下的英靈了。

四月清明節(jié)，我來到廣州起義烈士陵園，在烈士墓前，以及槍桿雕塑前各獻上一束鮮紅的杜鵑花。這里埋著曾連長的戰(zhàn)友，一位名字帶“豪”的革命烈士，我代曾連長、代老子大伯，代我們后代向烈士獻上敬意。

四月的廣州城，街道邊，天橋上，公園里，處處是燃燒的杜鵑花。??！那分明是燃燒的紅布條，燃燒的紅領(lǐng)巾。

后記

請原諒我這樣寫這個故事。盡管我多次聽老子大伯講過曾連長的故事，多次聽他講過紅布條的故事，但其實我并沒有見到真實的紅布條。啊啊，我是多么渴望見到它??！假如我真正見到了，我一定會如珍寶般愛護它，也一定會獻給廣州起義紀(jì)念館，獻給曾連長的家鄉(xiāng)，獻給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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