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之蟻》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既如此,我便決定如學生會同學所言,去日本罷。
我翻出申請后從未使用過的護照,那是大二那個暑假宿舍里的三個人一起辦理的。那時認為三個人就這樣,趁年輕的時候出去見識一下。哪里并不重要,可以是泰國、可以是澳洲,可以是芬蘭,可以是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甚至是津巴布韋也無不可。地點不是決定性的一環(huán),三個人只要這么在一起,哪怕去南極洲陪企鵝踢足球也是不錯的選擇。然而我們終究還是哪兒都沒去,哪兒都去不成,少了任何一人都不能稱之為“我們”,這個詞不再有任何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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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和煜見了次面,告知她我想去日本旅游的事情。原本等事情辦完再向其說明也無不可,不過我覺得先說明一下很有必要,若是她覺得不妥我便放棄出行的念頭。
?“想去日本,感受下不同的環(huán)境?;蛟S能因此收獲與過去不同的心境?!?/p>
“決定了?”
我點點頭。
“你知道的,我討厭日本。”
“明白,所以特意和你報備一下,希望能得到你的諒解?!?/p>
“無需如此,我只是討厭日本而已,與去日本的人無關。你大可放心大膽地去,高興地玩耍,帶著愉快的心情回來。做回原來的你?!?/p>
“原來的我?”
“總覺得前段時間的你不是真正的你,像是被什么束縛著,林林種種的鐐銬纏繞著你,使你寸步難行。而你卻不自知,以為這是理所應當?shù)哪?,并在其中越陷越深?!?/p>
“自我迷失?!?/p>
“就是那樣。跟你說,”煜反復揉搓左手中指,“我和你談得來這件事想必你也清楚,不會因為某些既成的事實而改變。你也好,我也好,我們只能且必須不停地向前邁步。不用不時地回頭顧盼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往事,不用思慮那些早已離去的人。只管大踏步地走下去,好也罷,不好也罷,真實的現(xiàn)在和心中期許的未來才是我們應該把握的方向。所以說,趁此機會認真仔細地把真正的你給我找回來。你的人生必然從此妙趣橫生?!?/p>
“承你吉言?;貋砗笠幌嘛w機就給你打電話?!?/p>
煜微笑,卻未露出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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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幾天的時間著實找了家口碑還算不錯的旅行社,那兒正好有最近去日本的計劃,只差一人便可以最低名額限度地成團,價格也很合理。運氣還算不錯,我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行程里沒有學生會同學所在的地方,這是我報名此處的原因之一。我還沒有和學生會同學見面的想法。他現(xiàn)在過得很好,一切都在步入正軌,只需要耐心等待,便可一點點地走向其認可的道路中。在那之前,我不想打擾他。
三天后,旅行社打來了電話,說簽證正在辦理中,應該不會有什么大礙,日程表已確定下來,兩周后的周日午時出發(fā)。相當快速的辦事效率,我夸贊他們。電話那頭說了聲謝謝,并提醒我一些在日本時的注意事項,如不可隨地吐痰,不能大聲喧嘩,扔垃圾時要分類等,我表示明白。
兩周的時間夠為出行作準備了。其實也沒什么需要特意準備的,無非是些替換用的內(nèi)衣褲和襪子之類的。我去銀行提出了一年的存款,用四個月的份額交了團費,然后買了墨鏡、新的跑鞋和T恤衫,剩余的全都按時價兌換成了日幣。
我再次向領導請了假,道明了出去旅游散心的想法。領導并未因為我的多次請假而大發(fā)雷霆或顯得困擾,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然后語重心長地讓我多注意身體,在外面不要太累了,好好放松自己。看來我前段時間的不在狀態(tài)已被其盡收眼底。厲害厲害,難怪人家作領導,而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我打心底里佩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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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托著行李箱,帶上這段時間內(nèi)應當封存卻尚未裝箱的過往記憶踏上了旅程。
下午三點,飛機降落在東京的羽田機場,等過了冗長的外國人專用通道時已是下午四時許。導游領我們上了輛大巴,駛往當日的暫住地。導游是位在當?shù)厣畹乃氖笥业闹袊?,年輕時來日本求學,畢業(yè)后留在這里工作,隨后嫁給了一個日本人,育有兩女,平時在家?guī)Ш⒆?,閑時來此類的中國旅行團作兼職導游。
行駛的大巴上,導游不停地介紹日本的古代史和現(xiàn)在的發(fā)展。從天照大神到德川家康,從明治維新到二十世紀末的日本房產(chǎn)泡沫,說得不亦樂乎,車上的乘客也大多聽得津津有味。大巴車的司機是一位年約六十的本地男人,長著典型的,一眼看去便知是日本人的臉,頭發(fā)半白,嘴上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與人說話時輕言輕語,并不住地點頭。我觀察了一會兒司機,想象著他平時該是個什么模樣,但終因從未接觸過日本人而想象不出,遂作罷。我對導游說的那些歷史不感興趣,只是看著窗外陌生的景色,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街上的人們大多形色匆忙且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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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煜時已是一周后了。
外邊的雨已停止,街上多少又恢復了點生氣,雖然這條小街上的人依舊不多。窗外梧桐樹有不知名的鳥兒棲與其上,鳴啼不止。一切又都恢復生機盎然的樣子。煜坐在我的對面,依舊穿著一身警服。
“一個人在國外不孤單?”
“白天隨團到處轉(zhuǎn)悠,晚上有時會有同樣獨行的人來我的房間找我聊會兒天,所以感覺還行。”
“日本可有趣?”
“有趣談不上,轉(zhuǎn)了幾個城市,感覺基本都一個樣,車多、路窄,街面上基本沒有綠化,人們低頭只顧自己行路,對周遭一切都不感興趣的樣子?!?/p>
“沒有特別印象深刻的地方?”
“景點處的告示牌上,中文的警示標語特別大。周圍的民宅大門口都會掛上標有中文的牌子,提醒這里是私人住宅,非請勿入?!?/p>
“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
“怕是如此。那里人們對中國的游客總是擺出一股趾高氣昂的姿態(tài),而且日本也并非如他人所說的那般誠實守信,同團的游客一次吃飯時還被店里的陰陽菜單給騙了錢?!?/p>
煜微笑,顯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可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不時地看到一些住宅旁立有許多墓碑?!?/p>
“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會把墳墓建于自家屋外呢?!膘嫌X得不可思議。
“原因倒是沒問,或許是對已逝去的人念念不忘吧?!?/p>
“難以想象吶,那場景。那可看見什么有趣的事?”
“一個景點入口處的告示欄上貼著三張警方的通緝,每張上面都畫有一人頭像。內(nèi)容看不懂,不過三人的懸賞金額都是十萬日元?!?/p>
“倒是挺細心的嘛?!?/p>
我默默地點頭。
事無巨細地觀察周圍的一切才能使我暫時放下所有糟糕的的心情并使之得以平緩。唯如此,我才能平靜地只身度過在日本的這段時間,從繁鬧的東京到古色古香的京都,從披著白色外衣的富士山到寂靜寥落的忍野八海。或坐在商店前分類清楚的垃圾箱旁,或抬頭望著立于電線桿上數(shù)量眾多的烏鴉。一路上我思索著關于死去同學的那個夢,虛幻又不乏真實。思索著續(xù)拿出刀時的心情,憤怒卻又覺得理所應當。思索著學生會同學的努力,同時也思索著煜對我的勸誡。白天跟著旅行團,遇見各式各樣的陌生人,中國人亦或是日本人,我思索著他們?nèi)松烤篂楹?,獨處時則思索著自己的。
?“我和你合得來”這句話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耳旁。我一直沉浸在那些使我悲傷的事情中,忘不去曾經(jīng)和我有過交集的那些人,卻從未靜下心來考慮過這句話所帶給我的意義。
直到回國前的夜晚我才從中領悟到煜這句話真正表達的含義。雖然我們接觸的時間并不長,但那是煜對我的信任,那是對我某種實質(zhì)上的依賴。正是因為她過去怎樣都與誰合不來,所以特別需要一個能與她“合得來”的我。
我不能辜負煜的信任,她的關懷,她的依賴。想明白這點后我立即著手將之前的那些記憶整理并封存。先是死去同學的和他前女友的,他與我之間的友情,女孩看見我時閃著的淚花和對我的感激。然后是學生會同學的,他對我現(xiàn)狀的關心,他的驕傲和為前程作出的努力。接著是續(xù),他的專情,他對過去的不舍和因此付出的代價。
我將這些全都裝進了腦海深處的暗格中,并囑咐自己若無必要便不要將之取出。留下的只有我和煜的現(xiàn)在,煜不屬于過去。未來誠不知曉,但現(xiàn)在卻是能夠把握的。想到此處,我甚至懊悔起來,何必非去日本不可。我急切地想見到煜。
幸而第二天便能回去。
幸而煜現(xiàn)在就坐在我的面前。
行李箱仍有在外面時留下雨珠,煜正擺弄著咖啡匙。如今煜已不再給我油畫般的感覺,然而我卻并未因此難過,現(xiàn)在的她是最真實的。真實地坐在我的面前。
窗外的梧桐樹上麻雀已開始活動,“小憩”的DJ仍播放著其自認優(yōu)雅的樂曲,周圍不多的顧客安靜地品嘗著各自所鐘愛口味的咖啡。我抬起從沉思狀態(tài)恢復的腦袋,想再次看清煜的模樣,發(fā)現(xiàn)煜也在微笑著看著我。
“想事累了吧,要不先回去休息一下?”
我搖頭。
“那說說你遇見過哪些有趣的人吧”
“倒是碰上了這么一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