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

三月，加那利群島一帶的天氣卻已經(jīng)熱得發(fā)悶，烤得瀝青路都發(fā)軟似的。在外沐浴陽光的多是游客，本地人則寧愿留在家中：縱使風景宜人，天氣炎熱可是真的。更何況那些看似罕見的景從小看到大，審美也已疲勞了。這一班當?shù)厝酥?，有一位剛退休的職員，看上去倒只有四十來歲，正坐在門口的陰影下、面對一張畫架上打過鉛筆稿的畫布出神，連手心上的汗水浸濕了筆也未發(fā)現(xiàn)；單從草稿上，能夠看出描繪是一位少女、一位容顏算得上出眾的西班牙女孩，頭發(fā)卷曲。職員的嘴角勾起了些笑，只差上色，她這樣想道，便回房里取些顏料。

儲藏室里，不同美術用具的擺放并不分門別類，老職員花了些時間才找齊需要的那些。但當他捧著一大盒丙烯顏料和水桶、畫筆回到門口時，一個不屬于這座房子的身影正倚在圍門上、緊盯著那幅畫、瞅著那應是少女胸間的地方（需要注意的是，老職員在草稿上給這女孩的衣服是常見的無袖連衣裙）。那身影不矮他很多，卻胖了不少；粗八字眉下的眼睛幾乎只有一條縫，是他的二分之一還小；鼻子，比這位老職員不對稱的寬鼻還要大了一圈，而且在鼻翼兩邊堆出兩條凹痕。突然，在紅斑與痤瘡遍布的臉上，一個惡心的笑容擠出兩條法令紋似的東西、正對他嘲罵著：

“誒同志！思想不正常??！”

老職員的臉上突然現(xiàn)出了些皺紋，“去你的同志！另外，班布萊.班布先生您要是再對我那些不為色情的畫開黃腔，”他將畫具按在地上、卷起粗布長衣的袖子，“就讓你知道當年參加法國游擊隊的時候，他們?yōu)槭裁凑f‘弗朗西斯.塞萬斯.瓊斯，是一個狠人‘！”任憑一個有些眼力見的人都能看出，塞萬斯還笑著，威脅不過是半開玩笑式的威脅。但班布的粗眉毛瞬間撇了起來，“誒同志，干嘛??！”故作無辜的樣子。

“去找佛朗哥開黃色玩笑吧！”一聲笑罵，班布萊便撇著嘴跑開了。塞萬斯緊盯著那個身影逐漸消失在遠方、站立了許久。約半分鐘后，突然意識到還有畫作等著完成，便將家伙什兒搬到畫架旁繼續(xù)作畫。無需為尋常的紛擾分神，這是他的每位老師都曾說過的話。

太陽逐漸向至高點進發(fā)了，緩緩地移動。等到塞萬斯將整幅畫上最后一塊天空用抹刀定為普藍時，日球正處在小而耀眼的區(qū)間，約下午三時的樣子。對于西班牙人來說，大概是要吃午飯的時間（盡管就時間上與英國人的下午茶差不多晚，使外地人驚詫，卻是被廣泛接受執(zhí)行的）。塞萬斯一度考慮過在家中簡單應付一下，但想到數(shù)天前對“業(yè)余畫家”社里友人的約定，幾個無意義的鼻音后，他還是將臟污的圍裙和長袖衫掛在門旁掛鉤上、返回房中衛(wèi)生間里用粗糙的肥皂洗了洗手。簡單的清潔后，又借著開水龍頭的機會洗了把臉、含了半分鐘漱口水后再吐進水槽里。將銀邊眼鏡用紗布巾擦凈戴上、又換上短袖襯衫和卡其褲后，他便第三次出了門。鎖好門、圍門，便向市中心去。

空氣稍微涼爽了些，而且有了風。塞萬斯信步走在人行道上，兩邊的商店、飯店和住宅交替出現(xiàn)。走到某處，突然有幾家餐廳的店面被展露在外。其中，“仰望星空”這最小的一家英式餐廳便是賽萬斯先生的目的地。推開茶色玻璃門，餐廳最靠里、最大的一桌旁坐了他所要見的人：謝利.海塔和理查德.孫。這兩位對于他的到來時間并無什么異議——西班牙人的傳統(tǒng)，到來時間總得比約定時間略遲。握手、寒暄后，塞萬斯便落座在被預留的位子上，熱情地與兩位年輕人談話，從美術到新上架的諷刺小說集都涉及到過。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怎的，話題就轉(zhuǎn)為了各自的近況。理查德在這方面對塞萬斯的問題是：

“您退休以后的日子更好了？還是更壞，又或是差不多少？”

?“更好，但不完全。雖說畫東西、看書和空閑的時間多了，”他歪了歪嘴，“卻有人來煩我了。斑布那小子，你們可知道？這幾天知道我閑工夫多就常來，什么都要看、都要問。問的呢，又是毫不相干的?！焙Ｋ慊腥淮笪蛩频乇硎举澩骸肮植坏?！您是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可對于我們而言，斑布的行徑可是比圣經(jīng)刻在我們的腦海里更加深的位置（他們并不信教）！”

?“正是班布，那個寄生于陰暗的家伙，自以為做了島報的學生記者加主編就能只呈現(xiàn)自己所認為的真相了！關于這一點，我有兩個實例相當能夠作證：首先是我，一周前同美國幾個常來的游客打橋牌的時候，他來插了幾嘴。等到周末，親戚家的小孩來做客的時候，帶來的作業(yè)里有份最新的島學生報。那報紙的第二頁，猜猜什么文章占了大半張？”理查德將手中的杯子放下、握緊拳頭，許久才松開，“他寫的一篇‘反對賭博’的文章。不僅人名未變，甚至年月日都不改一改！”

“橋牌可不只是賭博用的。”塞萬斯不很生氣，“那么，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理查德思索片刻，卻只是苦笑，“La siento*，講前一件事的時候忍不住去想這件，反而突然忘了一些。不過，大體的過程還是記得的。就是看到班布糾纏幾個似乎是同校的女孩，在道德上使我無法忍受。具體過程……不是不堪入耳就是有所遺忘了?！?/p>

“原來如此?！?/p>

“那么，瀨傳**先生認為如何？”理查德期待地問。

“不正確，但難以說完全違背道德或法律。你能知道這是錯誤行為，實在是值得慶幸?！?/p>

“那么我如果，我是說如果，要對班布執(zhí)行些‘正義的惡’……”

“別這樣想，他畢竟非一無是處、非罪大惡極。既然知道是非，就不該動用私刑、就別親自犯禁?！比f斯舉起半滿的玻璃杯，“忍不住？那就用些別的方式轉(zhuǎn)移吧。附加的題外話是，也不要覺得自己是有色人種什么的就輕視自己?！?/p>

碰杯后，午飯就算是正式開始了。上炸魚薯條時，理查德小聲地對著海塔，“班布人種歧視嗎？”

“也許。”

后來，沒有仰望星空派，只有炸魚薯條和沙拉在三點三刻被清空了。塞萬斯先生向兩位年輕人確認出席次日的畫展后便道別回家。路上行人比來時更少些，其余則大致沒有差別。

走到房屋圍門一帶時，一份報紙正躺在那圈紅漆白鐵上、附了一張字條，細看是有許多文法錯誤的。而大致意思如下：

斑布萊.班布如何扭曲我們的名聲？這份報紙和3月4日戈梅拉一臺的學生新聞將告訴我們答案。

端詳片刻，塞萬斯將圍門打開、帶上報紙和字條回了屋中。打開燈后能夠看到房屋構造——狹長的門廳左右各三扇門，分別是廚房、餐廳、臥室、儲藏室、書房和客廳。塞萬斯按下左側(cè)最近一扇門的把手、進入那個有沙發(fā)、茶幾和電視的空間——客廳。似乎是忘了拿上什么東西，他將報紙放在茶幾上、轉(zhuǎn)身去廚房取物，很快便又帶著一杯熱水回來。按下遙控器上的開關，戈梅拉島一臺的圖像便出現(xiàn)在偏紅色的電視屏幕上。此刻的新聞是關于政府的改革，顯然是沒有到學生新聞的時間。幾年以來，經(jīng)濟改革已經(jīng)成為日常般的話題，塞萬斯已不愿細聽。因此，他打開了那份報紙，《阿古洛學生報》。一份本地幾乎沒有無子女的成年人會買的，只有些應試作用的小報紙。

頭版上一個東方面孔，頭發(fā)黑而較短，幾乎完全能確認是理查德.孫被抓拍。配文的標題是：“A Bad Tourist”（需要注意的是，這是一份英語報紙，在使用世界第三大、第二廣泛語言的西班牙海外自治區(qū)），編造出了一個作者聽到中國游客在島上向他的兩個美國朋友傳播不實消息，引發(fā)“思考”的故事：

“同學們，你們是否遇見過蠻不講理的游客？這周五，當我和喬西在逛街時……”

文末的教訓是不能學習這樣的行為，署名正是班布。

由此，塞萬斯便真真切切地生出一種對班布的厭惡和幾分后怕了：如今是理查德，在此留居卻被捏造是非、明里暗中地歧視，那自己呢？鎮(zhèn)上的人不多，而自己又是他的“次密切接觸者”，何時會輪到自己？此時，門鈴又響了，塞萬斯的心立刻如四十幾年前排查廢墟時一樣不安。直到透過貓眼，看到是一位郵遞員才重新歸于放松。送來的東西是妻子從阿爾及爾寄來的明信片和兩個包裹，里面分別是卡祖笛和一盒4B鉛筆。

不等賽萬斯將思念再勾出來，客廳處傳來一陣幼稚而莫名的音樂，也許是學生新聞開始了，他便將明信片放入口袋里、將物品放進儲藏室、回到客廳。電視機上恰巧是班布的臉，訴說著阿古洛新教育局長的就任和學校中或稀松平常，或偏正離斜的瑣事，不過五分鐘就已詞窮語盡。于是便說出結束語：“請各位記住我的唯一真實地址，阿古洛二街13號，除此以外都為冒充！請各位在給我來信時選擇我真實的住址！”

“于是，我便徹底放棄午飯時的觀點。不是一無是處、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惡人，經(jīng)過過這兩個篩盤的人并不一定值得尊敬，凡是觸碰我心中底線的行為都應該被反對。有那一天，你也將會看到我舉著那面旗幟，反對著不便以法處置的惡。”塞萬斯最終向他的妻子這樣寫道，身旁的玻璃外是否有一雙眼已不重要。

經(jīng)過

塞萬斯不知怎地坐在儲藏室的梯凳上，面對老舊的木桌，畫紙和筆躺在這張桌子上。透過略上方半開的小窗能夠看到對街那個令人生厭的人影，和幾個對他親近的少年。有人穿著殘破；有人穿著華麗；而班布極特別地穿了一件粗糙的仿黨衛(wèi)隊服，粗糙到鐵十字和倒卍字都扭曲。這些人“演繹”著庸俗、惡俗的情節(jié)——將納粹的行徑玩笑化，作為“游戲”。

某一刻，塞萬斯突然不受控地用簽字筆在紙上劃起來。停止時，已然繪制出一副諷刺漫畫。發(fā)覺后端詳片刻，塞萬斯便再取出筆在畫的一角簽上姓名。及事諷刺而非及人諷刺，不易被追責也達成了目的。他很快地吹干了墨水、將畫卷起來、從儲藏室中出來、直接往《學生報》的辦事處去。白日仍在攀升，同他一起放出愈來愈多的溫暖。

“Hola！請問我有什么可以效勞的？”審稿者用標準的微笑對著塞萬斯。

“我想為本報投稿一副文章配圖，只要是反對法西斯的文章便可以使用?！彼銓嬀碚归_了：

“L”和“o”沒有連筆，每個字母要看起來毫無聯(lián)系。用毛筆或畫筆刷上畫布的英文字母逐漸拼湊成“Long live Hitler！”的字樣。這段黑暗野蠻的字屬于一個被繪制得不忍直視的人——衣衫不整，肩章上不是倒卍而是正卍，鐵十字給戴成了個什么閥?！跋Ｌ乩杖f歲！”他是這樣對著畫布左側(cè)的人們喊的，嘴上帶著對二戰(zhàn)毫無了解的笑。

畫布左側(cè)，受傷的戰(zhàn)士和未受傷的都已年老，身旁自由法國或鐮刀錘子的黨旗。自由法國的，罵“Nazis”或“Dément”；共產(chǎn)黨的，罵“Nazi”、“Nut”、“Сука（盡管面對的是男人）”、“Descarado”的都有，無不是對右側(cè)怒目而視。他們至少比那個小丑般的人高上兩頭，而且不使人厭惡。在畫布的這一邊往上，是漫畫的標題：“我們想要行動，但會被稱為倚老欺小”，用發(fā)抖的大字體寫上去的。

“很好……先生，感謝您的投稿。如果被主編審核通過，我們將及時付給您稿費?！蹦敲贻p的女人十分有禮地舉了一個躬，“還有其他需要我?guī)椭膯?？?/p>

“沒有，謝謝。”

因此，將在路上的時間合計起來也僅有一刻鐘，塞萬斯已開始返還。哼著一首有些老的曲子，往家的方向去：

我們來自遙遠的故鄉(xiāng)（國家），都有仇恨記在心里；

可是我們并沒有失去口舌（祖國），今天我們的家是加那利（馬德里）……

漫步在濱海的街道上時，他起先并沒看見一位老人從遠處瞪著他，眼里帶著慍怒和恨。那眼神中恨意的衰減逐漸減少，直至能夠傳達到的量有一個恐怖的值；“卑鄙齷齪的小人，觸犯法律污蔑他人?！敝刈x得字詞間打著顫。

“誰說什么人？”塞萬斯扭頭向他的后方，“剛才是有人（只有這個“人”字被重讀）在說話了嗎？”

“裝傻！”老頭的聲音爆發(fā)了出來，“罪犯！侵犯名譽和肖像權的罪犯！另外，晚節(jié)不保的幼稚鬼！”

此刻，他喊話的對象突然停下了腳步，環(huán)視四周一圈后便在非人，而是熱浪的擁簇下走過來。帶著突如其來，不同于燥熱空氣的陰冷，他的語言柔滑平順，深深包含著一口玻璃碎片：

“小學時，你好像就是那么支持獨裁者的。整個學校的人，都在那天看到你把意大利王國黨徽當成了長槍黨的?！?/p>

老頭徹底凍住了，身上布滿刺痛。宅院中的班布萊仍著那身仿納粹黨衛(wèi)隊的“軍服”，與狐朋狗友們開著人類都以為恥的玩笑，黃色和血色交織。

“‘四年級學生馬拉博.班布.薩拉格薩’，有什么補充的？”無需回答，塞萬斯便轉(zhuǎn)回路上，逐漸遠離那位從少年時期就瘋狂崇拜佛朗哥的外地移居、藍色師團的參與者、自由法軍痛恨的釘子戶、獨裁政體時被授過勛的中士、市政府曾經(jīng)的二把手、護孫的老班布中士?；ㄙM十來分鐘，經(jīng)過他自己的住宅和數(shù)棟大同小異的、經(jīng)過銀行和十數(shù)座其它小城市都有的各類建筑后，終于在海塔和理查德還未抵達時就來到畫展。

長廊似的一片區(qū)域，平和的音樂在狹長的區(qū)域中與色彩交匯，不知不覺間舒緩了難言的心情。廊約十米長，兩周擺放的主要是新近興起形式的插畫、漫畫，都是用了心力的作品。盡頭，一扇紅木門虛掩著，往外透著光亮，較少能被在這樣的小城鎮(zhèn)里看到的。推開門，內(nèi)里便是演講臺和四五排折疊椅。最靠近演講臺的，大多坐滿了城中的文官與小吏，其余則零散地有幾位畫社成員或整個、半個家庭，帶著麻木的孩子的家長。四周墻壁上，畫作的優(yōu)劣只有使人失魂落魄和無父無君的區(qū)別，基本都是公式化的“兒童繪畫”。

半晌，一位油頭粉面的中年女士上臺，用標準的夸張演講語調(diào)宣告這場光怪陸離的畫展開始。一陣刺耳的音樂開始抽打塞萬斯，尤其是耳膜和無法實實在在感到所謂真實疼痛的腦。在這連呼吸都開始困難的室間，幾名當?shù)毓賳T上臺，舉起一條粉紅的綢帶。之后，似乎是市長，一個肥胖粗獷、大鼻粗眉，戴著無檐高帽和夾鼻眼鏡的中年男人剪斷了綢帶，宣告一套評選之類的機制將要開始運作。

音樂未停，鎮(zhèn)長以外的人物都已下臺，只剩他手舉著話筒慷慨陳詞。演說的內(nèi)容遺物一般，大體是對人類文明的璀璨星空和即將升空的人造衛(wèi)星大加批駁。稍作摘錄就能夠截取如此言論：

“……我們的國家，沒錯，十年以來都在經(jīng)歷毀滅性的解構，優(yōu)良的文化也被逐漸毀滅。這一過程中，盲目模仿外國，比如意大利和日本的畫家，顯然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所謂文藝復興和分鏡漫畫，本質(zhì)上是同一類侵入事物，不應該被追捧……”

待到一個熱愛繪畫的人即將爆發(fā)的閾值，他就恰到好處地住嘴。鎮(zhèn)上將畫社和拉斐爾視作蛇鼠一窩的美術教師巴布羅代替這位演說上的英國高官上臺，開始激動地宣布本次美術獎的得主正是班布萊.班布本人。于是，官吏和不知情的人們麻木地用他們的手發(fā)出聲音，余下的人盡數(shù)沉默。所謂畫展真正的主體就這樣隨著音樂聲，迅捷順滑地結束了。

離開已經(jīng)毒氣室般的會場，室外的潮熱都親切。但在這樣對比而出的舒適下，仍然埋藏著根正苗紅的丑陋。一個臉型方大的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顯而易見地并非她的孩子。那位母親喋喋不休地夸著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那個，順帶貶低著自己的至親?！疤焯炀椭揽茨切]用的東西！聽到老師怎么說了嗎？都是廢紙！”一邊瞪著孩子。

塞萬斯強迫自己將頭扭回畫那邊，以緩解他的不滿。此時，兩個身影就經(jīng)過他的視線，被識別無疑：正是遲來的邀請者。似乎是他打過招呼、告訴他們畫展的主體已然結束后才知道評選這一環(huán)節(jié)的存在。被這一事實掃了興，他們顯得失落而不快；而等到塞萬斯隨口提起評選的內(nèi)容那個母親的行為時，他們臉上的鄙夷和譏諷就說明了態(tài)度?？傊?，看畫展的志趣是沒有了，“改日再見”獲得勝利。

回家后，塞萬斯便再次伏在儲藏室里那張見證過佛朗哥獨整個裁生涯的老木桌上。窗戶仍然開著，進入的空氣漸冷；射入的一點陽光也逐漸微弱，直至幾乎散盡。夜將至，一個人進了班布家就沒再出來，連無檐帽都掛在門外。

結尾

少見的寒潮使得空氣干冷起來，直到短袖已很不適合的地步。開了暖氣的書房中，塞萬斯的雙手不由他自己控制，被冰冷的金屬禁錮著鎖在紅木椅子上。兩把材質(zhì)上大相徑庭，價格上大同小異的椅子并著排，連著海塔和理查德一起鎖了。幾滴略渾濁的汗不經(jīng)意滴在地板上——若是它顯而易見，就免不得使房主大發(fā)雷霆了。被拘禁者的面前，一個肥胖的身影不住地在他們身前晃悠。他戴著的帽子和沒有腿的眼鏡如會場那天一樣，卻平添了幾分威懾。轉(zhuǎn)了十來圈以后，突然停下來、在暖色電燈的助威下湊近了這三個人：

“知道為什么請你們來嗎？”

請，塞萬斯身上刺痛得發(fā)麻，好一個請、好一個強制的邀請。不必借助口，這句話早已透過他黝黑的臉上每一塊微妙的肌肉傳達了出去。那只肥豬沒有等任何人說話——也許是根本不想聽到人話，掏出一把生滿銹的軍刀將連在椅背的繩子割斷。隨后，拾起地上圈成套索、未被破壞連續(xù)性的一端，牽牲口一般將他們從惡臭的室間帶走。門外，富麗堂皇的門廳展現(xiàn)在眼前，搖搖欲墜的吊燈體現(xiàn)著所有不懷好意、孕育出又一份懷疑與恐懼。

“請讓法律審判我?！比f斯在推開那扇陳腐的們后、往不知何處的路上低沉地說道，“由法來決定我該承擔什么責任、是否要承擔任何責任?！?/p>

“庭審？你們的行為讓整個阿古洛蒙羞，竟然不觸碰刑法！但你們并不對自己這惡劣的行為有什么認知？所以，自治的權力便給了我們處置的機會：強制的道歉和吸取民眾意見處罰！現(xiàn)在，不要有多余的聲音！……”

聲音便真的消失在了路途中，又在校門口再次出現(xiàn)，真正多余、無意義的聲音這才出現(xiàn)。上鎖的鐵門被打開的一瞬，無盡的雜囂如臺風洶涌，“自由進攻”、“人墻”一類由運動產(chǎn)生的喊叫聲不絕于耳。進入粉刷得黑白分明的教學樓、踏過鑲著鐵條的階梯、在五樓繞了一個彎后，一間最寬闊的教室將所謂的罪人們?nèi)塘诉M去。第一排最靠近講臺的幾張桌椅上滿是干結的鼻涕和口水風干后的臭味。坐下去，自以為高雅的肥仔不可一世地下達這個荒誕的命令，以權力掩飾骨子里的殘忍，又在生效后在課桌椅的間隙形成的通道中繞行著、帶起后排從未認真清洗的皮膚和防曬霜混雜的惡臭。

時間的概念在沖擊下被模糊不清，以至于幾乎緊靠著坐下的命令，拖著地的腳步聲就已清晰明了。皮革和什么黏著的東西近乎撕開的聲音后跟著在地板的塑料皮上摩擦的聲音漸響，直到仍穿著那件“軍服”的班布進來，嘴咧得絲毫不像遭受他父親眼中“侮辱”的情況。

“如果您實實在在地感覺自己受到了什么屈辱，”塞萬斯先開了口，“而我要為此道歉，請告訴我為……

“沒關系，（刺溜）沒關系?！卑卟既R仍然笑著，“都是過去的事了?！绷硪淮財?shù)十人零散粘連的腳步聲逐漸出現(xiàn)、放大。一個身穿德三童子軍服的學生進來、又是另一個，33個身穿42年前德國童子軍制服的學生（教室中的桌椅正好六排六列）。這些學生的臉上帶著對損耗完全部體力的空洞的滿足和幾分驚詫，對于一個成人和他們的兩個同學與“尊敬的市長先生”在“自己的”教室中的驚詫。斑布先生的父親幾乎不必借著空檔和虛無就占領了高原：

“同學們，如你們所見。由于對一個與千千萬萬自然人一樣的人——斑布.斑布萊先生毫無底線、毫無顧忌的抹黑他與他所歸屬的群體，我在此授權，對弗朗西斯.塞萬斯.瓊斯、謝利.海塔、理查德.孫這三位違反我們習慣的道德準則無情踐踏的半罪犯訴諸語言批判。”

這段時間，喬治.奧威爾的想象力也過于蒼白。直到被定性的人們踏離這荒唐的“復古”地時將一個傾斜的倒萬鐵十字狠狠烙印在他們的思緒上。不必聯(lián)想，而是由那些服飾上的臂章親自負責。

尾聲

法國

阿列省

維希

1986年5月9日

我親愛的妻子，加拉莉亞：

我將與你再次相見了。是在開始加入抵抗運動的馬賽還是巴黎，又或是你本正的家鄉(xiāng)康斯坦??？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原因是一切如此突然：這封信寄出的時候，我親眼目睹了第三波法西斯的執(zhí)行人（或者是套著這層丑惡的蒙皮意圖使我感到惡心的人？）在我和一些并未親歷二戰(zhàn)的年輕人面前表演自以為無害的一套“裁決”。我?guī)缀趸貞浧疬@一地理意義的故鄉(xiāng)在世紀初的情況了：獨裁者將這里作為跳板、得到了不計其數(shù)的支持后回到本土、此后掌權三四十年?，F(xiàn)在，一群他們的卑劣模仿者就卷土重來、想在這方面刻意針對我，絲毫不考慮這是否甚至違背了資產(chǎn)階級的道德觀。

話歸正題，當我反復用這些詞語形容他們時，背景是什么？

我的插畫被刊登在報紙上后不久，市長便揚言將我和所謂“同謀”約談。原因未知，也許是斑布先生“善于社交的優(yōu)點”使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被誹謗侮辱的這一事實”。于是，他的父親就向我展示了一整個被他視作“僅僅是使用了精準到個人的批判我的”班級，一群穿著上就能喚起我們青年時期痛苦回憶的服飾的學生在并不了解事情全貌的情況下行納粹禮、咧嘴笑著辱罵我們“是法國的外賊”。這樣的行徑，顯然是德國人自己都感到羞愧的。

當他們那樣行事之時，我還能否泰然面對這塊粘土？我簡直像是中世紀的醫(yī)生，將摻雜了一票其它霉菌的青霉用拙劣的方式制備成汁、渴望它起什么效果，最終也似乎理所當然地被審判。但這是否公平？我是否該被釘在十字架上用烈火焚燒？

這些便是我可笑反抗的結尾和它帶來的迷思了。我不知道在這次短暫的見面后應該在何處落足，格爾尼卡或者巴塞羅那？還不清楚。如果有什么要我確定，我便只能留下一句話：

戴高樂的確反對、違背、背叛了維希法國。

塞萬斯

*：la siento （法語）東方人?

lo siento（西班牙語）抱歉

**：西班牙語中Cervans（塞萬斯）與其日語讀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