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晗面朝里和被臥于淡如朧月的織金綃帳中，淡淡開口道：“青天白日便敢只身潛入國主寢殿，你的膽子真是越發(fā)大了?！?/p>

庚辰一身玄衣褐甲，饒是慕容晗并不轉(zhuǎn)身看他，依舊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禮：“公主謬贊了。屬下這點膽色和您比起來，并算不得什么?！?/p>

但慕容晗今天好像并沒有什么精力和興致說笑，依舊懨懨的：“說罷，什么事？”

“前夜的事，少主承認殿下走了一步好棋，但是——”庚辰頓了頓，“少主很不高興，囑咐您萬不可再如此行事，要……要您好好地活著……”

慕容晗不再言語。半晌，才徐徐道來：“一則，雖然陵鈺的事多少有我們推波助瀾，但此人暴戾恣睢、窮兵黷武，也有些手段和本領(lǐng)，他若真取陵光而代之，于我們、特別是于我，不是一件好事；二來，當年陵鈺為了探得瑤光三大礦脈所在，當著我的面折磨死了太傅和所有服侍我的宮人，于私我也斷不能放過他……”

“呵，”她一聲輕笑，卻像是在哭，“你以為我如此是要天璇摸不透我所求為何么？是要陵光對我感恩戴德么？”

“我只是不想教他死得那么痛快罷了?！彼Ｗ哉f道，語氣恢復(fù)如初，“我要他看著敵國兵臨四境，看著天璇千瘡百孔；我要他遍嘗國破家亡、親離友散的滋味；那些他視若珍寶、愛逾性命的，我會全部奪去……就像當初哥哥和我經(jīng)歷的那樣……”

“回去復(fù)命吧……”慕容晗幽幽嘆道，不欲多言。

“是……殿下保重，屬下告退……”庚辰很是震驚，他知道經(jīng)歷了亡國之痛的慕容晗必然變了很多，可這樣的她還是讓他感到陌生，甚至，還有一絲畏懼。

自家主子，又何嘗不是如此？

“且慢?！备铰牭缴砗髱ぶ幸宦曒p喚，急忙轉(zhuǎn)身聽命。

“回去告訴哥哥，南邊的親戚，我們也該走動走動了?！蹦乔邈鋈岷偷穆暰€透著一絲玩味。

 

翻身微微抬起頭，確定庚辰已然走遠，慕容晗一下子把頭埋進被子里開始嗚咽。這么久了，總是強挨著不掉眼淚，如今終于不管不顧地哭了出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這么難過，但是真的，很難受，仿佛所有的情欲和顧念都被抽空了一樣，只剩下這種翻江倒海、不得逃脫的難受的感覺。

反反復(fù)復(fù)都是今晨陵光在她眼前緩緩睜開雙眸的模樣，那安詳朦朧的容顏和笑影，真不像一個窮兇極惡、青面獠牙的仇人。

別怨我……讓一切變得無可挽回的人，是你，不是我。

死，原來是再輕易不過的事。她自嘲一笑。兩行清淚滑落，她也不擦，由著它掛在腮上，一會兒就干了……

 

一轉(zhuǎn)眼秋天也就過了。天璇不似瑤光那般潮濕多雨，入冬只是干冷，天色總是又白又亮，晴日也多。平心而論，天璇的冬季更舒適宜人些。

只是即便瑤光多雨，瑤光人也并不以為苦。

她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雖然從小到大沒受過這么重的傷，也沒殺過那么多人。對了，那天晚上還是她第一次殺人。居然還是為了天璇王，自己想想都覺得好笑。

慕容晗和公孫鈐并排走在王宮的甬道上。

“說起來我還不曾謝過鏡泠救了王上的性命?！惫珜O鈐略理了理衣衫，朝她整肅地作了一揖。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蹦饺蓐厦μё∷氖直?，清朗調(diào)皮地一笑，“如此說來我也該謝公孫前些日子時常探望，讓我不至于躺得悶死?！?/p>

公孫鈐聞言不禁莞爾。

“今日休沐，公孫還進宮來議政，未免太辛苦了些?！彼崧暤?。

“雖則朝臣有休沐之期，朝政卻無作息之別?！惫珜O鈐抿唇一笑，似雨過天青色的瓷盛著高潔含芬的水仙，“分內(nèi)之事，總要盡心才好?！?/p>

“分內(nèi)之事……” 慕容晗微微愣了一下，訥訥低念道，又強然一笑，“那公孫會不會覺得，被分內(nèi)之事束縛牽絆，難免身不由己？”

公孫鈐溫文的笑意并不褪去：“怎么會呢？人雖各有職分，說到底都是自己的選擇?；蛟S可選的余地并不大，但相中的一定也是本心所向之事。余心所善，九死不悔。”他頓了頓，風趣道：“我倒是很情愿被分內(nèi)之事牽絆?！?/p>

“哦？”慕容晗很受觸動，但又存了些抬杠的心思，“可公孫有沒有向往過遠處江湖、寄情山水的日子？天璇公孫世家，生來便屬于廟堂，心系國家與門楣，便要積極入世、出將入相；公孫是否想過，也許另外一種生活更得你心呢？不過是責任牽系，累得你少了嘗試的機會和選擇的余地罷了?！?/p>

公孫鈐微微頷首，若有所思又不置可否：“或許吧。只是我覺得現(xiàn)在就很好?！彼樕涎笠缰环N幸福和滿足：“能夠替天璇盡綿薄之力，國之興盛有我一份心血，于世而言，我并非無用之人；吾王執(zhí)掌神器，君臨盛世，吾兢兢業(yè)業(yè)、為王前驅(qū)，于君而言，我并非無用之臣。如此，死而無憾了?！?/p>

慕容晗闔目輕嘆一聲，忽又睜眼澀澀地笑道：“也罷也罷，這才是公孫鈐啊?！?/p>

公孫鈐溫柔地看向她，唇邊笑意有如雪下馥郁淡雅的臘梅，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笑意里埋藏著深深的苦澀。

 

過了晌午越發(fā)冷得出奇，天色變灰，果然夜間便下了雪。

慕容晗取過琴并一根弦，小心地架在案幾上。昨夜彈的時候斷了一根，還沒來得及續(xù)新的。

陵光閱罷奏章，慵懶地倚在朱雀戲云櫸木貴妃榻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松開琴軫又解開了雁足上的斷弦。身為君王，樂師伶人見過千千萬，園丁醫(yī)丞更是司空見慣，他從前對這些瑣事從不上心，但日日看著她調(diào)琴插瓶、施針開藥，竟覺得格外有趣。

陵光有時感嘆：“就沒有什么是你不會的嗎？”

“大概有吧，我一下子倒也想不出來。”她通常會歪頭想一會兒，然后無比認真地回答他。

為，為什么要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好玩啊?！?/p>

“……”（行的吧。。。）

“你這張琴取自何材？看上去不似常有?！绷旯鈴拈缴舷聛恚兄了磉呑?。

“玢霜玉，瑤光北部山脈獨產(chǎn)，玉質(zhì)脆軟且細密，易于切割；色以純白為上，紫、青次之；通體潤澤，觸手生溫，產(chǎn)量極少，王室每每以此制嘉禮所用之冠簪；更難得的是此玉極輕靈，制成瑤琴也便于攜帶，且共鳴純厚，又有如月下清泉之清越。浮玉山便以盛產(chǎn)此玉而得名……”說起這玉的來歷慕容晗眼里便忍不住溢出一絲輕快的神采，怪不得她如數(shù)家珍——這本就是她家的“家珍”啊……

“原來如此，”陵光尋思道。此玉罕有，王室尚只用作儀禮首飾，竟能尋來這一整塊為她斫一把琴，可見其父兄寵溺。如此想來，心下不免嘆息。

因為無風，他便命人啟了一扇窗，負手立于窗前看外面的雪景。雪一朵一朵，密密麻麻次第飄落，落地便瞬間消亡在一片無垠的蒼白之中。

身后之人續(xù)了弦，撥捻了幾下，直到音調(diào)滿意了方才作罷。

陵光轉(zhuǎn)過身來發(fā)問道：“會彈琵琶么？”

慕容晗有些驚詫，微微點頭：“會一點?！?/p>

“那，可曾聽說過一把叫做‘翠斛‘的琵琶？”陵光神秘一笑。

“翠斛？”她低聲默念道，忽然油然而生一絲興奮，“可是傳說中取上古螭龍骨所制成的名琴，翠斛？”

陵光綻開一抹明艷的笑意：“想不想彈一下？”

翠斛，取“翠斛盛珠”之意，說的是琴音如同珠玉泠瑯般空靈動人，琴便是盛這一斛珠玉的容器。此琴只活在傳說中，近世并不曾聽聞其消息。并沒有人想到，它就在天璇王宮中。

慕容晗懷著一種崇敬和激動從琴侍手中抱過那把神跡一般的琵琶，細細打量，只覺線條柔美、渾然天成，雕飾的螭龍出云紋精美又不顯繁復(fù)，用的又是天蠶絲弦，周身都散發(fā)著一種月白色的光輝，固非凡品。

“想聽文曲還是武曲？”她熟練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琴軸調(diào)準了音，指尖輕拂過四弦琴面，那聲音像極了珠簾風動、又好似了暮春之雨滴落在清圓水面。

“隨你。自然是要配今日此情此境，否則豈不煞風景了？”陵光悠悠然舒了一口氣。

慕容晗細想了一會兒，左手扶上相位，輕展右指彈撥了起來。初時如流泉出谷，仿佛是踏準了雪花落地的節(jié)奏；繼而聲色漸暖、悠長綿延，正配圍爐夜話的閑適與慵懶……

暖爐銅罩之下幽幽閃著紅亮的火光，茶在炭火上蒸騰著乳白色熱氣，書牘整齊，門扉靜閉。琴聲似一道密密的織網(wǎng)，編進了萬事萬物的律動，編進了歲月悠悠的流逝。

白衣君王半臥在貂絨坐席上，帶著一抹清淺的笑意凝視著身畔側(cè)坐的紅衫女子輕攏慢捻，低吟淺唱：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下午要上課了上午還在更文，真不知道該不該夸我自己勤奮哈哈哈哈哈。

感覺這一章寫得特別認真，特別仔細。寫到公孫那一段的時候我自己都要哭了啊啊啊啊。

其實我經(jīng)常想阿離籌謀支撐了這么多年，會不會有過想要放棄的時候？會不會有厭棄自己身份和責任的時候？也許有吧，但他真的不能停、也不能逃，只能逼自己接受甚至是享受這種謀算人心且遙遙無盡的日子。

最后一句“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的唱詞選自《牡丹亭》第十回，原文為“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感覺氛圍很搭啊有木有。而且沒加上去的那句“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更扎心。馳騁天下、攪弄風云，錦屏之后、廟堂之上，曾經(jīng)輕視的靜好韶光與柔情風存，最終都化作奢侈的回憶。

真的，刺客全員cp哪一對不是如此？

現(xiàn)世的溫柔和陪伴，都該道一聲珍重從容。

P.S.沒錯“朝露曇花”的副線要開虐了hiahiahiah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