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愍祠記〇領議政李恒福

上之三十四年正月，命臣恒福視師南服。召至便殿，教曰：“故統(tǒng)制使臣李舜臣，乃心王室，卒死王事，予惟寵愍之迄未有廟，是以命汝以昭厥績。”維時臣恒福承命感懼，乘傳至海上，與諸將謀所以表忠紀德，永示無已者，則咸曰：“諾！”於是統(tǒng)制使臣李時言實掌其事，忠清水軍節(jié)度使臣吳應臺、全羅右道水軍節(jié)度使臣金應秋相與贊成之，木浦萬戶臣田希光、金甲島萬戶臣宋希立、鉢浦萬戶臣蘇季男、加里浦僉使臣卞弘達奔走會事。後數(shù)月，全羅道兵馬節(jié)度使臣安衛(wèi)使以幣若干來助工。凡公之平日羣校將吏士，咸盡情力，懽呼趨事。羣能盡巧，萬斧齊作，迺以是年某月，工告斷手。臣恒福遂以訖事告成于朝，仍請廟額，以榮其事。仍以公之世系履歷事，始終而敘之曰：

謹按，故贈大匡輔國崇祿大夫、議政府右議政、行正憲大夫、全羅左道水軍節(jié)度使、兼三道統(tǒng)制使李公，諱舜臣，其先德水人也。事高麗歷職閤門祗候、文林郎、賜紫金魚袋、知三司事諱劭，五世而至貞靖公諱邊，官至領中樞府事。孫諱琚，兵曹參議。生諱百祿，平市奉事。生諱貞，是實生公，九世簪纓，聯(lián)代有人，至公始大著。母曰草溪卞氏，將仕郎守琳之女也。

公以乙巳三月初八日生。卜云：“行年五十，杖鉞北方。”及長，業(yè)儒，尤長於書字。弱冠盡棄其學，專學武事。丙子，中武科，為鉢浦萬戶。罷官家居。甲申，丁外憂。丙戌，服闋，以司僕寺主簿為造山萬戶。丁亥，朝廷設屯田于鹿屯島，以公掌其事。公以地絕兵少，累請?zhí)肀?。其年八月，賊襲圍田寨，有賊數(shù)人衣紅氊，最著在前。公連射殺退，開塞追擊，奪還被擄男婦六十餘口。方戰(zhàn)，公中流矢，潛自拔之，顏色不動，一軍無有知者。時主將拿公至營門，將入就勘。友人宣居怡懼不免，執(zhí)手流涕，勸酒壓驚。公正色曰：“死生有命，飲酒何為！”及對勘，公不服曰：“我以兵少，累報請益?！笔侣?，上曰：“某非敗軍之類，可白衣從軍。”其年冬，從時錢之役，立功放還。

己丑，為井邑縣監(jiān)。辛卯，以珍島郡守旋陞加里浦僉使，擢為全羅左道水軍節(jié)度使。越明年壬辰夏，日本關伯平秀吉傾國入寇，連陷釜山、東萊等城，分道西上，聲言直犯中原。公會諸將計事，鹿島萬戶鄭運及公軍官宋希立奮願以死自效，辭語慷慨，公大悅。以五月初四日，領水軍下海，慶尚右水使元均馳書與公，約會于閑山島。時公有戰(zhàn)船八十餘艘，與均至玉浦前洋，有賊船三十餘艘，四面圍帳，豎紅白旗，碇住洋中，分餘兵登岸燒閭舍，煙焰遍山。賊見我?guī)熲е?，一時登船，促櫓出陣。公遇於洋中，督諸軍焚賊船二十六艘，約以明日決戰(zhàn)。有人從西來者，傳言主上西巡，京城不守，諸將各還本鎮(zhèn)。時上在義州，南路阻遏，聲聞不通，捷上行在，百官引領相賀，遂進秩為嘉善大夫。

居無何，公夢見白頭老翁蹴公起，曰：“賊來矣！”公蹶然驚起，但領戰(zhàn)艦二十三艘，會元均于露梁，則賊果來矣。初一交戰(zhàn)，焚破一船，追至泗川洋中，遙見海上一山，有賊百餘，長蛇而陣，其下有賊船十二艘，緣岸列泊。時早潮已退，港口水淺，海舟不得進。公曰：“我若佯退，賊必乘船追我。今以計引出洋中，我以巨艦合擊，蔑不勝矣?！彼禅Q螺回船。行未一里，賊果乘船逐之。公嘗在本營日，以倭寇為憂，創(chuàng)智造船，另出新制，上設板蓋，形如伏龜。至是，公令龜船突進，先嘗賊陣，焚其船十二艘，餘賊遠望，頓足叫呼。方戰(zhàn)，賊丸中公左肩，貫徹至背。公猶執(zhí)弓注矢，督戰(zhàn)不已。及戰(zhàn)罷，公令人用刀尖挑出，一軍始知公中丸，莫不愕然。

進至唐浦，又有賊船十二艘，分泊江岸。中有一大船，上設層樓，外垂紅羅帳，有賊首一人，金冠錦衣，指揮諸賊。公令諸將促櫓直衝，順天府使權俊自下仰射，正中其酋，賊應弦而倒，一軍稱慶。日暮回陣於蛇梁前洋，軍中夜驚，擾亂不止。公堅臥不起，良久，使人搖鈴，一軍乃定。後六月四日，進至唐項前洋，全羅右水使李億祺領戰(zhàn)船二十五艘來會。先是，諸將常以孤軍深入為憂，至是見億祺來，無不增氣。翌日，諸軍出外洋，諸賊陣於唐項前浦。公先遣哨船往探形勢，哨船纔出?？?，即放砲報變，諸軍一時促櫓，首尾連亙，魚貫而進。至召所江，賊船二十六艘，擺列港中。中有一大船，上設三層板閣，外垂黑綃帳，前立青蓋，遙見帳內隱隱有侍立之狀，知其為頭酋。戰(zhàn)未數(shù)合，公佯敗而退，層閣大船見公敗退，舉帆直出，諸軍挾擊，乘銳崩之，賊酋中箭而死。焚船一百餘艘，斬賊二百一十餘級，溺水死者甚眾。事聞，進階資憲大夫。

後七月六日，公與元均、李億祺等會于露梁，聞賊船七十餘艘，移泊於見乃梁。我?guī)熤林醒?，賊見兵盛，回船入港。港中元有老營，七十餘艘作綜列陣，港口淺狹，且多隱嶼，難以行船。公少出兵以誘之，賊果悉眾追之。公且戰(zhàn)且退，引至閑山洋中，回船卻逐，揮旗皷譟，箭砲俱發(fā)，賊氣挫少卻。諸將軍吏懽呼踴躍，焚賊船六十三艘，餘賊四百餘人棄船登陸而走。諸軍進至安骨浦前洋，又有賊船四十餘艘，中有三船，上建層樓，諸船以次列泊。賊既屢敗，懼我直衝，前據(jù)淺港，負固不敢出。公督諸軍休番迭進，日暮，海霧四塞，餘賊二十餘艘，乘夜絕碇而遁。是役也，斬二百五十餘級，溺水死者又不記其數(shù)，軍聲大振，進階正憲大夫。

公每戰(zhàn)勝，輒戒諸將曰：“狃勝必驕，諸將慎之！”時賊屢窺湖南，狺然未已，公以為國家軍儲，皆靠湖南，若無湖南，是無國家也。癸巳七月十五日，進陣于閑山島，遮遏海路。是年八月，朝廷以公兼三道水軍統(tǒng)制使，領本職如初，使得總制舟師。公在軍六年，見本道糧儲凋耗，無以供給，遂大開魚鹽，廣設屯田，凡所以利國補軍者，勇往不顧，若嗜欲然，無絲毫遺，故軍餉有裕，未嘗乏絕。

丁酉正月，賊酋清正再渡海，朝廷以公不能逆擊，下詔獄，用元均代為上將。公在道，男女老幼皆遮道號哭。及對獄，上原之，以白衣送元帥陣中，使之戴罪自效。其年七月，均果敗，都元帥權慄使公往晉州收殘卒。未幾，朝廷復用公為統(tǒng)制使。時新敗之餘，舟船器械蕩然無存，公聞命，單騎馳到會寧浦，道遇慶尚右水使裴楔。時楔所帶戰(zhàn)船只有八艘，又得鹿島戰(zhàn)艦一艘，公咨楔以進取之計，楔曰：“事急矣，不如捨船登陸，自托於湖南陣下，助戰(zhàn)自效。”公不聽，楔果棄船而去。公召全羅右水使金億秋，使之召集管下諸將五員，收拾兵船，分付諸將粧作戰(zhàn)艦，以助軍勢。約曰：“吾等共受王命，義當與同死生，國事至此，何惜一死？惟死於忠義，歿亦有榮！”諸將無不感畏。

時公起板蕩之餘，再膺藩命，兩南諸郡盡為賊藪。行長在陸路，義智在水路，飛謀蓄銳，以伺我隙。公獨以瘡殘餘卒，領十三戰(zhàn)船，棲依無所，逡巡於碧波亭洋中，見者危之。一日，忽下令軍中曰：“今夜賊必襲我，諸將各宜整軍戒嚴！”是夜賊果潛師以來，公自起大喝，令諸軍無動，各下碇以待，責戰(zhàn)益力，賊解圍。公回軍在右水營鳴梁洋中，天明，望見賊船五六百艘，蔽海以上。先是，湖南士庶乘船避亂者，皆聚陣下，依公為命。至是，公以眾寡不敵，先令避亂船次第而退，排列布陣，為疑兵，自領戰(zhàn)艦當前。賊見公整船而出，各促櫓直進，旌旗樓櫓，彌滿海中。時早潮方退，港口湍悍，巨濟縣令安衛(wèi)順潮而下，風便迅駛，船行如箭，直衝陣前。賊四面圍抱，衛(wèi)冒死突戰(zhàn)，公督諸軍繼之，先破賊船三十一艘，賊少卻。公擊楫誓眾，乘勝而進，賊死咋不敢抵敵，舉軍而遁，公亦移陣於寶花島。

時閑山諸將各自投竄，與本道避亂民人等奔入諸島。公日遣徧裨通諭諸島，召收散兵，治戰(zhàn)艦，備器械，煮鹽販貿，二朔之內，得穀數(shù)萬餘石，將士雲(yún)集，軍聲復振。以戊戌二月十七日，進陣于古今島，時行長歛眾據(jù)險，陣於順天之倭橋。公距倭橋百里而陣。其年七月，天將陳都督璘以水兵五千，與公合陣。劉都督綎以苗兵萬五千，陣於順天之東，將水陸齊舉。天兵侵擾我軍，公令軍中撤其閭舍，都督怪問之。公對曰：“天兵時加侵擾，故小邦新集之民將盡遠徙。”都督大驚，使公便宜行事，日後再有侵擾者，許令罪之。自後天兵秋毫不犯，一陣賴以相安。

行長憚公威名，遣其亞將賫鳥銃、長劍遺公。公卻之曰：“我自壬辰，殺賊無筭，所得銃劍，自足為用。”賊又因都督，欲遺以銀兩酒肉。公曰：“此賊於天朝亦有難赦之罪，老爺反欲受賂耶！”其後賊使再來，都督辭之曰：“我於統(tǒng)制公既已見愧，何可再為！”是年十一月十八日，南海、釜山諸賊來援，先鋒已到露梁。公言於都督曰：“我?guī)熐搬崾軘?，不如退陣貓島，更約諸將，刻意決戰(zhàn)。”都督從之。是日三更，公於船上跪祝于天曰：“今日固決死，願天必殲此賊！”祝罷，自領銳師，先進露梁。

十九日四更，賊圍都督甚急，公直前救之，親冒矢石，手自擊皷，忽中丸而仆。臨絕，顧謂麾下曰：“諱言我死，勿令驚軍！”都督聞公死，顛倒於船者三，曰：“無可與有為者！”南民聞公之喪，奔走巷哭，市者為之罷酒。及家人以喪歸南中，士子操文以祭，老幼遮道而哭，至界上不絕。

公娶郡守方震女，生二男一女。長曰薈，累功為訓鍊院僉正。次曰?。女嫁士人洪棐。公嘗應舉就講，至張良傳，考官曰：“良從赤松子遊，真不死耶？”對曰：“《綱目》書留侯張良卒，則良之志豈真欲仙也？”一座大奇之。及為鉢浦，棘棘不阿。主將遣人欲取堡庭桐木為琴，公不許曰：“此官家木也，植者既有意，斫者又何意耶？”主將噎喟，思有以中公者。終公之在官，拾掇不得毫毛罪。

其在北邊，有人遭喪，貧不得奔，公聞而憐之，即解所騎與之。嘗言：“丈夫生世，用則效死，不用則耕於野足矣，若取媚權貴，以竊一時之榮，吾甚恥之！”及為大將，持是道無所變。接人和易，諄諄無畦畛，遇事果辦，不少回撓。刑人賞人，不以貴勢親踈輕重其意，故羣下畏而愛之，所在稱治。倭橋之役，公妻從兄黃世得戰(zhàn)死，諸將弔之。公曰：“世得死於王事，匪哀伊榮！”在軍七年，苦身困心，未嘗近女色。戰(zhàn)勝得賞，必散施諸將，無所遺儲。嘗與元均因軍事兩有違，言積不相能。公嘗戒其子弟曰：“若有人問之者，爾等當言彼有功，勿言所短?！庇幸蛔洚斝?，子弟在傍曰：“罪重，不可貸也。”公徐曰：“子弟之道，當以生道救人?！倍窒裙觯珦崞溥z孤，恩若己出。凡家中物，必先姪而後子，君子於是乎知公之行又篤於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