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林語堂譯文取自網(wǎng)絡，離創(chuàng)作年久，已過版權保護期。

????????說實話我覺得林語堂的翻譯水平挺一般的，很多都只是直譯而毫無文法之優(yōu)美

????????所有共69條注釋，悉出自本人之手，僅代表本人見解，為全網(wǎng)獨有。

????????主角簡介：

????????蔣坦（約1818～1863），字平伯，號藹卿，浙江錢塘人，終生秀才。

????????關瑛（1823～1855），字秋芙，錢塘人。秋芙被林語堂形容是中國古代最可愛的兩個女性之一，另一個是沈復之妻蕓娘。

????????道光七年（1827）蔣坦與青梅竹馬的表妹關瑛訂婚，道光二十三年（1843）成婚，長年居住于杭州西湖。咸豐十一年（1861），太平軍攻杭州，蔣坦避禍慈溪，后又回錢塘，不久餓死。

????????道光癸卯（1843）閏秋，秋芙來歸。漏三下，臧獲[1]皆寢。秋芙綰墮馬髻，衣紅綃之衣，燈花影中，歡笑彌暢，歷言小年嬉戲之事。漸及詩詞，余舌撟不能下[2]，因憶昔年有傳聞其《初冬詩》云“雪壓層檐重，風欺半臂單”，余初疑為阿翹[3]假托，至是始信。于時桂帳蟲飛，倦不成寐。盆中素馨，香氣滃然，流襲枕簟。秋芙請聯(lián)句，以觀余才，余亦欲試秋芙之詩，遂欣然諾之。余首賦云：“翠被鴛鴦夜，”秋芙續(xù)云：“紅云織蟔[4]樓。花迎紗幔月，”余次續(xù)云：“入覺枕函秋?！豹q欲再續(xù)，而檐月曖斜，鄰鐘徐動，戶外小鬟已啁啁來促曉妝矣。余乃閣筆而起。

????????數(shù)日不入巢園，陰廊之間，漸有苔色，因感賦二絕云：

????????“一覺紅蕤[5]夢，朝記記不真。

????????昨宵風露重，憶否忍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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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檻無人拂，房櫳久不開。

????????欲言相憶處，戶下有青苔?！?/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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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臧獲——仆人。

[2]舌撟（jiǎo角）不能下——舌頭翹起放不下來。形容驚訝、驚恐，此取前義。

[3]阿翹——蔣坦對秋芙的戲稱，未知緣由，可能與兩人間趣事有關。

[4]蟔（mò墨）。

[5]蕤（ruí）——葳（wēi威）蕤：一指草木茂盛枝葉下垂貌；二指羽毛飾物貌；三指華美貌，艷麗貌；四指柔弱貌；五指萎頓貌。

????????時秋芙歸寧[6]三十五日矣。群季青綾[7]，興應不淺，亦憶夜深有人，尚徘徊風露下否？

????????秋芙之琴，半出余授。入秋以來，因病廢輟。既起，指法漸疏，強為理習，乃與彈于夕陽紅半樓上。調(diào)弦既久，高不成音，再調(diào)則當五徽[8]而絕。秋芙索上新弦，忽煙霧迷空，窗紙欲黑。下樓視之，知雛鬟[9]不戒，火延幔帷。童仆撲之始滅。乃知猝斷之弦，其讖不遠，況五，火數(shù)也，應徽而絕，琴其語我乎？

????????秋芙以金盆搗戎葵葉汁，雜于云母之粉，用紙拖染，其色蔚綠，雖澄心之制，無以過之。曾為余錄《西湖百詠》，惜為郭季虎攜去。季虎為余題《秋林著書圖》云：“詩成不用苔箋寫，笑索蘭閨手細鈔”，即指此也。秋芙向不工書，自游魏滋伯，吳黟山兩丈之門，始學為晉唐格。惜病后目力較差，不能常事筆墨。然間作數(shù)字，猶是秀媚可人。

????????夏夜苦熱，秋芙約游理安。甫出門，雷聲殷殷，狂飆疾作。仆夫請回車，余以游興方熾，強趣之行。永及南屏，而黑云四垂，山川瞑合。俄見白光如練，出獨秀峰頂，經(jīng)天丈余，雨下如注，乃止大松樹下。雨霽更行，覺竹風騷騷，萬翠濃滴，兩山如殘妝美人，蹙黛垂眉，秀色可餐。余與秋芙且觀且行，不知衣袂之既濕也。時月查開士主講理安寺席，留飯伊蒲，并以所繪白蓮畫幀見貽。秋芙題詩其上，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之句。茶話既洽，復由楊梅塢至石屋洞，洞中亂石排拱，幾察儼然。秋芙安琴磐磴[10]，鼓《平沙落雁》之操，歸云滃然，澗水互答，此時相對，幾忘我兩人猶生塵世間也。俄而殘暑漸收，暝煙四起，回車里許，已月上蘇堤楊柳梢矣。是日，屋漏床前，窗戶皆濕，童仆以重門鎖扃，未獲入視。俟歸，已蝶帳蚊櫥，半為澤國，呼小婢以筠籠熨之，五鼓[11]始睡。

[6]歸寧——回家省親，尤指已嫁女子回娘家。

[7]群季青綾——群季：指諸位弟妹。青綾：青色的有花紋的絲織物，貴族常用以制被服帷帳，此指華麗的服裝。大意為“和著許多和你一般有品位又打扮得好看的弟妹玩，興致應該不淺吧?！?/span>

[8]五徽——古琴將一根弦的長度分為十三徽，五徽指其中一個位置?！爱斘寤斩^”意為琴弦在五徽這個地方斷了。

[9]雛鬟——小丫頭。

[10]磴（dèng鄧）——石階。

[11]五鼓——即現(xiàn)在凌晨3到5點期間。

????????秋芙喜繪牡丹，而下筆頗自矜重。嗣從老友楊渚白游，活色生香，遂入南田之室。時同人中寓余草堂及晨夕過從者，有錢文濤、費子苕，嚴文樵、焦仲梅諸人，品葉評花，彌日不倦。既而錢去楊死，焦嚴諸人各歸故鄉(xiāng)。秋芙亦以鹽米事煩，棄置筆墨。惟余紈扇一枚，猶為諸人合畫之筆，精神意態(tài)，不減當年，暇日觀之，不勝賓朋零落之感。

????????桃花為風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謁金門》詞云：

????????“春過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紅吹漸漫，風狂春不管?！?/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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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字未成，而東風驟來，飄散滿地，秋芙悵然。余曰，“此真?zhèn)€‘風狂春不管’矣！”相與一笑而罷。

????????余舊蓄一綠鸚鵡，字曰“翠娘”，呼之輒應。所誦詩句，向為侍兒秀絹所教。秀絹既嫁，翠娘飲啄常失時，日漸憔悴。一日，余起盥沐，聞簾外作細語聲，恍如秀娟聲吻，驚起視之，則翠娘也。秀絹去數(shù)月矣，翠娘有知，亦憶教詩人否？

????????秋芙每謂余云：“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之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zhì)，猶未必百年者乎！庾蘭成[12]云：一月歡娛，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語耳。”斯言信然。

????????平生未作百里游。甲辰（1844）娥江之役，秋芙方病寒疾，欲更行期。而行裝既發(fā)，黃頭[13]促我矣。晚渡錢江，颶風大作，隔岸越山，皆低鬟斂眉，郁郁作相對狀，因憶子安《滕王閣序》云：“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笔庥X此身茫茫，不知當置何所。明河在天，殘燈熒熒，酒醒已五更時矣。欲呼添衣，而羅帳垂垂，四無人應，開眼視之，始知此身猶臥舟中也。

????????秋月正佳，秋芙命雛鬟負琴，放舟兩湖荷芰之間。時余自西溪歸，及門[14]，秋芙先出，因買瓜皮跡之[15]，相遇于蘇堤第二橋下。秋芙方鼓琴作《漢宮秋怨》曲，余為披襟而聽。斯時四山沉煙，星月在水，琤瑽雜鳴，不知天風聲環(huán)佩聲也。琴聲末終，船唇已移近漪園甫岸矣。固叩白云庵門。庵尼故相識也，坐次，采池中新蓮，制羹以進。香色清冽，足沁腸睹，其視世味腥膻，何止薰蕕之別[16]?；卮炼渭覙虻前?，施竹簟于地，坐話良久。聞城中塵囂聲，如蠅營營，殊聒人耳。橋上石柱，為去年題詩處，近為嬪衣[17]剝蝕，無復字跡。欲重書之，苦無中書。其時星斗漸稀，湖氣橫白，聽城頭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攜琴刺船而去。

[12]庾蘭成——庾信（513～581），南朝時期文學家、詩人。

[13]黃頭——此指船夫。

[14]及門——到家。

[15]指秋芙用瓜皮為我作引路記號。

[16]薰蕕（yóu油）之別——薰為香草，蕕為臭草，比喻好壞分明。

[17]嬪衣——應是指一種水生蚌殼類動物。

????????余蓮村來游武林，以惠山泉一甕見餉。適墨傎開士主講天日山席，亦寄頭綱茶來。竹爐烹飲，不啻如來滴水，遍潤八萬四千毛孔，初不待盧仝七碗[18]也。蓮村止余草堂十有余日，剪燭論文，有逾膠漆。惜言歡未終，饑為驅(qū)去[19]。樹云相望，三年于茲矣。常憶其論吳門諸子詩，極稱覺阿開士為聞見第一。覺阿以名秀才剃落佛前，磨磚十年，得正法眼藏。所居種梅三百余本，香雪滿時，跌坐其下，禪定既起，間事吟詠。有《詠懷詩》云：“自從一見楞嚴后，不讀人間糠粕書?！蔽艉嘄S老人論《華嚴經(jīng)》云：“文義如一桶水，倒來倒去?！辈惶夭唤狻度A嚴》，直是未見《華嚴》語。以視覺阿，何止上下床之別耶！惜未見全詩，不勝半偈之憾。聞蓮村近客毗陵，暇日當修書問之。

????????夜來聞風雨聲，枕簟漸有涼意。秋芙方卸晚妝，余坐案傍。制《百花圖記》未半，聞黃葉數(shù)聲，吹墮窗下。秋芙顧鏡吟曰：“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余憮然云：“生年不滿百，安能為他人拭涕！”輒為擲筆。夜深，秋芙思飲，瓦铞溫暾，已無余火，欲呼小鬟，皆蒙頭戶間，為趾離[20]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燈置茶灶間，溫蓮子湯一甌飲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體力較強，擁髻相對，常至夜分，殆眠餐調(diào)攝之功歟？然入秋猶未數(shù)日，未知八九月間更復何如耳。

[18]盧仝（tóng同，約795～835）——唐代詩人，好飲茶作詩，曾寫過《七碗茶詩》，被尊稱為“茶仙”。

[19]饑為驅(qū)去——指為了謀生不得已離開。

[20]趾離——夢神名。

????????余為秋芙制梅花畫衣，香雪滿身，望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每當春暮，翠袖憑欄，鬢邊蝴蝶，猶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掃地焚香，喻佛法耳，謂如此即可成佛，則值寺閽黎，已充滿極樂國矣。秋芙性愛潔，地有纖塵，必親事箕帚。余為舉王棲云[21]偈云：“日日掃地上，越掃越不凈。若要地上凈，撇卻苕帚柄?！鼻镘阶洳荒芪?。秋芙辯才十倍于我，執(zhí)于斯者，良亦積習使然。

????????余居湖上十年，大人月給數(shù)十金，資余鹽米。余以揮霍，每至匱乏，夏葛冬裘，遞質(zhì)遞贖，敝篋中終歲常空空也。曾賦詩示秋芙云：“一寒至此憐張祿[22]，再擁無由惜謝耽[23]。篋為頻搜卿有意，裈猶可掛我何慚?！奔o實也。

????????丁未（1847）冬，伊少沂大令課最北行[24]，余餞之草堂，來會者二十余人。酒次，李山樵鼓琴，吳康甫作擘窠書[25]，吳乙杉、楊渚白、錢文濤分畫四壁，余或拈韻賦詩，清談瀹茗。惟施庭午、田望南、家賓梅十余人，踞地賭霸王拳，狂飲疾呼，酒盡數(shù)十觥不止。是夕，風月正佳，余留諸人為長夜飲。羊燈既上，洗盞更酌，未及數(shù)巡，而呼酒不至。訝詢秋芙，答云：“瓶罍罄矣。床頭惟余數(shù)十錢，余脫玉釧換酒，酒家不辨真贗，今付質(zhì)庫，去市遠，故未至耳。”余為誦元九“泥他沽酒拔金釵”[26]詩，相對悵然。是集得詩數(shù)十篇，酒盡八九甕，數(shù)年來文酒之樂，于斯為盛。自此而后，蹤跡天涯，云萍聚散，余與秋芙亦以塵事相羈，不能屢為山澤游矣。

[21]王棲云（1177～1263）——又叫王志謹，元代全真道士。

[22]張祿——本名范雎，秦昭襄王時丞相，發(fā)跡前曾十分貧寒。

[23]謝耽——典出唐·朱揆《釵小志·謝郎衣》：“蘇紫藭愛謝耽，咫尺萬里，靡由得親。遣侍兒假耽恒著小衫，晝則私服于內(nèi)，夜則擁之而寢。耽知之，寄以詩曰：‘蘇娘一別夢魂稀，來借青衫慰渴饑。若使閑情重作賦，也應愿作謝郎衣。’謝亦取女袒服衷之。后為夫婦?！钡珜Υ司浯_切意不解。

[24]意為：伊少沂縣令要到最北方去考察。課：考察。

[25]擘窠（bò kē）書——大字的別稱，古人寫碑為求勻整，有以橫直界線劃成方格者，叫“擘窠”。

[26]元九（779～831）——元稹，因排行第九，故稱元九。語出《遣悲懷三首·其一》。泥：央求。

????????秋芙素不工詞，憶初作《菩薩蠻》云：“莫道鐵為腸，鐵腸今也傷。”造意尖新，無板滯之病。其后余游山陰，秋芙制《洞仙歌》見寄，氣息深穩(wěn)，絕無疵顛，余始訝其進境之速。歸后索覽近作，居然可觀，乃知三日之別，固非昔日阿蒙矣。昔瑤花仙史降乩巢團，目秋芙為曇陽[27]后身，觀其辨才，似亦可信。加以長齋二十年，《楞嚴》《法華》熟誦數(shù)千卷，定而生慧，一指半偈，猶能言下了悟，況區(qū)區(qū)文字間乎！昔人謂“書到今生讀已遲”，余于秋芙信之矣。

????????秦亭山西去二十里，地名西溪，余家槐眉莊在焉。緣溪而西，地多蘆葦，秋風起時，晴雪滿灘，水波彌漫，上下一色。蘆花深處，置精藍[28]數(shù)椽，以奉瞿曇[29]，曰“云章閣”。閣去莊里余，復澗回溪，非葦杭不能到也。時有佛緣僧者，居華塢心齋，相傳戒律精嚴，知未來之事。乙巳（1845）秋，余因攜秋芙訪之，叩以面壁[30]宗旨，如聵[31]如聾，鼻孔撩天，曷勝失笑[32]。時殘雪方晴，堂下綠梅，如塵夢初醒，玉齒粲然。秋芙約為永興寺游，遂與登二雪堂，觀汪夫人[33]方佩書刻。還坐溪上，尋炙背魚、翦尾螺，皆顛師[34]勝跡。明日更游交蘆，秋雪諸剎，寺僧以松蘿茶進，并索題《交蘆雅集圖卷》?；卮严﹃栐谏剑礴姶唢堃?。霜風乍寒，溪上澄波粼粼，作皺縠紋。秋芙時著薄棉，有寒色，余脫半臂擁之。夜半至莊，吠尨迎門，回里隔溪漁火，不減鹿門晚歸時也。秋芙強余作游記詩，遂與挑燈命筆，不覺至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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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瑤花仙史降乩（jī機）巢團：瑤花仙史在巢團降乩。乩：扶乩，一種占卜術。曇陽：王燾（tāo濤）貞，嘉靖年間（1522～1566）人，自號“曇陽子”，相傳23歲得道成仙。

[28]精藍——佛寺。

[29]瞿曇——此指釋迦牟尼佛，瞿曇是印度剎帝利種之中的一個姓，即釋尊之本姓。

[30]面壁——佛教語。中國佛教禪宗史書《五燈會元·東土祖師·菩提達磨大師》：“當魏孝明帝孝昌三年也，寓止于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人莫之測，謂之壁觀婆羅門?！焙笠蛞苑Q坐禪，謂面向墻壁，端坐靜修。

[31]聵——耳聾。

[32]曷：誰。失笑：禁不住失聲要笑。全句意為：誰能忍住不失聲笑出來。

[33]王夫人——汪端（1793～1839），清代女詩人。

[34]顛師——濟公(1130或1148～1209)，俗名李修緣，法號道濟，南宋高僧。

????????秋芙有停琴佇月小彰，懸之寢室，日以沉水供之。將歸，戲謂余曰：“夜窗孤寂，留以伴君，君當酬以瓣香。無扃[35]置空房，令娥眉有秋風團扇悲[36]也?！?/span>

[35]扃（jiōng窘）——指房門鎖起來。

[36]秋風團扇悲——典出漢樂府詩《怨歌行》，詩用扇來比喻女子，扇在被人需要的時候就“出入懷袖”，不需要的時候就“棄捐篋笥”。相傳為班婕妤(前48～2)所作，班婕妤為漢成帝(前51～前7)妃，被趙飛燕（？～前1）讒害，退居冷宮，后有詩以秋扇閑置為喻抒發(fā)被棄之怨情。故常用“秋風團扇”意象比喻婦人見棄。

????????曉過婦家。窗櫳猶閉，微聞倉瑯一聲，似鸞篦墮地，重簾之中，有人曉妝初就也。時初日在梁，影照窗戶，盤盤膩云，光足鑒物，因憶微之詩云：“水晶簾底看梳頭”[37]，古人當日，已先我消受眼福。

????????關、蔣故中表親。余未聘時，秋芙來余家，繞床弄梅，兩無嫌猜。丁亥（1827）元夕，秋芙來賀歲，見于堂前。秋芙衣葵綠衣，余著銀紅繡袍，肩隨額齊，釵帽相傍。張情齊丈[38]方居巢園，謂大人曰：“儼然佳兒佳婦?！贝笕怂煊薪z羅之意。后數(shù)月，巢園鼠姑[39]作花，大人招親朋，置酒花下。秋芙隨嚴君來。酒次，秋芙收筵上果脯，藏帊中。余奪之，秋芙曰：“余將攜歸，不汝食也?！庇鄳蚪馑到?，曰：“以此縛汝，看汝得歸去否？”秋芙驚泣，乳嫗攜去始解。大人顧之而笑。固請俞霞軒師為之蹇修[40]，筵上聘定。自后數(shù)年，絕不相見。大人以關氏世有姻婭，歲時仍率余往趨謁，故關氏之庭，跡雖疏，未嘗絕也。憶壬辰（1832）新歲，余往，入門見青衣小鬟，擁一粲姝上車而去。俄聞屏間笑聲，乃知出者即為秋芙。

[37]微之——元稹，字微之。語出《離思五首》。

[38] 丈——老丈人，稱呼老人長輩。

[39] 鼠姑——牡丹品種名。

[40] 蹇修——屈原在《離騷》中向宓妃求愛，請蹇修為媒。后人據(jù)此遂引“蹇修”為媒人的代稱。

????????又一年，圃橋試近，妻父集同人會文，意在察婿。置酒后堂，余列末座。聞湘簾之中，環(huán)玉相觸，未知有秋芙在否。又一年，余行市間，忽車雷聲中，簾□疾卷，中有麗人，相注作熟視狀。最后一車，似是妻母，意卷簾人即膝前嬌女也。又一年，余舉弟子員，大人命余晉謁[41]。庭遇秋芙，戴貂茸，立蜜梅花下。俄聞銀鉤一聲，無復鴻影。余自聘及迎，相去凡十五年，五經(jīng)邂逅，及卻扇筵前，剪燈相見，始知頰上雙渦，非復舊時豐滿矣。今去結縭[42]又復十載，余與秋芙皆鬢有霜色，未知數(shù)年而后，更作何狀？忽忽前塵，如夢如醉，質(zhì)之秋芙，亦憶一二否？

????????秋芙謂“元九《長慶集》詩，如土飯塵羹，食者不知有味。惟《悼亡》三詩，字字淚痕，不墮浮艷之習?！庇嘣唬骸拔幢夭凰扑慰脊τ趧⑾Ｒ氖?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6">[43]耳。不然，微之輕薄小人，安能為此刻骨語？”

????????余讀《述異記》云“龍眠于淵，頷下之珠，為虞人所得，龍覺而死”，不勝嘆息。秋芙從旁語曰：“此龍之罪也。頷下有珠，則宜知寶。既不能寶而為人得，則唏噓云雨，與虞人相持江湖之間，珠可還也。而以身殉之，龍則逝矣，而使珠落人手，永無還日，龍豈愛珠者哉？”余默然良久，曰：“不意秋芙亦能作議論，大奇?！?/span>

????????葛林園為招賢寺遺址，有水榭數(shù)楹，俯瞰竹石。榭下有池，矩□橫架其上。池偏凌霄花一本，藤蔓蜿蜒，相傳為唐宋時物，詩僧半顛及其師破林，駐錫于此數(shù)十年矣。己酉（1849）初夏，積潦成災，余所居草堂，已為澤國。半顛以書相招，遂與秋芙往借居焉。是時，城市可以行舟，所交賓朋，無歹中隔。日與半顛談禪，間以觴詠，悠悠忽忽，不知人間有歲月矣。聞岳墳賣馂餡饅首，日使赤腳婢數(shù)錢買之。瞰食既飽，分飼池魚。秋芙起拊欄楯，誤墮翠簪，水花數(shù)圈，杳不能跡，惟簪上所插素馨，漂浮波上而已。池偏為梁氏墓廬，廬西有門，久鞠茂草。廬居梁氏族子數(shù)人，出入每由寺中。梁有劣弟，貧乏不材。余居月余，鬩墻[44]之聲，未歇于耳。一日，余行池上，聞剝啄聲。寺僧方散午齋，余為啟扉。有氈笠布衣者，問梁某在否，余為指示。其人入粱氏廬，余亦閉門。半顛知之，因見梁，問來者云何，梁曰：“無之?！毕嗯c遍索室中，不得。惟東偏小樓，扃閉甚固，破窗而入，其弟已縊死床上矣，乃知叩門者縊死鬼耳！自后鬼語啾啾，夜必達旦，梁以心恇遷去。余與秋芙雖恃《楞嚴》衛(wèi)護之力，而陰霾逼人，究難長處。時水潦已退，旋亦移歸草堂，嗣聞半顛飛錫[45]南屏。余不過此寺又數(shù)年矣，未知近日樓中，尚復有人居住否？

[41]晉謁——進見。

[42]結縭——結婚。

[43]宋考功——即宋之問（約656～約712），曾任考功員外郎，故名。宋之問的外甥劉希夷（約651～約680）寫了一首《代悲白頭翁》詩，其中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句，宋之問特愛此聯(lián)，知他還未傳示于人，向他要，劉希夷答應了但后來沒有給他。宋之問怒其誆己，便使家奴以土袋壓殺了他。作者此是懷疑元稹抄襲。

[44]鬩（xì細）墻——指兄弟之間不和。鬩，爭吵。典出《詩經(jīng)·小雅·常棣》：“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span>

[45]飛錫——謂僧人等執(zhí)錫杖飛空，指僧人游方。

????????枕上不寐，與秋芙論古今人材，至韓擒虎[46]。余曰：“擒虎生為上柱國，死不失為閻羅王，亦僥幸甚矣?！鼻镘叫υ唬骸疤貜堟隙?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6">[47]諸人之冤，無可控告，奈何？”

????????大人晚年多疴，余與秋芙結壇修玉皇懺儀四十九日。秋芙作駢儷疏文，辭義奧艷，惜稿無遺存，不可記憶。維時霜風正秋，瓶中黃菊，漸有佳色。夜深鐘磐一鳴，萬籟皆伏。沈煙籠罩中，恍覺上清官闕，即現(xiàn)眼前，不知身在人世間也。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陰，蔭蔽簾幙。秋來雨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余戲題斷句葉上云：“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泵魅找娙~上續(xù)書數(shù)行云：“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弊之嬋崦模饲镘綉蚬P也，然余于此，悟入正[48]復不淺。

????????春夜扶乩，瑤花仙史降壇，賦《雙紅豆》詞云：

????????“風絲絲，雨絲絲，誰使花粘蛛網(wǎng)絲？春光留一絲。

????????煙絲絲，柳絲絲，依與紅蠶同有絲。蠶絲依鬢絲?！?/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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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賀新涼》贈秋芙云：

????????“久未城西過。料如今、夕陽樓畔，芭蕉新大。日日東風吹暮雨，聞道病愁無那。況幾日妝臺梳裹。紙薄衫兒寒易中，算相宜還是攤衾臥。切莫向，夜深坐。西池已謝桃花朵。恁青鸞、天天來去，書兒無個。一卷楞嚴應讀遍，能否情禪參破？問歸計甚時才可？雙鳳歸來星月下，好細斟元碧相稱賀。須預報，玉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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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辰（1844）歲，仙史曾降筆草堂，指示金丹還返之道，故有“久未西城過”之語。

????????憶戊申（1848）秋日，寄秋芙七古一首，詩云：

????????“干螢冷貼屏風死，秋逼蘭釭落花紫。

????????滿床風雨不成眠，有人剪燭中宵起。

????????風雨秋涼玉簟[49]知，鏡臺釵股最相思。

????????傷心獨憶閨中婦，應是殘燈擁髻時。

????????髻影飄蕭同臥病，中間兩接紅魴信[50]。

????????病熱曾云甘蔗良，心忪或藉浮瓜鎮(zhèn)。

????????夜半傳聞還織素，錦詩漸滿回文[51]數(shù)。

????????可憐玉臂豈禁寒，連波只悔從前錯。

????????從前聽雨芙蓉室，同衾憶汝初來日。

????????才見何郎[52]巹合雙，便疑司馬心非一。

????????鴻廡[53]牛衣感最深，春衣典后況無金。

????????六年費汝金釵力，買得蕭郎[54]薄幸心。

????????薄幸明知難自避，脫輿未免參人議。

????????或有珠期浦口還，何曾劍忍微時棄。

????????端賴鴛鴦壺內(nèi)語，疏狂尚為鯫生[55]恕。

????????無端乞我賣薪錢，明朝便決歸寧去。

????????去日青荷初卷葉，羅衣曾記箱中疊。

????????一年容易到秋風，渡江又阻歸來楫。

????????我似齊紈易棄捐，懷中冷暖仗人憐。[56]

????????名爭蝸角難言勝，命比蠶絲豈久堅。

????????莫為機絲曾有故，蛾眉何人能持護？

????????門前但看合歡花，也須各有歸根樹。

????????樹猶如此我何堪，近信無由綺閣探。

????????擁到蘭衾應憶我，半窗殘夢雨聲參。

????????雨聲入夜生惆悵，兩家紅燭昏羅帳。

????????一例悲歡各自聽，楚魂來去芭蕉上。

????????芭蕉葉大近窗楹，枕上秋天不肯明。

????????明日謝家[57]堂下過，入門預想繡鞋聲?！?/span>

?

[46]韓擒虎（538～592），原名韓擒豹，字子通，隋朝名將。

[47]張嫦娥——指張麗華（559～589），南朝陳后主陳叔寶（553～604）的妃子，589年，隋朝滅亡陳朝，張麗華因“禍水誤國”被下令斬殺，因后世有唐·羅隱(833～910)《西施》詩：“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钡淖埔姫毜接^點，文人多認為亡國不應全賴美人，為她們的聲明喊冤。此事與韓擒虎無直接關系，秋芙只是順帶憐香惜玉。

[48]入正——入于正道，言悟出很大道理。

[49]玉?。╠iàn電）——指竹席。

[50]紅魴信——即書信。紅魴，魚名。舊時書信別稱“魚書”。漢·《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這里的雙鯉魚并非指魚，而是用兩塊板拼起來的木制鯉魚，在紙張流通之前，寫有書信的尺素、木牘、竹簡等常是夾在兩塊板之間傳遞的。同飛鴿、大雁傳書一起，鯉魚傳書也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典故，合稱“魚雁傳書”。

[51]回文——比喻文章或詩詞寫得很精美。相傳魏晉才女蘇蕙作回文情詩《璇璣圖》，從各個方向讀均可成詩。回文即是正反讀都有意思的文句。

[52]何郎——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三國魏駙馬何晏儀容俊美，平日喜修飾，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人稱‘傅粉何郎’?！焙蠹匆浴昂卫伞狈Q面目姣好的男子，這里是作者自夸。

后文“司馬”指司馬相如（前179～前118），其妻卓文君曾因他有外遇而作《白頭吟》以責。是確有其事，非“疑心”也?？刹聹y秋芙多愁善感，曾疑心蔣坦不專，蔣以此比喻她。

[53]鴻廡（wǔ武，指大屋子）——典出南朝宋·范曄（398～445）·《后漢書·梁鴻傳》：“（梁鴻）居廡下，為人賃舂。每歸，妻為具食；不敢于鴻前仰視，舉案齊眉。”后“舉案齊眉”用來形容夫妻互敬互愛，喻妻子對丈夫的恭順和尊敬，其妻子孟光成為婦德的楷模，此亦用此意。賃舂：受雇為人舂米（碾米去殼）。案：指碗或盛放碗筷碟等的小托盤。

[54]蕭郎——指蕭史，借指情郎或佳偶。典出漢·劉向（前77～前6）《列仙傳·蕭史》：“簫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shù)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臺，夫婦止其上，不下數(shù)年。一旦，皆隨鳳凰飛去?！毕鄠鞔呵飼r有蕭史善吹簫，簫聲能引來鳳凰，秦穆公的女兒弄玉有意于他，于是兩人結合，穆公為他們建了一座樓，叫做鳳臺，即秦樓，后來兩人一起乘鳳仙去。后文“薄幸”：薄情，作者自謙。

[55]鯫生（zōu鄒）——見識鄙陋的人，或文士自謙之詞，此為后者。

[56]此聯(lián)意思見注[36]。

[57]謝家——原指晉太傅謝安（320～385）家，后常用以代稱高門世族之家。此指代秋芙娘家。

????????此稿遺佚十年，枕上忽憶及之，命筆重書，恍惚如夢。

????????晚來聞絡緯[58]聲，覺胸中大有秋氣。忽憶宋玉[59]悲秋《九辯》，擊枕而讀。秋芙更衣閣中，良久不出。聞喚始來，眉間有秋色。余問其故，秋芙曰：“悲莫悲兮生別離，何可使我聞之？”余慰之曰：“因緣離合，不可定論。余與子久皈覺王[60]，誓無他趣。他日九蓮臺上，當不更結離恨緣，何作此無益之悲也？昔鍛金師以一念之誓，結婚姻九十余劫，況余與子乎？”秋芙唯唯，然頰上粉痕，已為淚花污濕矣。余亦不復卒讀。

[58]絡緯——蟲名，即紡織娘。

[59]宋玉（前298～前222)——楚國詩人，辭賦家。

[60]覺王——佛。

????????秋芙藏有書尺，為吳黟山所貽。尺長尺余，闊二寸許。相傳乾隆壬子（1792），泰山漢柏出火自焚，錢塘高邁庵拾其燼余，以為書尺，刻銘于上。銘云：“漢已往，柏有神。堅多節(jié)，含古春。劫灰未燼兮，蕓編是親。然藜痹徽兮，焦桐共珍。”

????????開戶見月，霜天悄然，固憶去年今夕，與秋芙探梅巢居閣下，斜月曖空，遠水渺口，上下千里，一碧無際，相與登補梅亭，瀹茗夜談，意興彌逸。秋芙方戴梅花鬢翹，虬枝在檐，遽為攫去，余為摘枝上花樸之。今亭且傾圮，花木荒落，惟嫦娥有情，尚往來孤山林麓間耳。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強余手談，或至達旦。余戲舉《竹坨詞》云：“簸錢斗草已都輸，問持底今宵償我？”秋芙故飾詞云：“君以我不能勝耶？請以所佩玉虎為賭?！毕聰?shù)十子，棋局漸輸，秋芙縱膝上口兒攪亂棋勢。余笑云：“子以玉奴自況歟？”[61]秋芙嘿然。而銀燭熒熒，已照見桃花上頰矣。自此更不復棋。

????????去年燕來較遲，簾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傾，墮雛于地。秋芙懼為口兒所攫，急收取之，且為釘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復來，故巢猶在，繞屋呢喃，殆猶憶去年護雛人耶？

????????同里沈湘濤夫人與秋芙友善，贈以所著詩詞屬為刪校。中有句云：“卻喜近來歸佛后，清才漸覺不如前?！币驊浨耙娭焐徢湓?，有“卻喜今年身稍健，相逢常得笑顏生”之句，兩“喜”字用法不同，各極沉痛。蓮卿近得消渴疾，兩月未起，霜風在林，未知寒衣曾檢點否？

????????斜月到窗，忽作無數(shù)個“人”字，知堂下修篁解籜[62]矣。憶居槐眉莊，莊前種竹數(shù)弓。筍泥初出，秋芙命秀娟攜鴉嘴鋤，口數(shù)筐，煮以鹽菜，香味甘美，初不讓廷秀《煮筍經(jīng)》也。秀娟嫁數(shù)年，如林中綠衣人得錦繃兒[63]矣。惟余老守谷中，鬢顏非故，此君有知，得無笑人？

????????虎跑泉上有木樨數(shù)株，偃伏石上，花時黃雪滿階，如游天香國中，足怡鼻觀。余負花癖，與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攢花簪鬢，額上發(fā)為樹枝捎亂，余為蘸泉水掠之。臨去折花數(shù)枝，插車背上，攜入城口，欲人知新秋消息也。近聞寺僧添植數(shù)本，金粟世界，定更為如來增色矣。秋風匪遙，早晚應有花信，花神有靈，亦憶去年看花人否？

????????賓梅宿予草堂，漏三下，聞鄰人失火，急率仆從救之。及門，已撲滅矣。惟聞空中語云：“今日非有力人居此，此境幾為焦土。”言頃，有二道人與一比丘自天而下。道人戴藕華冠，衣蟠龍之袍。其一玉貌長髯，所衣所冠皆黃金色。比丘踵道人之后，若木若訥。藕冠者曰：“吾名證若，居青城赤水之間，訪蔣居士至此?！迸c長須道人拂塵而歌，歌長數(shù)千言，未暇悉記。惟記其末句云：“只回來巧遞了云英密信，那裴航癡了心，何時得醒？若不早回頭，累我飛升。醒，醒，醒，明日陰晴難信。”歌竟而逝。趨視之，則星月在戶，殘燈不明，惟聞落葉數(shù)聲，蘧然一夢覺也。既旦，告予，予曰：“余家斷殺數(shù)十年，而修鴻寶[64]之道六七載，至今黃口飛騰，猶少返還之訣。豈仙師垂憫凡愚，現(xiàn)身說法歟？歌中曰“云英”，云英者，豈以余閨房之緣，未解纏縛，而諷詠示警歟？時予與秋芙修陀羅尼懺數(shù)月矣，所謂比丘者，豈觀音化身，尋聲自西竺來歟？

????????秋芙病，居母家六十余曰。臧獲陪侍，多至疲憊。其晝夜不輟者，僅余與妻妹侶瓊耳。余或告歸，侶瓊以身代予，事必手親，故藥爐病榻之間，予得賴以息肩。侶瓊固情篤于友，然當此患難之時，而荼苦能甘，亦不自覺何以至是也。秋芙生負情癖，病中尤為纏縛。余歸，必趣人召余，比至，仍無一語。侶瓊問之，秋芙曰：“余命如懸絲，自分難續(xù)，倉猝恐無以與訣，彼來，余可撒手行耳?！庇嗦勈茄裕加X腹痛，繼思秋芙念佛二十年，誓赴金臺之迎，觀此一念，恐異輪輪墮人天，秋芙猶未能免。手中梧桐花[65]，放下正自不易耳。

[61]玉奴——楊貴妃。宋·樂史（930～1007）《楊太真外傳》：“昔上夏日與親王棋，令臣（賀懷智）獨彈琵琶，貴妃立于局前觀之。上數(shù)枰子將輸，貴妃放康國猧子上局亂之，上大悅?！豹i（wō，窩），小狗。文中可見秋芙多愁善感，或許是想到楊妃死狀慘烈，故此格外傷感默然。

[62]修篁：竹子。解籜（tuò拓）：謂竹筍脫殼。

[63]綠衣人：指鸚鵡。錦繃兒：指繩索。此將秀娟比喻為林中鸚鵡，嫁人成家，負擔頓重，猶如鸚鵡被繩索所縛。

[64]鴻寶——指道教修仙煉丹之書，泛指珍貴的書籍。

[65]梧桐花——象征忠貞的愛情，傳說梧為雄而桐為雌，梧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

????????秋夜正長，與妻妹佩琪圍棋，三戰(zhàn)三北，自念平生此技未肯讓人，佩琪年未及笄，所造如此，殆天授耶？佩琪性靜默，有林下風[66]，字與詩篇，靡不精曉，自言前身自上清宮來。觀其神寒骨清，洵非世間煙火人也。今不與對局數(shù)年矣，布算之神，應更倍昔。他日謝家堂上，當效楚子反[67]整師復戰(zhàn)，期雪曩年城下之恥。

????????踏月夜歸，秋芙方燈下呼盧。座中有人一擲得六幺色，余戲為《卜算子》詞云：“妝閣夜呼盧，釵影闌干背。六個骰兒六個窩，到底都成對。借問阿誰贏，莫是青溪妹？賺得回頭一顧無，試報說金鈕墜?！鼻镘揭娒嫘υ唬骸叭绱司_語，不慮方子[68]鞭背耶？”

????????近作小詞，有句云：“不是繡衾孤，新來夢也無?！庇帧顿I陂塘》后半云：“中門掩，更念荀郎憂困，王甌蓮子親進。無端別了秦樓去，食性何人猜準。閑撫鬢。看半載相思，又及三春盡。前期未穩(wěn)。怕再到蘭房，剪燈私語，做夢也無分?！睍r賓梅以紈扇屬書，因戲錄之。賓梅見而笑曰：“做夢何以無分？”秋芙笑云：“想新來夢也無耳?！毕嗯c絕倒。

????????甲辰（1844）秋，同入招游月湖。夜深為風露所欺。明日復集吳山笙鶴樓，中酒禁寒。歸而病熱幾殆，賴乩示方藥，始獲再生。越一年，為丙午（1846）歲，疽發(fā)背間，旋復病瘧。方屆秋試，扶病登車，未及試院，而魂三逝矣。仆從舁[69]歸，匝月始安。己酉（1849）之夏，復病瘡痢，俯枕三月，痛甚剝膚。六年之間，三墮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帶。柔脆之質(zhì)，豈禁勞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余生有懶疾，自己酉奉諱以來，火死灰寒，無復出山之想。惟念親亡未葬，弟長未婚，為生平未了事。然先人生壙久營，所需卜吉。增弟年二十矣，兔郭數(shù)頃田，足可耕食。數(shù)年而后，當與秋芙結廬華塢河渚間，夕梵晨鐘，懺除慧業(yè)。花開之日，當并見彌陀，聽無生之法。即或再墮人天，亦愿世世永為夫婦。明日為如來潘涅槃日，當持此誓，證明佛前。

[66]林下風——林下之風，指女子態(tài)度嫻雅、舉止大方，有才干，有才華?！妒勒f新語·賢媛》：“王夫人（謝道韞）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

[67]子反（？～前575）——羋姓，熊氏，名側，字子反，楚穆王之子。

[68]方子——應是指老師一類。

[69]舁（yú余）——共同用手抬。

譯文

翻譯：林語堂

??? ????道光癸卯年的秋天，秋芙嫁到我家來。夜漏過了三更，奴婢們都睡了，秋芙頭上挽了一個偏垂在一邊的發(fā)髻，身著一件紅色薄紗的衣裳，在花燭的燈影下，和我一起歡暢地談笑，一一數(shù)說著我們童年共同嬉戲的事情。漸漸談到詩詞，我的舌頭好像僵直了一樣說不出什么，于是我回憶起過去曾聽秋芙做過《初冬詩》，有“雪壓層檐重，風欺半臂單”的句子，我原來懷疑是她假托的，到現(xiàn)在才相信是秋芙所作。這時閨房里帳中飛蚊，我們困倦了也不想去睡，盆中的素馨花香氣彌漫，連枕席之間都能聞得見。秋芙要我和她聯(lián)句，來考察我的才華，我也想試試秋芙的詩才，于是欣然應允。我先出首句：“翠被鴛鴦夜”，秋芙續(xù)道：“紅云織蟔樓?；ㄓ嗎Ｔ隆?，我又續(xù)道：“人覺枕函秋。還想再續(xù)，但見窗外檐上的月亮已昏暗西斜，鄰家的鐘聲緩緩敲響。門外的小丫鬟早已經(jīng)悄聲低語地催促秋芙起來梳妝了。我于是擱筆起床。

????????幾天沒有到巢園去，在背陰的廊階之間，已經(jīng)漸漸長出了青苔，我因此生出感嘆，作了兩首絕句：

????????“一覺紅蕤夢，朝來記不真。

????????昨宵風露重，憶否忍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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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檻無人指拂，房櫳久不開。

????????欲言相憶處，戶下有青苔?！?/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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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秋芙回娘家去已有三十五天了。她眾多的弟弟妹妹一起辯論談笑，興致一定很高吧？會記得夜深時有人還徘徊在風露之下思念著她嗎？

??? ????秋芙的琴技，大半是我教授的。入秋以來，她因病中斷了學琴，病愈后，指法已有些生疏，我勉力為她復習，和她一起在“夕陽紅半樓”上練琴。弦調(diào)了很久，高得不能成聲，再調(diào)不料琴弦在系弦的地方斷了。秋芙換上新弦，突然四周煙霧彌漫，窗紙仿佛都要被烤焦，下樓一看，原來是小丫鬟不小心，讓火燒著了帷幔，童仆趕來救火，才把火撲滅了。這才知道突然斷了的琴弦，是一種很切近的預兆。況且五是主火的數(shù)字，應在琴弦的中斷上，難道是琴在向我預告嗎？

??? ????秋芙在金屬盆器里把戎葵葉搗成汁，再摻雜一些云母粉，用來拖染詩箋，把詩箋染成銀光閃閃的蔚綠色。外人就是精心制作，也沒有能比得上她的。她曾為我抄錄《西湖百詠》，可惜被郭委虎拿走了，郭委虎為我題《秋林著書圖》道：“詩成不用苔箋寫，笑索蘭閨手細抄?！本褪侵傅倪@件事。秋芙一向不工于書法，自從與魏滋伯、吳黟山兩位老先生結識之后，才開始學習晉唐風格的書法，只可惜病后眼力較差，不能經(jīng)常練習，但偶爾寫幾個字，還是十分秀媚可愛的。

??? ????苦于夏夜的炎熱，秋芙約我到理安寺去游玩。剛出門，雷聲隆隆，狂風大作，仆人請求駕車轉(zhuǎn)回，我因為游興正濃，硬要他驅(qū)車前行。還沒到南屏山，天空烏云密布，山川昏暗一片，不一會兒，只見閃電像白練一樣從獨秀峰頂閃過，仿佛離天只有一丈多高，大雨傾盆而下。于是我們在大松樹下停車避雨。雨停之后又往前行，只覺得竹林中清風颯颯，山上翠色欲滴，兩座山峰就像殘妝美人一樣，皺著眉頭，秀色宜人。我和秋芙邊欣賞邊趕路，不知不覺衣袖已經(jīng)濕透了。那個月正是姓查的僧人在理安寺主講經(jīng)文，他留我們在他的草庵里吃飯，并把他所畫的白蓮圖送給我們。秋芙在上面題詩，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敝?，喝茶聊天，我們和他談得十分投機。之后，我們又由楊梅塢來到石屋洞，洞中的亂石堆砌成拱形，宛若幾案一般，秋芙把琴安放在石幾上，彈起《平沙落雁》的琴曲，洞外暮云四起，澗水鳴唱著仿佛在回應琴聲，此時我倆相對，幾乎忘卻還生活在塵世間了。一會兒，殘余的暑熱消散了，昏暗的夜幕從四面八方籠罩過來，我們回車走了一里多路，月亮已經(jīng)掛上了蘇堤的楊柳枝頭。這一天，屋里漏雨一直漏到床前，窗戶也打濕了，童仆們因為幾層門都上了鎖，未能進去察看，等到我們回來，已是滿屋滿柜的水跡，屋里差不多成水鄉(xiāng)了。叫小丫頭用烘籠烘干，我們五更才睡下。

??? ????秋芙喜歡畫牡丹，但下筆拘謹、慎重了一些，后來跟著我的老友楊渚白學，活鮮鮮的牡丹花，便帶著香氣進入了我的書房。當時同人中住在我的草堂中以及和我們經(jīng)常來往的，有錢文濤、費子苕、嚴文樵、焦仲梅等人，他們在一起品葉評花，整日不倦。到后來錢文濤走了，楊渚白死了，焦仲梅、嚴文樵等人又各自回故鄉(xiāng)去了，秋芙也因家務瑣事所煩擾，棄置了繪畫。只有我這里存著的一把執(zhí)扇，是諸位畫友合畫的筆墨，畫中還保留著當年的精神意態(tài)，我空暇時間取出觀看，對賓朋的零落有著無盡的感慨。

????????桃花被風雨所摧，花瓣飄落在池塘中，秋芙拾起花瓣擺成字，作成《謁金門》一首：

????????“春過半，花合也如春短。一夜落紅吹漸滿，風狂春不管?！?/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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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字還沒擺好，一陣東風喬來，把花瓣吹亂，飄散滿地，秋芙十分悵然。我說：“這真是個‘風狂春不管’了?！眱扇讼嘁曇恍ψ髁T。

??? ????我過去養(yǎng)了一只綠鸚鵡，名叫“翠娘”，喊它它就答應。它所背誦的詩句，一向都是侍女秀絹所教。秀娟出了嫁，“翠娘”的飲食喝水經(jīng)常不能按時，漸漸憔悴了。有一天，我起床正在漱洗，忽然聽到簾外有人細語，聲音頗像是秀娟，我吃驚地出去一看，原來是“翠娘”。秀娟已經(jīng)走了幾個月了，“翠娘”如果有知，也會懷念教它誦詩的人吧？

??? ????秋芙經(jīng)常對我說：“人生百年，睡眠占了一半，愁病占了一半，幼年老年的時日又占了一半，所剩下來的，大概只有十一二年吧，況且，我們這些體弱多病的人，未必能享有百年之壽。庚蘭成說，一月之中歡樂的時光，只有四五六天。想來也是自我寬解的話吧。”這些話是正確的。

??? ????我平生沒有作過百里以上的長途旅游。道光二十四年我到曹娥江辦事，秋芙正患寒癥，我準備更改行期，但行李已經(jīng)提前發(fā)出，季節(jié)也不能等人。夜晚我渡錢塘江時，就起了颶風，隔岸所經(jīng)過的山峰，都仿佛垂首低眉，相對而立，郁郁寡歡的樣子，我記起唐代詩人王勃在《滕一閣序》中曾寫道：“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覺識盈虛之有數(shù)?！敝挥X得此身在茫茫天地之間，不知應該安放在何處。明亮的銀河掛在天邊，岸邊的殘燈閃閃爍爍，我酒醒之后已是五更天了，想叫人來為我添衣，但羅帳靜靜垂掛著，四周無人答應，我睜眼一看，才想到我這時還睡在船艙里呢。

??? ????秋月很好，秋芙讓小丫鬟背著琴，到明圣二湖荷花叢中去泛。當時我正從西溪歸來，到家時，秋芙已經(jīng)出了門，因而我靠著瓜皮的指示，追尋她的蹤跡。我們在蘇堤第二橋下相遇。在船上，秋芙彈著《漢宮秋怨》的琴曲，我為她披上衣裳聽她彈琴，這時四周山巒被煙霧籠罩著，星星月亮映在水中，琴聲爭爭鳴響，不知是天風聲還是環(huán)佩聲。琴聲還沒住，我們的般頭已靠近漪園南岸了。下船后去叩白云庵的門，白云庵的尼姑是老相識了，她請我們坐下，便去采池中的新鮮蓮子，做蓮子羹招待我們。蓮子羹芬芳清醇，足以沁人肺腑，如果和世間的腥膻之味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卮瑫r我們在段家橋登岸，登岸后放了一張竹席在地上，坐著閑聊了許久，聽到城中的喧囂之聲，感到就像蒼蠅在耳邊嗡嗡一樣，讓人厭煩。橋上的石柱，是我去年題詩的地方，近來被蚌殼剝蝕，字跡已看不見了。我想重寫上去，苦于無處可寫。這時星斗漸漸稀疏，湖面泛著一層白氣，聽城頭的鼓聲，已經(jīng)通通地敲了四遍了，我們于是攜琴撐船而歸。

??? ????余蓮村到杭州來游玩，送給我一甕惠山泉水，剛好墨鎮(zhèn)僧人到浙西天目山講道，也給我寄來頭綱茶。我用竹筒舀、爐火烹，喝在口里，不亞于飲如來佛降下的甘露，渾身的毛孔都感到通暢潤澤，不用等到喝盧仝的七碗茶了。余蓮村在我的草堂中住了十幾天，我倆夜間剪燭論文，談得十分投機，難舍難分?？上г撜劦脑掃€沒談完,他又為謀生計而離去了。我們倆人如樹云相望，已有三年了。我?；貞浧鹚搮情T諸子的詩，評價是極其恰切的。覺阿僧人的所見所聞都堪稱第一。覺阿出家前原是名秀才，修煉十年，得正法眼藏。他所居住的地方種植梅樹三百多棵，梅花盛開的時候，他在梅樹下打坐，禪定之后，間或作詩。有《詠懷詩》云：“自從一見《楞嚴》后，不讀人音糠粕書?！边^去簡齋老人論《華嚴經(jīng)》云：“文章的意思像是一桶水，倒過來倒過去?！边@不但是不理解《華嚴經(jīng)》，簡直是沒有看過《華嚴經(jīng)》，用以和覺阿僧人相比，何止是“上下床之別”呢？可惜我沒有見到《詠懷詩》的全詩，真像是只讀了半篇偈詞那么遺憾。聽說余蓮村最近在江蘇毗陵客居，我有空閑時應寫封信去問候他。

??? ????夜來聽到風雨聲，枕席之間漸有涼意。秋芙剛剛卸了晚妝，我坐在書案旁，編寫《百花圖記》還不到一半，聽到窗外風起，將黃葉吹落在窗下。秋芙對著鏡子吟道：“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我悵然地說：“人生不滿百年，何必為他人感傷流淚呢？”于是擱筆。夜深了，秋芙想喝水，水溫溫的，灶里已經(jīng)沒有爐火，想叫小丫鬟，她們都在屋里蒙頭大睡，被夢神召去很久了。我把案頭的燈分一盞放在灶里，為秋芙溫了一碗蓮子湯讓她喝。秋芙肺部有病已經(jīng)有十年，深秋天老是咳嗽，必須要高枕才能熟睡。今年她體力稍稍強些，常常捧著發(fā)髻與我相對而坐，一直呆到深夜。大概是睡眠飲食經(jīng)過調(diào)理有了效果吧？但現(xiàn)在還剛剛入秋，不知道八、九月會怎么樣。

??? ????我為秋芙做了一件畫滿梅花的衣裳，她穿上它滿身都是盛開的梅花，望上去好像是綠萼仙子一樣翩然于塵世之間。每當暮春的時候，她翠袖憑欄，鬢邊的頭飾蝴蝶，還栩栩如生地不知道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

??? ????掃地焚香，用來比喻佛教的真義。但如果這樣做就可以成佛，那么寺院的師傅們，已經(jīng)充滿極樂世界了。秋芙生性愛清潔，地上稍有灰塵，她總要親自去打掃。我為她舉出王棲云的一付偈子，說：“日日掃地上，越掃越不凈，若要地上凈，撇卻苕帚柄?！鼻镘浇K于不能領悟。秋芙的辯才勝于我十倍，她執(zhí)意要這樣做，是由于習慣使然。

??? ????我在西湖畔居住了十年，大人每月給我?guī)资畠摄y子，資助我日用。我因為揮霍，經(jīng)常落到匱乏的境地。夏天的葛衣冬天的裘皮，總是一邊典當一邊贖回，箱子里常年總是空空如也。我曾寫詩給秋芙，云：“一寒至此憐張祿，再擁無由惜謝耽，篋為頻搜卿有意，裈猶可掛我何慚。”寫的都是實情。

??? ????丁未年的冬天,伊少沂縣令要到最北方去考察,我為他在草堂餞行,參加宴會的有二十多人。酒后，李山樵彈琴；吳康甫寫擘窠大字；吳乙杉、楊渚白、錢文濤分別在四壁上作畫；剩下的人或牛鬮限韻賦詩，或清談品茶。只有施庭午、田望南、家賓梅等十幾個，蹲在地上劃霸王拳賭酒，狂飲疾呼，喝了幾十杯還不罷休。這天晚上，風清月朗，我準備留諸位喝一宵。羊燈點上后，重洗酒盞準備再飲，誰知沒喝上幾巡，呼喚上酒卻沒有上，我驚訝地問秋芙，她說：“瓶瓶罐罐的酒都喝干了，床頭只剩下幾十吊錢，我脫下玉釧去換酒，酒家不認識是真是假，現(xiàn)在拿到當鋪去典賣，因當鋪離市里很遠，所以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呢?！蔽覟榇艘髡b元稹的詩句：“泥他沽酒拔金釵”，兩人相對悵然。這一天為集得詩數(shù)十篇，酒喝了八九壇，幾年來的文酒之樂，以這一次為最盛。從此以后，友人們天各一方，如云如浮萍一樣時聚時散，我和秋芙也為俗務所束縛，不能經(jīng)常地出外行游了。

??? ????秋芙過去不擅長作詞，回憶她當初所作的《菩薩蠻》中有：“莫道鐵為腸，鐵腸今也傷”之句，立意新穎，沒有呆板的毛病，以后我到山陰游歷，秋芙作了《洞仙歌》一詞寄給我，風格深沉穩(wěn)健，絕無瑕疵，我開始驚訝她的進步之快?；厝ヒ院笪野阉慕髂脕砜?，居然很不錯，才知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秋芙不再是過去幼稚的阿蒙了。過去瑤花仙子史曾在巢園降乩，說秋芙是曇陽仙子的后身，我觀察她的辯才，似乎也可以相信。加上她長齋二十年，《楞嚴經(jīng)》、《法華經(jīng)》爛熟于心地了上千卷，定能生慧，她連一個手勢，半句偈語都能一看就懂，何況是區(qū)區(qū)文字呢？過去有人說：“書到今生讀已遲?！蔽覐那镘缴砩舷嘈胚@句話了。

??? ????從秦亭山往西二十里，有個地方叫西溪，我家的槐眉莊園就在那里。沿著溪流再向西走，水面多長蘆葦，秋風一起，蘆花像雪花一樣飛舞滿灘，水波蕩漾，上下一色。在蘆花蕩的深處，修筑了幾間精美的佛寺，用以供奉佛祖，名叫“云章閣”。云章閣離莊子有一里多路，中間隔著曲折的水澗溪流，沒有小船不能到達那里。當時有個佛緣僧，住在華塢心齋，傳說他有很精嚴的戒律，能預知未來之事。乙年的深秋，我?guī)е镘饺グ菰L他，向他請教禪的要義，他像個瞎子聾子一樣，鼻孔朝天，叫人看了忍不住要想笑。當時下過一場早雪，天剛放晴，秋芙從寺中出來站在堂下，像粲然開放的綠梅一樣，她大夢初醒般地笑了起來。秋芙又約我到永安寺去游玩，于是與她登上二雪堂，觀看了汪端夫人的方佩、書法、篆刻，還坐在溪邊，尋找炙背魚、剪尾螺，這都是濟公留下來的有名古跡。第二天我們又游歷了交蘆、秋雪等古剎，寺院的僧人用松蘿茶招待我們，并要我們在《交蘆雅集圖》這幅畫卷上題字。坐船回去時夕陽已經(jīng)落山，晚鐘在催促我們回去吃飯了。秋風陡然之間有了寒意，秋芙當時穿的薄棉衣，好像很冷的樣子，我脫下坎肩披在她身上。夜半到了莊里，狗叫著前來迎接，我回頭望望隔溪的漁火，當時的情景完全像孟浩然詩中所描繪的鹿門晚歸的情景一樣?；丶抑螅镘接惨易鲇斡浽?，于是我和她一起挑燈命題，不知不覺就到了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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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芙有一幅撫罷瑤琴、佇立在月光之下的畫像，我把它懸掛在臥室里，每天用沉香供著，秋芙在回娘家去之前，對我開玩笑說：“夜晚你孤身一人寒窗寂寞，把這幅小像留下來陪伴你，你要用瓣香來酬謝它,不要把它鎖在空房中,讓美人有秋扇見捐的悲嘆?！痹缟衔医?jīng)過一個女子的閨房，窗戶還沒打開，隱約聽得倉瑯一聲，好像是梳篦掉在地下了。在重重簾幕之中，有女子剛剛梳罷曉妝。當時清晨的陽光已照進房間，把她的倩影映在窗戶上，她的頭發(fā)就似一盤盤膩云，光滑得可以當鏡子照。我想起元稹的詩句：“水晶簾底看梳頭?！惫湃水敃r已先于我一飽眼福了。

??? ????關家和蔣家是故舊表親，我沒和秋芙下定前，秋芙到我家來，和我一起嬉戲玩耍，兩小無猜。丁亥年大年初一之夜，秋芙來拜年，我們在堂前相見，秋芙穿著一件葵綠色的衣服，我穿著一件銀紅色的鄉(xiāng)袍，兩個人肩膀并著肩膀，額頭齊著額頭，帽子和釵環(huán)靠在一起，當時張情章老伯正住在巢園，他對我父母說：“這真是天生的一對佳人?！备改敢灿芯喗Y婚姻之意。過了幾個月，巢園里牡丹盛開，父母邀請親戚朋友，設酒宴于花下，秋芙隨著她的父親來了，酒宴散后，秋芙把筵席上的果脯收起來，藏在手帕里，我去奪，秋芙說：“我要拿回去，不給你吃。”我開玩笑地解下所系的腰帶，說：“用這個把你捆起來，看你回得去不？”秋芙被嚇哭了，奶媽把她牽走才平息。大人們相顧而笑，于是請了俞霞軒先生為媒妁，在筵席上就為我倆定了婚。自此以后幾年之中，我倆被隔絕不讓相見。父母因為和關家世有姻親，年關時仍帶我到她家去拜年，所以我到關家雖然很少，但也不是完全不去。記得壬辰新年，我去時，進門時看到青衣小丫環(huán)扶著出一個美麗的女郎出來上車而去，一會兒聽到車廂里的笑聲，才知道出來的人就是秋芙。

??? ????又有一年，圜橋的科試臨近，秋芙的父親邀集同人會文，意在考考女婿。他在后堂擺了酒席。我坐在末座上，聽到湘簾之后面有佩玉相撞的聲音。不知秋芙在不在里面；又一年，我在街市上走，忽然聽到車聲隆隆，其中有一輛車的簾子突然卷了起來，里面有個佳人在和我相視，看了我好一會。最后一車似乎是秋芙的母親，我想卷簾人就是她的膝前嬌女秋芙了；又有一年，我中了弟子員，父母命我拜見丈人，我在庭中遇到秋芙，她戴著一個貂茸帽，站在蜜色梅花樹下，忽然聽到銀帶鉤響了一聲，她便像驚鴻一般地跑得無影無蹤了。我從訂親到迎親，這中間一共有十五年時間，其中五次與她相見，及至婚禮筵前，洞房燈下，才發(fā)現(xiàn)秋芙雙渦的面龐，已不像過去那樣豐滿了?，F(xiàn)在離結婚時又有十五年了，我和秋芙都有了白發(fā)，不知幾年之后，又會怎樣呢？前塵往事，如夢如醉，不知問問秋芙，能記得一二不？

??? ????秋芙說：“元稹《長慶集》里的詩，像粗糙的飯食一樣，吃起來沒有一點味道。只有悼念亡妻的《遣悲懷》三首，字字血淚，不流于浮華艷麗的惡習?！蔽艺f：“未必他沒有像宋之問對待劉希夷那樣去奪取別人的詩作，不然的話，元稹這樣一個輕薄小人，怎么能寫出有如此刻骨銘心的詩作呢？”

??? ????我讀《述異記》中所寫的“龍在深淵中睡覺，頷下之珠被虞人偷去了，龍睡醒之后傷心而死”，不禁為之嘆息，秋芙在一邊說：“這就是龍的不對了，頷下有珠，就應該知道珍愛保護，既不能保護好而被人偷走了，就應該呼風喚雨，與虞人在江湖上作一番，把龍珠奪回來。而這個龍卻以身殉珠，權死了，珠落在虞人之手，永遠不得歸還，龍能算得上真正愛珠嗎？”我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想不到秋芙也能作一番議論，真是奇才?！?/span>

??? ????葛林園是過去招賢寺的遺址，有好幾處水榭，在那里可以俯瞰竹林山石。水榭下面有個池塘，短短的獨木橋架在其上，池邊有一株凌霄花，藤蔓蜿蜒而上，相傳是唐宋時代所種植的。詩僧半顛和他的師傅破林，在這里居住幾十年了。夏天，積澇成災，我所居住的草堂，已成了一片沼澤，半顛寫信叫我去，于是我和秋芙就到他那里借住。這時，街市上水深得都可以行船了，我的朋友們都杳無音訊。我每天和半顛談禪，間或喝酒作詩，悠然度日，似乎忘了人間的歲月。聽說岳飛墓那邊有素飲包子賣，我有天叫打著赤腳的婢女拿錢去買。我們吃飽了之后，就分些喂池塘中的魚。秋芙扶著水榭的欄干，不小心把頭上的翠簪掉到了水里，水面蕩起了幾圈波紋，就再也看不見了。只有簪子上所插的素馨花，還在水波上面飄浮。池邊是一家姓梁的人守墓的屋子，屋里有個門，因為不走人而長滿了茂密的雜草。屋里有個不肖的弟弟，無知無能很不成器。我住在那里一個多月，經(jīng)常聽到他們兄弟在家爭吵的聲音。有一天，我在池塘邊行走，聽到敲門聲，寺里的僧人都去吃飯了，我就去開門，看見一個戴氈笠穿布衣的人，問梁某在不在，我指給他看，這個人就進了梁家守墓的屋子，我也關了門。半顛知道了，見到梁家的兄長，問他來的人說什么，梁兄說：“沒有看見人來呀。”和他一起在屋里到處尋找，也沒見人影，只有東邊小樓上，房門緊鎖甚是堅固，破窗而入，看見梁家的弟弟已經(jīng)吊死在床上了，這才知道敲門的人原來是吊死鬼。自此以后這里鬼聲啾啾，經(jīng)常是從夜里一直到天明，梁家兄弟心里害怕，搬走了，我和秋芙雖然仗恃著《楞嚴經(jīng)》護衛(wèi)之力，但終覺得陰氣逼人，難以久住，況且積水已退，于是也馬上搬回草堂，后來聽說半顛也跑到南屏山去居住了。我又有好幾年沒到那個寺去了，不知近來那所小樓里，還有人敢住沒有？

??? ????我晚上睡不著覺，和秋芙一起談論古今人材，到韓擒虎，我說：“韓擒虎生前為上柱國，死后可以當個閻羅王，這也算是一件很大的幸事?！鼻镘叫χf：“只是被韓擒虎殺掉的張麗華等人有了冤屈無處可訴，怎么辦？”我的父母晚年多病，我和秋芙修筑了一個祭壇，為他們作禮禱懺悔，誦《玉皇懺》七七四十九日。秋芙作了篇駢體文，辭義深奧艷麗，可惜手稿沒有保存，記不清了。當時正是秋天，供在瓶中的黃菊，顏色越開越美麗，夜深時鐘馨敲響在萬籟俱寂的曠野，顯得格外清晰，四周被暮靄沉煙籠罩著，我倆恍然感到上清宮闕就在眼前，而忘記此身還在人世間了。秋芙所種的芭蕉，已葉大成蔭，樹蔭遮蔽了室內(nèi)的簾幕。秋天時，秋風吹雨“嘀嘀噠噠”地打在芭蕉上，我在枕上聽了。好像打在心上一樣。有一天，我在芭蕉葉上戲題了一句詩：“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钡诙炜匆姲沤度~上續(xù)上了幾行詩：“是君心事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弊謱懙煤苋崦?，是秋芙的戲筆，但是對于我來說，卻從中悟出了很深的道理。

????????春夜扶乩，瑤花仙子史降監(jiān)祭壇，賦了一首詞《雙紅豆》，寫道：

????????“風絲絲，雨絲絲，誰使花粘蛛網(wǎng)絲？春光留一絲。煙絲絲，柳絲絲，儂與紅蠶同有絲，蠶絲儂鬃絲?！庇仲x《賀新涼》一首贈秋芙，寫道：“久未城西過，料如今，夕陽樓畔，芭蕉新大，日日東風吹暮雨，聞道病愁無那。況幾日妝臺梳裹。紙衫兒寒易中，算相宜還是攤衾臥。切莫向，夜深坐。西池已謝桃花朵，恁青鸞，天天來去，書兒無個。一卷《楞嚴》應讀遍，能否情禪參破？問歸計甚時才可？雙鳳歸來星月下，好細斟元碧相稱賀。須預報，玉樓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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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寄秋芙詩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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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聽到秋蟲的叫聲，覺得心中有無限悲秋的傷感，忽然想起宋玉悲秋的《九辯》，便在枕邊大聲朗讀。秋芙在房中更衣，半天不出來，聽到我喊她才出來，眉角眼梢?guī)е粲艄褮g的神情。我問她為何不樂，秋芙說：“悲莫悲兮生別離，”這樣的詩句你為什么要念給我聽呢？”我安慰她說：“情侶之間的姻緣離合是沒有定數(shù)的，我和你早已皈依佛教，也沒有其他的興趣，就是將來死后到了九蓮臺，也不會離別分手，你何必要作這種無益的悲嘆呢？過去段金師以一念之誓，諦結了九十多世的婚姻，況且我和你呢？”秋芙點頭表示同意，但臉頰上的粉妝已被眼淚打濕了，我也就不再讀下去。

??? ????秋芙收藏有一根書尺，是吳黟山送的。書尺長一尺多，寬二寸多，相傳是乾隆年間，泰山上有一棵漢柏發(fā)火自燃，錢塘高邁庵拾得沒有燒盡的柏木，做成書尺，刻了銘文在上面，銘文寫道：“漢代已經(jīng)過去，古柏卻有神靈，堅實而且多節(jié)，蘊含著千年的古春。它在一場大火中沒有被燒盡，卻得以與相親。當夕照在竹籬茅舍中時，主人對它的珍愛猶如焦桐古琴?！?/span>

??? ????開窗望月，窗外一片寂靜的深秋夜色，因此記起去年的今晚，我和秋芙到巢園居閣下賞梅的情景。月色朦朧斜掛在夜空，遠處水光浩渺，天寬地闊，上下一色，我倆興起登上補梅亭，品茶夜談，興致超脫而閑逸。秋芙剛剛插了一朵梅花在鬢間玉上，被檐下一枝彎曲的枝條掛住，一下子彈掉了，我又從枝上為她摘了一朵補上。如今補梅亭傾倒坍塌，花木荒蕪，只有月亮有情，還在孤山叢林之間來來往往。

??? ????秋芙喜歡下棋，但棋藝不太精湛。每晚她總是拉我下棋，有時一直下到天亮。我開玩笑地問用《竹坨詞》里的話問她：“擲錢斗草都已輸，問你今宵拿什么償我？”秋芙故意拿話掩飾說：“你以我贏不了嗎？請讓我用所佩帶的玉虎作為賭注?！毕铝藥资畟€子，秋芙的棋局明顯失利，她故意讓膝上的小狗跳到棋盤上攪亂棋局，我笑著說：“你這是在像玉奴一樣恃寵撒嬌吧?！鼻镘侥徊徽Z，但在銀燭的燈光下，已看到她的臉紅了。從此以后她再不下棋。

??? ????去年春天燕子來得較遲，屋外的桃花，已經(jīng)謝落了大半。夜深時屋梁上的燕巢忽然傾倒了，小燕子掉到地下，秋芙害怕小燕子被狗兒抓走，急忙起來把它送回燕巢，并用竹片釘在梁上，加固燕巢。今年燕子又來了，去年的舊巢還在，燕子繞著屋梁呢喃啁啾，大概還記得去年保護小燕子的人吧。

??? ????我們里鄰的沈湘夫人和秋芙很要好，曾把她所寫的詩詞拿來叫秋芙再刪改校定。其中有一句是：“卻喜近來歸佛后，清才漸覺不如前。”由此想到以前看朱蓮卿的詩中有：“卻喜今年身稍健，相逢常得笑顏生”之句。兩個喜字用法不同，但意思都很沉痛。蓮卿近日得了消渴癥，兩個月沒能起床。秋風凄緊，不知他的寒衣準備好了沒有？

??? ????月光斜射到窗紙上，忽然化作了無數(shù)個“人”字，我知道這是堂下竹葉投身的影子。記得我們住在槐眉山莊的時候，在莊前種了好幾片竹子，嫩筍剛剛長出時，秋芙讓秀娟背著鴉嘴鋤，挖幾筐筍，和著鹽，菜煮在一起，鮮美無比。絕不亞于廷秀的《煮筍經(jīng)》所寫到的。秀娟出嫁好幾年了，好像是林中的鸚鵡被錦制的帶子捆綁住一樣。只有我到老都守在山谷中，鬢發(fā)面容都不似從前，如果竹子有知，不會笑話我嗎？

??? ????虎跑泉上有好幾棵桂花樹，偃伏在石頭上，開始時滿階黃花飛舞，人在其中好像游歷在天香國里，花香非常怡人。我素有：“花癖”的稱號。與秋芙在花下品茶。秋芙折了一枝桂花插在鬢間，額上的頭發(fā)被樹枝拂亂，我蘸上泉水為她抹平。我們臨走時折了好幾枝桂花，插在車背上，帶到城里去，讓城里人也知道新秋的消息。近來聽說寺里的僧人們又種了好幾株桂樹，桂樹一旦開出像金粟一樣的桂花，一定能給寺中的如來佛增色不少。秋天快到了，早晚會有花信傳來?；ㄉ袢绻徐`，也會想起去年看花的人吧？

??? ????賓梅在我家草堂中住宿，夜漏三更，聽到鄰人家中失火，賓梅急忙率仆從去救。到了門口，火已經(jīng)撲滅了，只聽到空中有個聲音說道：“今天不是強有力的人物住在這里，這個地方幾乎化為焦土”。說完，有兩個道人和一個僧人自天而降。有個道人戴蓮花冠，穿著繡蟠龍蝙蝠的袍子，另一人面容清秀長胡須，衣帽都是黃色，僧人跟在道人后面，好像十分憨厚而遲鈍的樣子。戴蓮花冠的道人說：“我的名字叫證若，住在青城赤水之間，到這里來拜訪蔣居士。他與長須道人甩著拂塵唱著歌，歌詞長達幾千字，來不及都記下。只記得最后一句說：‘只回來巧遞了云英信，那裴航癡了心，何時得醒？若不早回頭，累我飛升。醒，醒，醒，明日陰晴難信?！备璩旰缶筒灰娙擞傲?。賓梅急忙趕過去一看，只見窗外星月燦然，室內(nèi)燈火昏暗，只聽到風吹落葉的簌簌聲，原來是一場大夢初醒。到了清晨，賓梅把這個夢告訴我，我說：“我們家不殺生已有幾十年，修鴻寶之道也有六七年，如今已感到有些得道，但還缺少返老還童的秘訣。難道是仙師垂憐我們的凡愚，到此來現(xiàn)身說法嗎？歌中唱的“云英”，難道是因為我還耽于男女情愛，未解情緣，而唱這支歌來諷勸警戒我嗎？當時我和秋芙念《陀羅尼懺經(jīng)》好幾個月了，所謂僧人，莫非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尋著我們的聲音從西方天竺國來的嗎？

??? ????秋芙生病了，住在娘家六十余日。仆人們陪伴侍候她，大都感到勞累疲憊，能夠日夜不停歇地照顧她的，只有我和她的妹妹侶瓊二人。我有時回去休息，侶瓊就替我照料，每件事都必須親手去辦，所以在藥爐、病榻之間，我靠著侶瓊得到了暫時的休息。侶瓊照顧秋芙固然出于姐妹情誼，然而在這種患難的時候，她能以苦做樂，卻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能夠做到。秋芙平生最重情感，病中尤其為情所縛。我一回來，她總是派人把我喊去，我去了之后，她又沒有一句話說。侶瓊問她為什么這樣，秋芙：“我的生命像懸絲一樣，自己感到難以支撐下去，恐怕在倉猝之間不能和他決別，他來了，我就可以放心而去了?！蔽衣犃诉@話，開始感到心里非常痛苦，后來想到秋芙念佛了二十多年，有著升天成仙的誓愿，而看她現(xiàn)在的這種心情，恐怕哪天撒手人間時，她也不能免于對人生的留戀吧。毫無抵觸地面向死亡，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 ????秋夜很長，我和秋芙的妹妹下圍棋，下了三盤輸給她三盤。想到我平素自負棋藝高超從不讓人，佩琪性情安靜，有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寫字作詩，無不精通。她自己主前身是從上清宮來的。我看她神寒骨清的樣子，確實不像是人間煙火的人。如今不和她對局好年了，她下棋的技藝應該比以前更長進了吧。有朝一日和她棋局對陣，我應當像伍子胥那樣重整兵馬再決一戰(zhàn)，以雪當年城下之恥。

??? ????踏著月色歸來，秋芙正在燈下與幾個姐妹一起擲骰子玩。席間有個女子擲了一個全六點，我為她戲作《卜算子》一首，說：“妝閣夜呼盧，釵影闌干背。六個骰兒六個窩，到底都成對。借問阿誰贏，莫是青溪妹？賺得一顧無，試報說金釵墜。”秋芙看后笑道：“你寫這樣綺麗的情詞，不怕方平來鞭打你的背嗎？”

??? ????近來作了一首小詞，有一句是：“不是繡衾孤，新來夢也無。”又作了一首《買坡塘》，后半首是：“中門掩，更念荀朗憂困，王甌蓮子親進。無端別了秦樓去，食性何人猜準。閑撫鬢，看半載相思，又及三春盡。前期未穩(wěn)，怕再到蘭房，剪燈私語，做夢也無分。”剛好賓梅拿了一把紈扇叫我題字，我就開玩笑地把這首詞寫給他。賓梅看了笑著說：“為什么‘如今連做夢都沒緣夢上？’”秋芙在一旁笑著引用我前首詞的句子說：“‘近來連夢也沒做，’當然就沒緣夢上了?！睅讉€人都大笑起來。

??? ????甲辰年秋天，朋友邀我同游月湖，夜深后我被風寒所侵，第二天又到吳山笙鶴樓聚會，醉酒后受不住風寒，回來后發(fā)燒幾乎喪命，靠著扶乩指示方藥，才慢慢恢復。第二年是丙午年，我又發(fā)了背疽，接著又發(fā)瘧疾，正好臨近秋試，我抱著病登車趕考，還沒到考場，就已經(jīng)是神志不清了。仆從把我抬了回來，過了一個月病才好轉(zhuǎn)。已酉年年，我又患惡性痢疾，在床上躺了三個月，疼痛難忍。我在六年之中，三次患病，秋芙總是在我病中服侍，衣不解帶。她嬌弱的體制，怎能以得起勞累，故而我病三場，秋芙也病了三場。我生性疏懶，自從已酉年父母病故我守喪以來，心如死灰，不想再出仕，只想到雙親亡故還沒有安葬，弟弟大了還沒有完婚，是我平生還沒有了卻的心愿。但父母生前已造好了墓穴，只需占卜選擇吉日便可安葬，加上弟弟年已二十歲，我家靠近城郭有幾頃田地，足夠耕種度日的。幾年之后，我想和秋芙在華塢河岸邊修一所房子，晚上念經(jīng)早晨敲鐘，懺除智慧的業(yè)緣，當我們死后到了西方極樂世界，要見阿彌陀佛，聽他講無生之法，即使再次轉(zhuǎn)世人間，我們也愿世世永為夫婦。明日是如來佛的涅磐之日，當持此誓言，在佛前作為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