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從藝歷史(三)
(書接上文:CV5772224)

五,改工架子花臉
和翠班里有位唱架子花臉的演員叫邵老墨,是直隸省獲鹿縣邵家莊人。聽說他當初也是唱武丑的,三十多歲以后才改工架子花臉。此人嗓子厚、功夫深,戲路子也很寬綽,可以說是個文武昆弋腔全行,生旦凈末丑全會的“戲包袱”。我們昆弋班的花臉,一般分袍帶、架子、摔打三種,演員大都是只專一工??缮劾夏珟煾釜毷?。他不但所有的花臉戲都能唱,而且所有的武丑戲也都能演,甚至連白胡子戲他也是唱得非常出色。不過,最膾炙人口的還是架子花臉劇目“三州一現(xiàn)”(即《高唐州》、《鬧江州》、《撞幽州》與《祥麟現(xiàn)》)這四出花臉戲。邵師從幼年唱武丑時就學會了,三十歲以后又專工架子花臉,從此便一直沒斷演出,經(jīng)數(shù)十年舞臺實踐與潛心鉆研,冗雜篩盡,精華畢注,從而使他在冀中一帶飽享盛譽,特別在農(nóng)民觀眾中鵲噪遐邇,曾有“誤了吃席赴宴,也不能誤看老墨的’三州一現(xiàn)’”的俚語流傳。
我十六歲那年(一九〇八年)已然長得膀大腰圓,身高體壯了,臺上扮起戲來完全像個大人。由于體格魁梧,臉盤寬大,嗓門又粗,身上功夫也還可以,故而被邵老墨師父看中。他覺得如果我改工架子花臉,可能比唱武丑更有出息些。于是我去和我蒙師商量要我改功。我蒙師劉同德深明大義,毫無封建門戶觀念,他一聽便慨然同意了,并要我立即向邵老墨先生磕頭認師,我就勢趴到地上磕了三個頭,拜在邵師門下學唱架子花臉了。這是我藝術(shù)道路上一次較大的轉(zhuǎn)折,如今算來已有七十多年歷史了。
我拜邵老墨師父的時候,他已經(jīng)年過花甲,正戲早就唱不動了。主要精力是在班子里執(zhí)鞭授徒,曾教出不少有成就的學生。像侯益隆等都是他的得意弟子。他教我的頭一出戲是《惠明下書》,這是一出昆曲獨長的劇目,情節(jié)很簡單,但表演卻很繁重。故事源出《西廂記》雜劇第二本楔子,后經(jīng)不斷豐富升華,遂成單獨關(guān)目。因為別的劇種沒有這個戲,間或有但與昆曲不盡相同,因此我想在這里多啰嗦幾句,把劇情梗概略加說明一下。
孫飛虎兵圍普救寺,要搶鶯鶯小姐為妻。張君瑞修書請白馬將軍解圍,但寺外兵馬密集,水泄不通誰能去下這封書信呢?老方丈認為,惠明和尚武藝出眾,膂力過人,而且膽大無慮,只有他可以擔當此任,但他脾性暴戾,驕犟過人,素以桀驁不馴而聞名全寺,順說他不會聽,逆講他更不能從,只有用“激”的方法才可奏效,于是方丈和張生商量后喚出了惠明,方丈先要他上前見過張先生,惠明瞟了張生一眼,似有不服之意,繼而雙手于胸前合掌,閉目躬身道了聲:“張先生,俺這廂有禮了!”,他低頭靜候,等待反應,哪知張生竟洋洋不睬,毫無一點表情?;菝髋鸲钙?,他二目圓睜,惡狠狠地“嗯—”了一聲,正欲大發(fā)脾氣,倏而想到出家人有“佛門不懸努”的清規(guī),只得強忍惱怒,違心地說了聲“阿彌陀佛”,自我寬慰,也許是施主不曾聽見,于是再二次上前見禮。這二次見禮的身段、尺寸、節(jié)奏速度以及念白的氣口,都與前次大不相同,“張先生,俺惠明這廂…….有有有禮了!”字音幾乎全是從牙縫和鼻腔發(fā)出來的。張生依然若無其事,未予理睬。這下可把個憨猛暴烈的惠明和尚氣炸了。他何曾經(jīng)受過這樣的冷淡,立即劍眉怒豎,虎目圓睜,連牙齒都咬得咯咯作響。老方丈見勢不好趕快上前斡旋,他告訴張生:“張先生,我徒兒惠明這廂有禮了?!睆埳@才扭過頭來一看,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去往蒲關(guān)下書之人,莫非是他?”老方丈點頭應是,張生繼而又淡淡一笑,輕蔑地打量了惠明一番后說道:“唉!看他才不驚人,貌不壓眾,何能擔此重任!”話猶未了,惠明便暴跳了起來。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這樣的蔑視。越是看不起他的人,他越是要做個樣兒讓人看看,越是認為他干不了的事,他偏是要不惜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也得去做。這才是惠明這個特定人物的特定性格。他不容解釋,憤然奪過書信,揮動禪杖,要師傅為他擂鼓三通以壯聲勢,然后奮身殺出重圍。從而“一封書札逡巡至,半萬雄師咫尺來?!?/p>
這是架子花臉唱、念、做、舞極吃功力的一出單邊子戲。每字每句都有舞蹈身段配合,另外筋斗、旋子、劈叉、下腰、小翻、飛腳、搶背以及鷂子翻身、烏龍絞柱等等表演程式,也幾乎是應有盡有。曲牌方面更是<端正好>、<滾繡球>、<白鶴子>、<叨叨令>、<耍孩兒>、<倘秀才>等等,一應俱全。唱念的節(jié)奏感與動作的舞蹈性和目的性,又都十分強烈,十分鮮明,每一舉手投足和移步換形,都無一不是圍繞著塑造惠明這個人物性格,雕鏤惠明這個秉性特色而設(shè)的。尤其唱念間雜運用,做舞嚴密配合,處處都得在曲調(diào)節(jié)奏之內(nèi),確實是一出不好學更不好唱的“刁戲”,邵師當初整整教了我七個多月,才敢讓我初試鋒芒。而我自打演出后,又一直是專門的笛師鼓師配套,才能演得嚴絲合縫。民國初年,我在正定府寶山合搭班時,那里有兩位打鼓的師傅,一位叫裴榮慶,另一位叫黃榮達,他們都是醇親王府恩榮班出科的老把式,舞臺經(jīng)驗很豐富,但對這出戲也不敢問津,水牌點出《惠明下書》之后,二位鼓師都作難了,相互推讓了半天誰也不敢應這出戲,最后還是請多面手徐廷璧出來代替司鼓,才勉強把《下書》對付下來的。
繼《下書》之后,邵師又把《鐘馗嫁妹》、《醉打山門》、《激良》、《花蕩》、《三闖》、《功宴》等花臉戲教給了我,還把他賴以看家數(shù)十年的“三州一現(xiàn)”劇目也毫無保留地傳給了我,傳授時細針密線,不厭其詳,以鑿璞尋玉、磨礪求光的精神,調(diào)理我的一招一式和一腔一調(diào),以求字字精確,招招規(guī)范,后來,終于收到了能使他比較滿意的藝術(shù)效果,也使我成為這一帶各戲班中優(yōu)于儕輩的青年演員?,F(xiàn)在想起來,邵師這種耳提面命的拳拳之心和授業(yè)育人的諄諄之情,是我終生終世也不能忘懷的。尤其令人感佩的是,我明知自己并不具備千里馬之才,而邵師卻要殫心竭力、辛勤培植,除自己傾囊相教外,還特意親自請來著名笛師高森林,給我傳授了《桃花扇》中的史可法(老生),《瓊林宴》中的包拯(袍帶花)等唱功戲,這樣便使我的戲路更寬廣了(這些戲邵師自己也能教,只是因年歲大了,有的腔調(diào)走不準,故而特請高師代傳),以后又支持并鼓勵我廣師博求,向化起鳳、張子久等名師求教,加上我自己也還能勤學苦練,所以二十多歲時便把當時昆弋戲班大凈應會的劇目,都基本蓄之于胸、掌握于手了。
清末民初,昆弋戲班大凈經(jīng)常唱的劇目少不了“七紅、八黑、三僧、四白”。比如《單刀會?訓子》中的關(guān)羽;《昊天塔?激良》中的孟良;《九蓮燈?神示》中的火判;《安天會?大戰(zhàn)》中的李靖;《西游記?火焰山》中的牛魔王;《風云會?送京》中的趙匡胤;《南柯夢?瑤臺》中的紅螞蟻,這叫“七紅”,因七個劇中主要人物臉譜都是以紅色為主勾畫的。再如《天下樂?嫁妹》中的鐘馗;《千金記?別姬》中的項羽;《西川圖?負荊》中的張飛;《瓊林宴?陰審》中的包拯;《宵光劍?功宴》中的鐵勒奴;《升平寶筏?十宰》中的尉遲恭;《昭代簫韶?撞幽州》中的楊七郎;《洞庭湖?水戰(zhàn)》中的牛皋,這叫“八黑”,因劇中八個主要人物都是以黑色為主勾臉的。還有《虎囊彈?山門》中的魯智深;《西廂記?下書》中的惠明;《昊天塔?會兄》中的楊延德;《棋盤會?突圍》中的齊宣王;《水滸記?劉唐》中的劉唐;《清忠譜?書鬧》中的顏佩韋;《鐵冠圖?刺虎》中的一只虎,這叫“三僧、四白”(前三人為僧面,后四人為白臉)。一般來講,昆弋大凈拿下這“紅、黑、僧、白”四色劇目,就算是走遍天下也難不住了。后來,我們河西村慶長班的班主正是看中我會這么多的戲,技術(shù)比較全面,才千方百計的要約我去他那里搭班,并答應給我以臺柱子的工薪待遇的。
六,去慶長搭班
前面說過,慶長是高陽縣一帶很有名氣的老戲班子。這個班里的演員,雖然來自四面八方,但我是起小就常泡在那里的,所以人都很熟,從場面到演員,從班主到管衣箱的,以至跑外的、檢場的等,幾乎都認識,有不少人還是我的長輩,因此在這里住班人事關(guān)系融洽,相互能有個照應,我心里很高興??墒侨f沒想到,我來此不到一年工夫,這個歷史悠久,聲譽顯赫的老戲班子,竟在一剎那間宣告解散了。幾十號藝人頓時繞樹無依,不得不各奔東西去自謀生活。解散的原因,是因為光緒皇帝去世。
光緒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我隨慶長在京南祁州(今安國縣)演出時,最后一天的夜戲,唱完后已經(jīng)雞叫頭遍了。下個臺口是蠡縣,距祁州有百十里地。大伙卸完裝打好箱,連夜點起馬燈坐上大車往新臺口趕路,天亮到了蠡縣,又緊著卸箱裝臺,忙完事已經(jīng)日上三竿,按規(guī)定這時該開鑼起戲了。所以,全體演員誰也沒顧上吃飯睡覺,就趕緊洗臉扮戲。頭一出約定俗成是吉慶戲《文昌點魁》,這是一出亮行頭,亮人位的戲,除文昌帝君勾金臉、穿綠蟒、戴文昌盔,下著紅彩褲和黑朝方外,還有四個魁星,四個判兒,四個包頭的。文昌帝君由生扮,四個魁星凈末外丑分扮,判兒歸雜扮,包頭的都是由青衣花旦扮。這場戲能把全班最好的行頭都亮出來,更能使各行演員都露一下面,讓觀眾領(lǐng)略一下戲班的風貌。再說戲又熱鬧,花哨,很能吸引人,所以每到一個臺口,帽兒戲往往都拿著一出。我在《點魁》中飾大判兒,剛勒完眉勾上臉,還沒顧上戴盔頭,我們的班主便氣喘吁吁地來到了后臺。他雙目失神,面色如土,進后臺一屁股坐到衣箱上,像癱了一樣,半晌無語。他原本是個性格開朗的人,從沒這樣過,于是大伙兒趕快圍上去問出了什么事,他頓了一下,然后喟然長嘆一聲,說道:“都別忙活了,戲不能唱了。”我們莫名其妙地望著他,急著想知道事情原委,還沒發(fā)問,他就擺了擺手,然后用低沉而又氣忿的聲調(diào)說:“光緒皇帝駕崩,上面出了告示,從今兒起辦國喪,一年內(nèi)普天下不許動響器。咱們這些吃開口飯的,算是倒上血霉了?!边@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大家頓時驚呆,啞然無語,半晌不知所措。說心里話,我們倒不是為這個光緒皇帝去世而震驚,更重要的還是一年內(nèi)不許動響器,全班七八十口人該到哪里去尋找飯碗。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了半天,最后的結(jié)果無非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烙餅卷螞蚱—夾(家)吃去吧”。就這樣,我們郁郁不歡地每人領(lǐng)了一吊錢的盤纏,當天下午便各背行囊,自尋生路去了。慶長—這個有近五十年歷史的老戲班子,以前每遇一個皇帝“駕崩”就得散伙一次,如今又一次暫時宣告解散了。
我和幾個同鄉(xiāng)搭幫,由蠡縣回老家河西村,路經(jīng)高陽縣城時,見城里各商號門口的字號牌子下,原來墜的那些引人注目的紅綠綢條,如今都換成了藍色的??h城姑娘們往日最愛系紅羊毛辮繩,如今也都改成黑色和白色的了。清代男人們雖然都留長辮子,但前額處要剃個月亮門兒。以示與婦女們發(fā)型有所區(qū)別。如今,個個蓬頭垢發(fā),前腦門兒也長滿了發(fā)絲,而且一年內(nèi)不許剃發(fā),就連小學堂上下課都不能搖鈴鐺。倒真有點“萬馬齊喑究可哀”的氣氛。
經(jīng)過幾天行程后我們回到河西村,一看,往日靠應紅白喜事吃飯的一幫吹鼓手,這會兒都改行作起小買賣來,唱木板大鼓的民間盲藝人,也改行當了算命先生。剃頭匠改成了修鞋匠?!皹I(yè)余昆腔子弟會”當然更得偃旗息鼓,不敢從事活動了。侯寶林不是有個相聲段子叫《改行》嗎?說的是光緒皇帝去世那年,北京城里戲曲演員被迫改行的故事。雖然有些是藝術(shù)夸張,但基本符合生活真實,那年頭就是這樣的。不過寶林年歲比我小,他沒趕上親歷目睹。我算是親眼看過這種場面,那是十六歲的時候。
慶長班的演員,大都是直隸農(nóng)村人。不許唱戲就回家種地唄,浩浩大千世界,豈能斷人生路。同伴們你東他西都分散了。我這個剛露頭角的青年演員,盡管是學會了不少的戲,但畢竟舞臺實踐時間很短。如今,未等振鱗奮翼就要改事務農(nóng),心里自然很不好受,而且時間要長達一年之久。這一年該怎么過呢!經(jīng)反復思考后我決定:別說是一年,就是三年五年,我也不能放棄練功,不能“空令歲月易蹉跎”以防前功盡棄。于是回家后一如既往,每天依舊三更天起炕,摸黑到村外杏樹林子里去翻筋斗、擰旋子。晚上睡覺前也要在房前屋后沒人處,練上一陣提筋涮腰,竄毛走邊什么的。雖然干了一天的農(nóng)活,累得筋疲力竭,我也從不輕易荒功。這樣鍥而不舍堅持了一年,總算是功夫沒丟,似乎該多少有些長進。特別是筋斗功,由于須臾未斷,必然有所提高,這為我以后繼續(xù)搭班應戲,儲備了資本和充實了條件。而野地里練出的功夫到臺上去用,又必然會游刃有余,得心應手,所以一年后我重返舞臺時,就因為功夫沒丟,特別是筋斗功有所長進,被兩個戲班看中,為著要邀我去搭班而動武搶人,為此傷了三條人命,被附近各縣的群眾一時傳作新聞。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