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殺手》是李安送給你的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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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子殺手》是一次會暈信息量的體驗——
像高清紀錄片。
像電子游戲過場動畫。
也有人說像電視試機碟的。
瞄準鏡里的高速列車、機關(guān)槍掃射的慢鏡頭、廣場上振翅的鴿群、沿皮膚紋路流下的淚水......
光線、水波、影子、灰塵、建筑、植物、云霧開始搶奪你的注意力,于是,信息量增多了,時間放慢了。



甚至都忘了故事,咦,是個科幻片來著?
是不是跟克隆人打成一團,還探討了什么哲學議題?
是,但其他細節(jié)太豐富了。

爛番茄上新鮮度僅25%
美媒開分很低,情理之中——北美院線,大部分人看的不是高幀。
不以原制式看,一個不恰當?shù)谋扔?,等于用液晶電視看了個128p小視頻。
以傳統(tǒng)24格來看,這部片子怎么樣?
好像0.5倍速講了一個90年代科幻故事。慢悠悠的,平淡如水。
在高幀率下,才明白它不在于故事,而在于講故事的新手段。
這是觀眾通常會忽視的點。
所以,這部電影怎么評價,全在于“看的方式”。
01 李安這次“我偏不”
120幀、4k和3D,這三個新技術(shù)讓我們重新檢視太多東西:表演、布景、美術(shù)、服化道。
看不見的,看見了,屏幕前的我們,就有了新的自由和觀看維度。
換言之,奇觀是有的,它來自技術(shù)本身,只要你用對的方式去看。
看什么呢?
1、鏡頭&畫面
過去怎么拍動作片?
橫屏。一輛摩托車開過去,攝像機架在側(cè)面,橫著拍運動,可以增加速度感和節(jié)奏感,然后用閃跳制造興奮。
低幀率下,拍70脈的速度,實際用30脈就行,靠技巧把刺激感推上去。車上的人臉也是糊的——
范·迪塞爾飆車時的表情,相信你沒印象。

現(xiàn)在,拍運動是縱深的。
攝像機360度圍著摩托車,空間感有了;幀率提高,速度也看清了。
用原來的辦法,刺激感達不到,怎么辦呢?
只能去填充細節(jié),表情、動作都得交代清楚,在這里面求取精彩度。
布達佩斯那場追車戲,兩個人在街頭GTA5,一個跑,一個追,哪只腳踩油門,哪只手拿槍,怎么瞄準、躲閃、輾轉(zhuǎn)騰挪,過去看不到的,現(xiàn)在看到了,不能簡單做做樣子,只能老老實實拍。

因為“克隆”技術(shù),Henry和Junior理論上是一個人,看點就是預(yù)知對方的行動——
你追你自己,彼此都清楚對方在哪里使絆子,互相預(yù)測,互相牽制,互相打不到,是很精彩的對峙和調(diào)度。
跟傳統(tǒng)動作片相反,這里鏡頭數(shù)很低,長度加長,不會頻繁切換,但單一鏡頭里的細節(jié)增加了,大大增加了這個場景的精彩度。

可以說,以前的動作片是不存在“細節(jié)”的,因為看不清。
現(xiàn)在,“細節(jié)”成為了動作片里全新的看點,只可惜好萊塢很多人不懂——采訪中李安一直吐槽,有些鏡頭本來想拍3倍長,最后都被砍了。
2、表演/人物
李安說,看過3D,就會覺得以前很多表演不對。
舉個例子,一個遠處的人,他要表現(xiàn)出“緊張”讓你看到,怎么辦呢?
撓頭,張望,肢體動作。
現(xiàn)在你站到他跟前,再這么做就傻了。他要眼神躲閃,額頭冒汗,面部表情就派上用場。
傳統(tǒng)2D電影,表演情緒相對夸張,3D、120幀的細節(jié)比傳統(tǒng)電影多,情緒必須動真格。
拍慣了傳統(tǒng)文藝片,李安習慣“閱讀人臉”。
Junior是個典型的美國南方大男孩,害羞、保守,但裝得很兇。作為克隆人,又多了一層單純和敏感。
在這里,技術(shù)帶來了雕琢情緒的巨大空間——李安因此被吸引,選擇了這個劇本。

這樣的工作量,幾乎是在指導(dǎo)一個虛擬人物做細致的表演。
出于難度,沒有特效公司愿意接,李安找到做過“咕嚕”“金剛”、動捕領(lǐng)域的業(yè)界元老維塔數(shù)碼。
做完Junior,李安甚至有種“讀了一個研究生”的感覺。

此外還有太多細節(jié),比如拍完發(fā)現(xiàn)字幕不能做成白色,因為會反光;鴿子起飛的鏡頭太細致,按嚴格標準音效得重做......
一個視覺維度的變化,挑戰(zhàn)卻的是整個電影生態(tài):資金、技術(shù)、敘事、演員、市場、服化道。逼得影院換幕布、重新學習拍攝語法、演員重新學表演、觀眾重新學觀看。
很多傳統(tǒng)期待必然落空。
李安選了一種很文藝的處理手法,但是又只有商業(yè)類型片能支持這么大體量的新技術(shù),他是兩難的。
他很清楚大家為什么會不喜歡,因為按傳統(tǒng)敘事,不該這么拍,高潮和結(jié)尾都要改;按類型要求,也不該這么處理。
因為是他,是科幻+動作,所以觀眾有所期待——
李安背負著沉重的枷鎖,臥虎藏龍、斷背山、少年派,再加兩座奧斯卡。
克隆人題材,要故事、奇觀,結(jié)尾最好挫敗某種陰謀,再深入探討倫理問題。
動作片,大部分人期待打戲、劇情,而不是人物的小表情。
但李安偏不。
他說,看過美麗新世界,回不去了。
“像第三只眼開了,和電影的關(guān)系都不一樣了。真的太漂亮。”
弱化故事,弱化類型元素,換取一個機會從底層結(jié)構(gòu)上重新定義電影,這不是失誤,而是他的取舍。

電影原教旨主義也許看不慣,抱有懷舊情緒,懷念24格的味道、美感、語法,無可厚非。
但李安對電影是什么非常開放,24格從一開始就是帶著鐐銬跳舞,不是最好的制式,而最經(jīng)濟的。

他舉過一個“火箭”的例子,大致意思是:
“火箭的寬度為什么是兩個馬屁股?因為火箭上天前要運輸,裝在車上,車為什么那么寬?因為古代修路,只容得下兩匹馬。很多技術(shù)看似先進,其實只是受制于當時條件?!?/p>
發(fā)明電影的是愛迪生,讓人走進影院的是盧米埃。從技術(shù)到敘事,中間有很長的過程。
多年前讀過《“完整電影”的神話》,現(xiàn)代電影理論的宗師安德烈·巴贊說,“一切使電影臻于完美的做法都無非是使電影接近它的起源?!?/strong>
而李安就像巴贊,每一句話,都在提醒我們“什么是電影”。
02 鏡子
以往的克隆人電影探討什么?
《月球》《第六日》《逃出克隆島》,甚至《銀翼殺手》這類仿生人題材,都是一個“照鏡子”——
面對跟你一樣的“造物”,你怎么辦?
《月球》的答案是月球葬禮。

《第六日》的答案是奔向自由。

《銀翼殺手》的答案是雨中白鴿。

《雙子殺手》則給出了“李安+威爾史密斯”式的答案。
最大的感受,是那個墨鏡反光、皮鞋锃亮、說著“awwwwww man”反手一個記憶棒的超級特工,老了。

一部下來,幾乎像在看《黑衣人》后傳:
老特工中年危機,胡茬灰了,準頭差了,動感情了,力不從心了。
被自己的克隆人Junior追著打,隱忍又克制。難怪上司諷刺:你雇了個高手,以為他可以一直無敵,結(jié)果時間一長,他大了,有良知了,下不了手了。

“上了年紀,不敢照鏡子。”這句是題眼。李安自己也說,人到中年,回首過去,誰不想重頭來過。
撞上一個20多歲的自己,走著過去的老路,怎么辦?
恨鐵不成鋼,打又舍不得。

這太李安了。
《少年派》里,Pi上岸哭了,美國人不懂,說怎么能哭呢,不該是皆大歡喜嗎。
《雙子殺手》里,高潮處,兩個人相對無言,眼眶濕紅,扣不下扳機。

史皇也加了佐料。
據(jù)說最早的劇本結(jié)局是,Henry離開了Junior,拿給威爾·史密家鄉(xiāng)的觀眾做調(diào)研,很多人反對。
(腦補黑人問號:no~~couldn’t be like that~~)

于是結(jié)尾改成Henry送Junior上大學,儼然一出溫馨合家歡,老父親式嘮嘮叨叨指手畫腳,感嘆孩子終于出息了。
哪個克隆人電影有過這種場景,主角和副本父子情深,一路插科打諢帶貧嘴。
也就李安+史皇交得出這樣的答卷。
在很多人心里安叔永遠都是那個拿著小金人吃漢堡的樣子,首映時咕噥一聲“顏色不對”悄悄走到放映室去調(diào)試的樣子。

他今年65歲。
好萊塢,24格,奧斯卡,這條路他走過,他懂得。在電影世界里太多年,看到新的可能,破釜沉舟也要去那個他迷戀的世界。
有一天,你站在未來回首過去,這條路對不對,時間會給出答案。
從這個程度上說,《雙子殺手》是李安送給自己,也是給每個人的一面鏡子。
作者 | 鄧韻,未來局影視&品牌VP;船長,宅學家,太空美學研究員,未來局新媒體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