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蘭室拜禮（二）

魏無羨萬萬沒想到——

他家三哥所說的藍氏三千家規(guī)，居然是真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三千余條訓誡規(guī)矩，毫無夸張?zhí)撗浴?/p>

藍氏蘭室內(nèi)，座下弟子第次落座，上方主位正端方坐著一威嚴老者，一雅正青年含笑玉立于主案旁側(cè)。

兩人相較藍氏其余白袍弟子不同，皆是一襲湖藍袍服，觀之用料講究，額間端正束著極為精細的卷云紋抹額，飄飄欲仙，雅致悅目。

魏無羨也是被前桌的江澄輕聲提醒了才知曉，這兩位便是云深德高望重的藍啟仁先生，和姑蘇宗主、藍氏雙壁之一的藍渙，藍曦臣。

有一藍氏子弟，開冊肅穆正容，嘴里正字字句句地大聲宣讀著藍氏聽學的事宜和家規(guī)。

“天地自然，方殊之大宗，藍氏崇教，開宗明義。明本，辨問，極言，勤求，此四則，為諸子戒?！?/p>

“藍氏凡家規(guī)三千五百條，曰不可......”

首上宣讀的弟子字字句句的“不可、不可、不可”，念得座下的魏嬰昏昏欲睡，他揉了揉眼睛輕呵了口氣，仗著自己坐著第二排被江澄擋住，小小舒展著雙手伸了個懶腰，嘴巴里細碎地無情吐槽著：“三千多條家規(guī)，念完不得幾個時辰......”

一想到這遙遙無期的三千多條家規(guī)教條，魏無羨一個頭兩個大，特別是剛才聽了一嘴的幾條規(guī)矩，什么“不可私自喝酒、不可疾行、不可打鬧、不可夜游......”

這藍氏制定家規(guī)的先祖是未卜先知嗎？怎么感覺是照著他來定規(guī)矩的？

魏無羨俊俏的臉皺成一團，幾不可察地輕嘖了一聲，覺著這云深不知處當真是和自己不對頭。

【也不知道......三哥跑哪兒去了？】

魏嬰托著腮百無聊賴，手上攥住衣襟下掩住的淚晶石墜來回把玩，心里暗自想著唐三的事情。

現(xiàn)時他的玄天功似是還未到達足夠高深的階段，尚無法通過唐三贈給他的這枚晶石墜來感應對方，不然他早就......

魏無羨桃花眸里精芒頻閃，左右伸長脖子打量了一圈，蘭室內(nèi)一眾的弟子一覽無余，卻當真沒看到他家風華月貌的三哥出現(xiàn)。

憶起適才從精舍過來蘭室的路上，也不知唐三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摸摸他的腦袋與他們道了一聲，說是看到了在意的事情得過去瞧一眼，會晚些過來蘭室，便與他們分了兩路。

唐三對魏嬰從不打妄言，為人更是從來有禮有節(jié)、穩(wěn)重成熟；

他說的在意的事，又在這個節(jié)骨眼非得要去看看，說明的確是件重要的事。

魏無羨雖然心里清楚，卻還是抵不住心底里的小脾氣。

要不是家里不好兩個人都缺席了拜禮，魏嬰是鐵定要跟上唐三一起去的。

誰知這點小心思才冒了頭，就被某人敏銳識破，先發(fā)制人地一頓親昵勸哄，桃花眼閃閃的少年郎壓不住自己心底暗自的悸動，轉(zhuǎn)眼就給迷昏了頭，這才不情不愿地和青年分別，隨著江澄和江厭離老實來了蘭室。

誰知這一去，直到藍老先生和藍宗主都落座，也沒見到唐三回來。

江澄和江厭離本還有些著急，怕唐三誤了聽學拜禮影響不好。

只有魏無羨心里惦記著，嘴巴上卻安撫著兩人，道他家三哥行事最有分寸，不會無緣無故地遲到，必是真的發(fā)現(xiàn)了什么，待人回來了就知曉了。

聽魏嬰這么一說，江氏姐弟倆也不好說什么，再加上唐三本也是出身隱世，他們站在江家的立場上也只能擔心兩分，無法置喙太多，想著魏無羨和唐三之間的親厚情誼，這便也就聽了魏嬰的話，不再多言。

大抵上天公從來都不愛作美，他老人家更喜好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

就比如——

魏無羨好不容易熬完了三千五百條“不可、不可”的催眠，后續(xù)的束脩拜禮正陸續(xù)進行著。

眼見著終于輪到了云夢，江澄與江厭離對視了一眼，端起桌案上的錦盒，信步邁過殿中，正欲行禮拜師，蘭室門外卻突兀傳來一聲跋扈倨傲的男人聲音。

“長這么大，我今日才知，這姑蘇藍氏的門這么不好進?！?/p>

云深不知處素凈淡雅的顏色里，烏壓壓一片黑紅衣衫的人氣勢洶洶地自殿外涌了進來，絲毫沒有顧忌殿內(nèi)拜禮的肅穆。

突發(fā)異狀，不速來人，座下安分坐著的聽學門生們紛紛站立起身，世家的眾弟子們對上此一行身上衣衫的炎陽家紋，許多人面色都不約而同地沉了下去。

殿中正欲拜禮的江澄面色晦暗了些，蹙著眉側(cè)跨過一步挪回到魏無羨身前，和大家一起回首看向這幫不速之客。

此處畢竟是姑蘇藍氏的地盤，不待其他人作何反應，藍曦臣立在殿上先出了聲：“不知溫公子遠道而來，藍氏有失遠迎。”

“這么多年來，溫氏從未參加過藍氏聽學，溫二公子此次前來，不知仙督有何指教？”

世家中一些沒認出來的門生們這才知曉，這幫溫氏家紋中的為首之人，竟是岐山溫氏二公子，溫晁。

溫晁冷笑著低頭擺擺衣袖，抬首看向上座的藍老先生和藍曦臣，挑著眉絲毫沒有行禮和抱歉的意思，反倒是聲調(diào)更高了些，語氣囂張：“藍宗主，你這就錯了！溫某不是來聽學的，只是來給你送個人?！?/p>

“再說了，岐山溫氏從來都是教化眾生，自然不需要來這藍氏聽學。”

嘖——

魏無羨止不住唇邊的嘲諷，當即也不去顧忌會不會被身前的溫氏之人聽到自己的冷笑，挽臂沉聲，清清朗朗的少年音在蘭室內(nèi)傳開。

“那既然如此，溫公子你又為何特意前來呢？”

溫晁似是被這把從身旁傳出的聲音驚了驚，側(cè)過眸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魏嬰，明明算得上方正的面孔，卻無端地讓人看出了幾分油膩和陰狠，心上倍感不適。

他瞇了瞇眼，跋扈的語調(diào)里隱含輕蔑，高聲反問：“哪來的鼠輩？也敢與我如此說話？”

“呵——”

毫不掩飾地冷哼出聲，豐神俊朗的少年于殿內(nèi)長身玉立，縱使是在這才俊薈聚的藍氏聽學眾生之中，也是鶴立雞群的奪目耀眼。魏無羨半瞇著冷下眼眉，微挑的唇角仍掛著笑意，只是墨眸之中卻笑不達底。

少年身旁的江澄和江厭離見狀，不自覺對視了一眼，兩人面上雙雙騰起沉凝之色。

江澄憶起，初至云深那晚收到的那封父親的書信，暗自將自家阿姐不著痕跡地藏進自己背后，邁過兩步站到魏嬰的身側(cè)后方。

魏無羨從來脾氣極好，眼下真是極少有地冷了臉笑不達意。

向來恣意隨性的人關鍵時刻卻愈發(fā)冷靜沉著，尚帶稚色的少年郎，在氣勢上竟絲毫不遜于對面氣焰囂張的溫氏眾人，被那溫二公子如此厲聲嘲諷也半步未退，回答的嗓音平穩(wěn)從容，落地有聲。

“鼠輩不敢當——”

“隱世唐門，魏無羨?！?/p>

魏嬰話音落，蘭室之內(nèi)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包括上首正坐、始終不發(fā)一語的藍啟仁老先生、姑蘇藍氏宗主藍曦臣，都將目光落了過來。

一時之間，氣氛竟是愈發(fā)凝滯了。

“哼！”溫晁斜著眼陰沉冷笑，無動于衷。

岐山溫氏一貫倨傲，聽著“唐門”此名陌生便未入心。溫二公子向來只覺自己背后有百家仙督的父親，和第一世家的溫氏坐鎮(zhèn)，從未將任何人放在眼里。只見他理了理衣擺，舞袖背手，依舊是目空一切的輕蔑語調(diào)。

“區(qū)區(qū)豎子，也敢插嘴！”

魏嬰桃花眸中最后一絲淺淡笑意消失，斂起的笑唇驟然凌厲，冰雕雪鑄的俊朗容顏瞧著竟有了幾分唐三冷臉時的凜然威懾，少年深吸了口氣，出言毫無懼色，擲地鏗鏘！

“你我同輩，何言豎子？有何不敢？！”

當真是年少意氣，風發(fā)傲然——

魏無羨也并非恃才傲物、會輕易動肝火的人，然面前此人從舉止到言行處處都讓人心中極為不忿，加之他在乎的江澄等人行禮被中斷，魏嬰只覺胸腔內(nèi)燒起了火，再出聲時嗓音都高了一個度，清朗中帶進了幾分沙啞

“我?guī)煹芙文嗽茐艚仙僦?，適才正在行拜師之禮，豈能容你大呼小叫？”他挽臂正身，挺拔的身板好似不屈的松柏青竹，灼灼風華，厲聲反問，“你們岐山溫氏就是這樣教化眾生的？！”

“好，很好！”溫晁被魏無羨的氣勢攝了攝，腳下竟幾不可察地退了半步，發(fā)覺后更是惱羞上頭，聲量愈發(fā)得大了起來，仿佛這樣就顯得自己更有依仗似的，嘶著嗓子就要揮手召人

“今日我便讓你看看，我們岐山溫氏是怎么收拾那些不聽話的東西的！”

“來人！”

溫晁臂上長袖揮開，身后烏壓壓的一行溫氏弟子齊刷刷地拔出靈劍，圍將過來！

魏嬰這邊也絲毫不退，他抬膝挑起矮桌上的隨便，干脆利落地揚手接住，提劍出鞘！

而他身側(cè)的江澄及其他陪同的云夢弟子，也紛紛拔出自己的佩劍，面色冷硬下來。

劍拔弩張的間隙里，魏嬰銳利的視線瞥到了身后靠近過來的江澄，桃花眸中掠過訝異之色，最終沉進眼底。

“來！”溫晁大言不慚，面上顯出了兩份扭曲的猙獰之色。因少有被人如此挑釁的經(jīng)歷，他心中羞惱之怒愈燒愈旺，竟是在此姑蘇云深，便揚言要行兇作惡起來！

“區(qū)區(qū)豎子，也敢對我岐山溫氏如此態(tài)度，給我打斷他持劍的那條臂膀！”

“我看誰敢??！”

“住手——”

一觸即發(fā)的劍拔弩張中，一前一后，一清越一沉凝，兩道洪亮欲聾的傳音自室外炸入眾人耳畔，兩股渾厚深邃的氣息籠罩了整個蘭室，霎時便攝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溫晁手中靈劍顫了顫，額間冷汗直流，他只覺自己正被兩股沉厚氣息死死鎖定，竟不自覺兩股戰(zhàn)戰(zhàn)，腿根軟了軟幾乎要矮下身去！

而人群中，眾人對峙的肅然局面下，聞得兩道聲音的其中一人，魏無羨凌冽的桃花眸卻立時應聲鮮活起來，冷色盡褪，恍若春回大地，暖意入心。

少年身后，江晚吟和江厭離姐弟同樣暗吁了口氣，心底穩(wěn)住了幾分。

卻不想，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眾人上首，立在藍老先生身旁、正欲抬手阻止眾人的藍曦臣，不知是也聽到了什么，同樣是眼眸驟亮。

蘭室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是金丹在身的有為修士，現(xiàn)時卻只覺肩上似有千斤重擔強壓而下，沉凝的靈力氣勢自室外的兩聲喝止之后瞬息淹沒了眾人！

該是靈力如何高深之人，方能有如此氣勢？

——不約而同地，氣息威懾下的幾乎所有人，眼中都隱隱閃過驚駭之色。

江澄銳利的面容上也難掩駭色，想到印象里某人的年紀更是心上一驚，額上不自覺滲出了冷汗。

他抬眸去看身前的魏無羨，卻發(fā)覺那人竟像絲毫不受這攝人氣勢影響，滿目明媚，適才冷冽的神色更是褪得一干二凈，只余下灼灼閃動的桃花眸，側(cè)著視線急急地向蘭室大門外張望著。

嘖——江少主突然不緊張了，見那人滿心期待的樣子，不自覺也舒下心來。

所有人視線的焦點，蘭室外鋪就的長木棧道上，遠遠地行來一老一少，兩道身影。

一者，卷云抹額，碧湖衫袍，端方周正，溫潤如玉；

一者，卷發(fā)及腰，藤落白衣，劍眉鳳眸，姿容非凡。

“父親！”

藍曦臣平靜的面容上喜色外露，竟是有些失了禮數(shù)，站在蘭室內(nèi)便止不住出聲喚來人。

而在江氏對面的門生之中，一與藍宗主面容七八分相似的少年人亦同樣喜上眉梢，藍氏雅致淡然的教養(yǎng)都被喜意沖淡了些。

人群里，江氏、金氏、聶氏、溫氏等一眾仙門頂尖世家直系們聞此稱呼皆一震，齊齊望向外方行來的長者，不約而同地瞠大眼睛，口中驚呼：“青蘅君？！”

此言一出，被隔離在對峙圈外的仙門弟子們立時便止不住暗地的竊竊私語了。

“這......這就是姑蘇前任宗主、藍氏雙壁之父，青蘅君？”

“不是說青蘅君為療情傷卸任宗主，江湖四處夜獵去了嗎？怎會此時回來？”

“......這青蘅君不是說當年重傷，如今看這靈力波動，恐怕.....”

“青蘅君尚且可解，那他身旁那位，靈力氣勢如此高深，可觀這面容卻如此......”

“這般姿容氣度，更兼靈力不俗，世家弟子之中何時有了如此人物？”

“這公子，與青蘅君之間......”

閑雜之人的竊竊之語不絕于耳，可魏嬰?yún)s沒那份閑暇去聽這些人嚼舌根。

適才耳畔炸起的那句“誰敢？”如此凜冽，卻是他熟悉入骨的清越好聽，只聞得這把嗓音，魏無羨便覺心中大定。

“三哥！”

“三哥?。ㄈ纾。?/p>

魏嬰和身后的江澄、江厭離齊聲喚人，年紀相仿的十五六歲少年少女們眼眸清亮，個個喜染眉梢，語調(diào)殷切；其中，以某最迫切的魏公子為最甚。

唐三與青蘅君并肩而來，抬眼就對上蘭室之內(nèi)巴巴向外張望的魏嬰，心中對溫氏的怒火沉了沉，俊顏上冷意掩下，多出三分柔色來。

他偏過頭去看了看藍衣的長者，青蘅君如有所感，朝青年人淡笑著點點頭。

見此狀，唐三腳上立時魂力匯聚，鬼影迷蹤一顯。

眾人眼前迷亂一瞬，再看，那俊美絕倫之人便已毫發(fā)無損地閃過了對峙眾人的諸多劍刃，飄向了江氏為首的那風發(fā)少年。

魏無羨再熟悉這人不過，見他踏著身法而來，手上隨便回鞘，也不去看身旁對峙之中劍刃無眼，只迎著唐三的身形燦笑著邁前撲去——

只一步，便穩(wěn)穩(wěn)落進了一個草木幽香的暖融懷抱里。

如愿以償，魏嬰拽住身前青年素白的衣襟，唇邊狡黠上揚的弧度愈擴愈大，最終融進了深埋的相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