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片夜空 第十四章 兩片夜空
? ? ? ?“子康!你終于醒了!”
? ? ? ?步曉敬緊緊將我抱住,仿佛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 ? ? ?“別大驚小怪了,我都快被勒斷氣了!”我掙扎了半晌,才讓他依依不舍地放開手臂。
? ? ? ?環(huán)顧四周,自己正身處一個密不透風的小房間,除去身下的木椅,室內(nèi)再無其他擺設。我望著自己的手掌,慢慢把它捏成拳頭,而后又慢慢松開,伸直十指。指尖的麻木沿著神經(jīng)爬上胳背,我不得不承認,現(xiàn)實世界的觸覺,遠比另一個世界要生硬冰冷。
? ? ? ?“你不知道你的模樣有多叫人擔心!雙目無神、四肢僵硬,怎么叫也不應,活像是丟了魂。冬漪還說了一堆晦澀難懂的話,什么你的靈魂看起來還在體內(nèi),但卻只剩形式、不見實質(zhì)。我還以為……”
? ? ? ?“這也難怪?!蔽易⒁獾剿难劢钦⑽l(fā)紅,“你該不會……被嚇哭了吧?”
? ? ? ?“怎么,我就不能有哭的權(quán)利?”步曉敬使勁戳了戳我的額頭,“在這等我,我去叫大家過來?!?/span>
? ? ? ?“等等!”我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待會再去吧。先陪我坐坐,好嗎?”
? ? ? ?說著,我把身體挪至墻角,給他讓出一塊空位。他立即毫不客氣地占領了這點寶貴的空間,緊挨著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 ? ? ?“干嘛?”
? ? ? ?“過來唄,子康?!彼麎男χ袅颂裘?,“跟我還有什么好害臊的,咱倆都……”
? ? ? ?“那只是特殊情況而已?!蔽野涯?/span>扭向一旁,“恰巧讓你撞上了我最脆弱的時刻?!?/span>
? ? ? ?語畢,只聽見他笑而不語。其實,在如此疲倦的當下,我又何嘗不想閉上雙眼倚靠上去,然后心安理得地一覺睡到天明??墒欠讲沤?jīng)歷的這一切,都令我不得不收起稚氣,逼著自己堅強起來。
? ? ? ?“那個怪物為什么要襲擊你?”步曉敬打了個哈欠,“他都對你做了些什么?”
? ? ? ?“首先,他并不是怪物;其次,那也不算襲擊;再次——”
? ? ? ?“好好好,不愿告訴我就算了。反正,到時候他們肯定會逼你說的?!?/span>
? ? ? ?“少打岔,先聽我講完!”我站起身來,離開椅子,“我問你,曉敬,假如有一個被全世界遺忘的鬼魂,他千方百計地找到你,請你捉拿殺害他的兇手,你會怎么做?”
? ? ? ?“你什么時候也學會一本正經(jīng)地開玩笑了?”
? ? ? ?“別管是不是玩笑,認真回答我。假如這個幽靈曾是你的摯友——一個獨一無二、刻骨銘心的摯友,你會不會幫他?”
? ? ? ?步曉敬大概也察覺到了我語氣中的不容置疑。他的面孔慢慢嚴肅起來,改用鄭重的口吻回答道:“既然是摯友,怎能有不幫的道理?不管是為友誼,還是為人間正道,都該不遺余力才對!”
? ? ? ?我默默轉(zhuǎn)過身去,顫動著掌心,抓住門把手。如此干脆利落的兩句話,可每個字都叩打著我的心門,焚燒著寫滿懶惰與怯懦的四壁。那個不曾擁有的摯友向我寄托了唯一的希望,我想,我已再無躊躇的借口。
? ? ? ?“哎——你要去哪?”步曉敬急忙叫住了我。
? ? ? ?“我要去……話說回來,這是哪里?”
? ? ? ?“安理局。冬漪沒跟你說過嗎?香州安理局?!?/span>

? ? ? ?“香州安理局——全稱,香州市社會安全應急管理局。當然,實際上是專門用來管理裂縫與異能事務的。”
? ? ? ?我緊隨著徐冬漪和江楓的腳步走出電梯。安理局的大廳外觀與普通辦公樓別無二致,各式各樣的桌椅箱柜齊齊整整,不甚寬敞的空間井井有條。幾名身著便服者朝這邊稍微點點頭,便繼續(xù)埋頭于工作。
? ? ? ?“對別人而言,這棟樓只是個常年不開的倉庫。安理局的存在對外界是保密的,即使有人知道這樣一個組織,也不清楚它的具體地址?!毙於粜χ噶酥笜翘菘?,“這層樓是裝備部,楓哥用的麻醉針就是從這里申領的;負一樓是技術部,通過科學與異能的結(jié)合,他們造出了許多不科學的東西——比如那堵圍墻。”
? ? ? ?“你不是說,這只是個小隊嗎?”我對著眼前的景象暗暗稱奇。在往常的印象中,以“局”字結(jié)尾的單位大都彌漫著疏懶的煙草味;這個地方則迥然不同,繁忙肅穆的氛圍令我這個局外人也精神抖擻。
? ? ? ?“規(guī)模上不止是個‘小隊’,可在靈活性上卻與‘小隊’異曲同工?!毙於敉崎_角落的一扇門,“安理局屬于半官方性質(zhì)的機構(gòu),它的組織體系并不像通常的‘局’那樣嚴格復雜,這里的職員都擁有其他的社會身份?!?/span>
? ? ? ?“半官方性質(zhì)?”我不禁冷汗直冒,仿佛被押進了訊問室,“所以,你們是不是要登記每一個異能者,并且在我們體內(nèi)安裝能力抑制裝置……”
? ? ? ?兩人對視一眼,忍俊不禁?!跋乱徊绞遣皇蔷偷阶ツ闳プ龌铙w實驗了?”連江楓也笑出了聲,“少看點電影吧,子康?!?/span>
? ? ? ?我頓時面紅耳熱:“至少,能力登記是要做的吧?既然冬漪能分辨異能者,這項工作的根本困難不就迎刃而解了?”
? ? ? ?“沒那么簡單。人的靈魂好比一張巨幅油畫,關于裂縫的內(nèi)容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小筆。能力使用得越少,這筆痕跡也就越淡。換言之,我還做不到在人群中輕瞥一眼就精確定位出異能者。”
? ? ?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徐冬漪不緊不慢地補充道:“不過你也沒說錯,安理局的職權(quán)的確包括登記異能者,只是一般以自愿為前提——除非對方十分危險。實際上,在幾十年前,官方曾經(jīng)嘗試過集體強制登記,但是遭到了激烈的反抗,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安理局就是那次事件之后,基于溫和監(jiān)管的理念誕生的,算是公權(quán)力與個人自由的妥協(xié)。”
? ? ? ?這番話聽得我愈加云里霧里。江楓從角落搬出幾張座椅,圍在稍有積灰的圓桌旁?!斑@些事多說無益?!毙於粼掍h一轉(zhuǎn),“之前說好了吧?我們得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談一談彼此的秘密了?!?/span>

? ? ? ?我吞吞吐吐地表達了自己幫助小靈的意愿。早先與小靈交流時,跟上他跳躍的思維本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現(xiàn)在要我用低下的語言能力復述一遍,更是難上加難?;蛟S是為表示誠意,他們兩人似乎并不介意我顛三倒四的講述,而是不假思索地坦白了許多令我意想不到的事。
? ? ? ?盡管小靈已經(jīng)讓我意識到自己丟失了一段記憶,但聽聞自己早就進入過裂縫,我仍然免不了大驚失色;而當了解江楓的過往,知道他在裂縫中失去了自己的雙胞胎弟弟后,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 ? ? ?說起來不太厚道,我曾偷偷設想過不少黑暗的情節(jié),試圖解釋他的寡言和憂郁;但我從未料到,真正的答案會是如此悲戚。
? ? ? ?“如果你在思考如何安慰我——感謝你的好意,但還是不必了。”江楓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前方,語調(diào)冷靜得有些可怕,“我不太明白,你說的‘小靈’,他為什么會知道裂縫的事情?”
? ? ? ?“應該說是……巧合?”我絞盡腦汁回想小靈的話語,“小靈曾經(jīng)在水晶巷的工廠偶遇了幾個……我猜,大概是幾個安理局的人。從他們的閑談中,小靈得知了裂縫的運行原理。他覺得裂縫可以成為自己與人類交流的契機,所以就在那里定居了下來?!?/span>
? ? ? ?“他可以自由進出裂縫,對嗎?也就是說,裂縫會受他的意識影響,卻不會給予他異能——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 ? ? ?“我也不清楚。”我撓了撓頭,“小靈說,不能用人類的正常思維來理解幽靈這種事物……”
? ? ? ?“是嗎?”徐冬漪苦笑著打斷了我,“他的話好像都是這種含糊的一面之詞——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確定他值得信任?”
? ? ? ?“看到他哭成淚人,我也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就像那些不幸是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一樣。”左右手的指頭在我無意間不停相互交錯、拉扯,“我想,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如此感同身受?!?/span>
? ? ? ?“當別有用心者想利用你時,”江楓微微皺起雙眉,“感性,往往就是最大的突破口。”
? ? ? ?我咬住干裂的下唇,淡淡的血腥味淌過齒縫、染上舌尖。為什么人們在面對具體問題時總愛談抽象概念?我不太懂何為感性,我只想做正確的、必要的事情。
? ? ? ?“子康,總而言之,我們認為你應該再好好想想?!毙於艚釉挼?,“拋開別的不談,接下鬼魂的委托,這件事本身就足夠駭人聽聞。如果和這個謎一般的存在糾纏不清,后果你可曾考慮過?”
? ? ? ?“鬼魂和靈魂,難道不是只相差一個字?”我撇了撇嘴,“既然你能整天和靈魂打交道,我怎么就不能試著去和鬼魂相處?”
? ? ? ?“因為她十分清楚自己所面對的是什么。”江楓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可對這個鬼魂,你卻知之甚少——或者應當說,根本就是一問三不知。你現(xiàn)在的一腔熱血只是腎上腺素作用的結(jié)果,不要等大腦冷卻下來才去后悔自己的沖動。”
? ? ? ?理智告訴我,對小靈提出質(zhì)疑不無道理;但此時此刻,他們的聲音卻顯得格外刺耳,支配我的情緒只剩不知從何涌出的激動甚至憤懣。
? ? ? ?“可這是我的真情實感!我的內(nèi)心,絕不會說謊!”我驀然起身,漲紅了臉嚷道,“一家三口,三條生命就這樣被奪走,而所有人居然對此渾然不知。的確,以前我總是怕這怕那,為了避免麻煩不惜裝呆扮傻。唯有這次,無論我如何反復斟酌,結(jié)論都只有一個,那就是絕不能置身事外!”
? ? ? ?江楓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道幽微的光,臉上流露出我看不懂的復雜神色。我努力壓低聲音,試圖以理服人:“我理解你們的好意,可你們得知道,我的決心才不是頭腦發(fā)熱,小靈的話也不是什么一面之詞。這樣說吧,他心目中的我是個勇敢得近乎莽撞的家伙——這不是正好與冬漪的看法相互印證了嗎?”
? ? ? ?話未說完,只見江楓靜靜走向墻角的書柜旁,背過身去一言不發(fā)。望著他外衣上深黑的獵豹圖案,我不由得為這難以捉摸的性格嘆息一聲:“況且,小靈全部的心愿只是揪出兇手而已。對我也好,對其他人也罷,他都別無所求了?!?/span>
? ? ? ?“我明白了——”徐冬漪瞥了江楓一眼,突然扭頭對門外喊道,“我看得到你哦,進來吧。”
? ? ?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步曉敬訕笑著從門后探出腦袋。

? ? ? ?“我也知道偷聽不是好習慣,原本我只是想在外面等你們。”步曉敬揉捏著頭發(fā),極力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可是當聽到楓哥的弟弟……對不起,我實在沒法再裝作無事發(fā)生了!”
? ? ? ?“都到這一步了,我們也沒打算瞞著你。”江楓聳聳肩,“這座城市潛藏著何等危險的人物,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以后記得藏好自己的能力,免得樹大招風?!?/span>
? ? ? ?步曉敬的表情變得愈加尷尬:“不打算……歡迎我加入你們嗎?”
? ? ? ?“我想我早就說過了,這可不是一場游戲?!毙於粽?,“在這里的每個人,都是出于必要的緣由,才甘愿讓自己以身犯險。”
? ? ? ?“這不公平!你們同意子康加入了吧,他又有什么緣由?”
? ? ? ?“這個問題,你已經(jīng)替我回答了。還記得嗎?不遺余力?!蔽椅⑿χ牧伺乃募绨颍霸谛§`的記憶中,殺害他的兇手似乎擁有強度超乎常人的身體,這很可能是某種異能的表現(xiàn)。也就是說,專管裂縫與異能事務的安理局,便是最有機會讓我找到線索的地方?!?/span>
? ? ? ?“什么嘛,說得像是我拉你下水一樣。”步曉敬不悅地瞪著我。
? ? ? ?“別自戀了,你的那番話只是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那件兇殺案發(fā)生時我也在場,我丟失的記憶一定跟它脫不了干系。所以,我的緣由不光是為你說的友情和正義,也是為找回完整的自我?!?/span>
? ? ? ?找回那個從來不敢想象的,勇敢、強大的自我。我在心中默念。
? ? ? ?徐冬漪走向窗邊,拉開素色的布簾,突兀的紅光不加修飾地灑入室內(nèi)。猶如血液凝固、干涸,天空今晚的渾濁比以往更甚。“在不同的人眼中,世界的面貌天差地別,正如這同一座香州城,也擁有兩片夜空。曉敬,安理局面對的世界暗潮洶涌,不像你眼中那樣一塵不染,你明白嗎?”
? ? ? ?步曉敬低下腦袋,緘口不言。我本想再說幾句勸慰之語,他卻忽然問了個毫無關聯(lián)的問題:“你們知道我有個姐姐嗎?”
? ? ? ?“聽你講過幾次……是叫步曉謙吧?”我對這個優(yōu)雅的姓名印象格外深刻。
? ? ? ?“沒錯——子康,原來你的記性沒那么差嘛?!背梦也环纻?,步曉敬朝我的腦袋敲了一拳,做了個陰謀得逞的鬼臉。正當我抬起胳膊意欲還手,他的下一句話,竟令我徹底僵?。?/span>
? ? ? ?“其實……在我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不在了,因為一場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