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桐(二)
子衿在瘦西湖畔租了一處宅子,焦蹈雖已走了,但也落得清靜,她不是那般患得患失的人,何況還有白耳相伴。
天剛亮,湖面只瞧著一片白暉,于湖畔水草叢覓食的白鶩聽著腳步聲,便振翅高飛,卷起重重漣漪,那是子衿抱著白耳出門了,她們一整天都在揚州城里的大街小巷漫步。巷子里清清爽爽,安安靜靜。
逢著趕集的日子,行商走販便走街串巷的吆喝,吆喝聲在巷尾消失,下一刻又會在街頭出現(xiàn),總會引的一群小兒追逐。幾位頭圍包頭巾的婦人在巷尾大槐樹下紡著紗,有些年頭的紡車吱呦吱呦地轉(zhuǎn)著,她們的眼珠烏黑發(fā)亮,也跟著一起轉(zhuǎn),有時紡線卡主了,聲音會停一會兒,她們便借此休息,招呼一旁嘻哈踢著蹴鞠的孩子喝水。
子衿難得如此愜意,隨手買了幾根冰糖葫蘆,分給蹲在路旁柳樹下抓石子的幾位女童,然后加入進去,直到玩的手指酸疼方才作罷。
洛忘川說最是平淡處,風景最精彩,子衿走走停停,看看望望,總莫名地以為在下一個巷口便可逢著道悅哥哥。逢著固然可喜,沒逢著,她也不會失望,這里巷子三千,數(shù)不勝數(shù)。
轉(zhuǎn)眼間便已是夏末,天氣漸涼,子衿也不知道自己逛了多少巷子,總是黃昏才伴著歸雁而回,有一對大雁帶著它們的三個孩子在她后院連著湖的池塘邊筑了巢,它們不怕子衿,時常在她于后院吃晚飯時,領(lǐng)著孩子排成一條直線在她面前招搖大步地走過,不過它們怕白耳,白耳待子衿不在,總追的它們雞飛狗跳,不過后來知道白耳是捉弄玩笑,便也不怕了,彼此還經(jīng)常相邀著蹲在石桌上看子衿刺繡,一只白貓三只小白雁一齊探著頭看二八少女刺繡,多么有意境啊!
這刺繡是子衿跟隔壁一個阿婆學的,阿婆是蘇州嫁過來的,會一手極精美的蘇繡?!疤K州的女子天生心靈手巧,會著一手好蘇繡,你娘親也是蘇州的,自然也會,且技法巧奪天工,縫出來的花鳥魚木是栩栩如生。”這是洛忘川說的,但娘親去世的早,子衿也從未見過娘親的繡品,但她相信洛忘川說的是真的,洛忘川是一個放蕩慣了的人,很是隨便,但唯獨對娘親是極為認真的,這也是他這輩子唯一認真的一件事。一句關(guān)于娘親隨便的話,他都容不得。
后幾日是徹底入了秋,湖畔的怪柳仿佛一夜之間就變黃了,葉子也開始掉了,落在湖水里,子衿望著湖中的自己,有些胖了,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總是容易發(fā)胖,該是思念在膨脹吧,她想回芙蓉浦了。那門栓上該是落滿塵了。
說走便走,次日一大清早,她收拾完包裹,便擁著白耳走了,回頭望了一眼這待了一個多月的院子,那大雁一家站在墻頭相送,子衿倒是又有些舍不得了,便趕緊找了房主將院子買了下來,想著以后來江南度假也有個落腳處,總比客棧之類的要強上許多吧,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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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的官道要經(jīng)過一個胡同,一丈來寬,靜悄悄地,聽不到一點聲音,兩邊的白墻千縱萬裂,有的甚至露出了里面的青石坯,光便沿著裂縫鉆了進去,當然還有雨水、飄塵和種子,墻面生了不知名的黃色小花,這里一朵,那兒三朵,甚是有趣。
墻腳以上尺來寬的范圍內(nèi)長了一層灰蔓,那是陽光不常照到的地方,子衿蹲了下來,地上的青色鋪石光溜锃亮,泛著青光,黑黢黢的螞蟻排成一條沿著墻腳爬向胡同深處。
子衿盯著螞蟻,發(fā)了愣,當回過神來,卻是佇立于一高大挺直的梧桐樹下,樹冠闊達,葉還青翠,但已泛黃,淡黃花序雖明亮,但也不再鮮艷,凋零在繁枝七月的夜。
這株梧桐長在路中間,原本不寬的路就更加窄了,走人無礙,卻是絕不能行車,這條胡同與官道想通,該是商鋪林立,繁華熱鬧,如今安靜祥和,沒有一家門面,想必與這株梧桐有很大干系。螞蟻的窩就在樹下。
光沿著樹縫露進來少許,若是盛夏三伏天該是納涼的好去處,午飯過后,搬個藤椅,舒服躺著,再打個盹兒,多么愜意啊!子衿心想著。
眼前有一個小院,青瓦白墻,江南最普通不過的樣式。小院不華美,也不簡陋,可以說毫無特色,是一眼掃過會被忽略的那種,子衿卻鬼使神差地上前叩響了門。
開門的是個女人,二十七八,一襲素色長裙束著娉婷身姿,模樣清秀,明眸皓齒,瓜子臉蛋兒,一手就可以握住,滿頭青絲挽為朝云近香髻,僅插一白木簪,再無它物相飾。
女人與絕大多數(shù)江南女人相似,一眼看去,溫婉如水,但也有不同,她眸子極幽亮,清澈如山間清泉,一眼便可見底,左邊眼角有一顆極淺的淚痣,傳說淚痣是愛人死時,淚水凝結(jié)而成,以便三生之后重逢。看打扮女人已嫁人,是等了三世,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嗎?子衿不禁想到。
“大嫂,我趕路有些口渴,想討些水喝,若是打擾了,還請見諒?!弊玉茻o意騙人,她自己也不知原因,實話相告只怕其心存疑慮,而她確實也有些渴了。
女人目光在子衿身上流轉(zhuǎn)一圈,看著她懷里的白耳卻是笑了,打開門,迎她進去。
院子并不大,一個花架占了天井差不多一半,不過花架上爬的不是花,而是豆角、葫蘆,說是瓜棚也可以,但垂在空中也別有一番趣味?;苌线€附著一株紫藤,只是早已過了花期,干癟枯燥的很。
光露進來,支離破碎灑了一地,一個麻袍男人蹲在光影里埋頭雕著一塊老樹根,腳下鋪了薄薄一層木屑,很安靜,可以聽見細碎的‘嘈嘈’的刻刀聲。是女人的相公吧。那樹根快成形了,雕的是一只鳳凰,栩栩如生,連鳳尾上的紋絡(luò)都極清晰。
男人看來是沉浸其中,連生人進了來是渾然不知,女人也是早已習慣,對子衿作了個噤聲的動作,招呼她坐在一旁的木凳上,便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子衿環(huán)顧四周,院子四四方方,正對門的那面是北,有兩間房,都很別致,窗花極為精美,靠右的那間是一對雙棲雙宿咬著喜字的鴛鴦,是他們的婚房吧,屋檐下的紅燈籠上有個金色喜字,褪了色,變的很淡,看來時間很久了。
東西也各一間,院門所在的南面最邊上還有一間房,應(yīng)是廚房,墻角整齊堆有半丈來高劈好的干柴,旁邊是一個露天水缸,有個豁口,不過不大,能用。缸腳生了一圈青蔓。
水缸后是一小塊地,種了小蔥、韭菜之類的蔬菜,漚了一堆鵝糞。廚房與院墻有一些距離,中間的空地被木柵欄圈了起來,養(yǎng)了三只大白鵝,伸長脖頸正‘鵝鵝’叫著,年紀應(yīng)該很大了吧,聲音有氣無力。沿著柵欄種了一圈菊花,色極淺,近乎于白色。
子衿看了一會兒,女人拎了一壺茶端了一大盤點心出了來,還冒著熱氣,入眼是乳白的龍須酥,千絲萬縷的,只看著就極有食欲,還有煎的金黃的南瓜餅與白白糯糯的年糕,被捏成了小動物的模樣。除此之外還有一碟干魚,看來是為白耳準備的,子衿看著,不由對女人好感大增,也對她的丈夫更加好奇了,是怎樣一個人會娶得如此賢淑的妻子。
她微笑著向女人點頭表示謝意,女人也笑吟吟看著她,揮手示意她吃,便轉(zhuǎn)身又進了廚房。子衿拿起一塊年糕,小兔子形狀的,或許女人內(nèi)心住著一個少女吧,她想。
女人從廚房端出一盆熱水來,放在下天井的石階上,石階上有一圈泛黑的灰漬,與水盆底圓大小無異,女人之后卻是閉上眼睛,原地轉(zhuǎn)了三圈,探手躡腳朝男人方位靠過去,子衿疑惑看著,甚是不解,女人摸到了男人身后的花架木柱,悄然蹲在他的后面,地上有一個大的影子,原本有兩個,較小的。突然!女人撲在男人背上蒙住他的雙眼。
“你又找到我了,”男人的聲音很低,卻不沉,反而頗為輕快,似乎很享受,他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子,女人很自然地用右手握住了男人的左手。男人年紀看起來與女人相差無幾,身材頎長,像門外的那株梧桐似的,濃眉大眼,說不上英俊,但頗為耐看,他眼角也有一顆淚痣,不過在右邊。
只是,子衿感受不到眼睛里的那股靈氣,男人該是雙目失明了,卻又如何做的了這般精雕細琢極需眼力的根雕活,那句‘找到我了’又是何意。她愈發(fā)好奇了。
男人徑直走到水盆邊,沒有絲毫猶豫,子衿甚至下意識地認為他看得見,只是那雙眼睛騙不了她。
“洗干凈了沒?”男人洗完,像稚童一般朝女人攤開雙手,每根手指都張的很開,男人的手指很細長,指甲修的齊整,該是令人羨慕的那種,不過上面布滿了疤痕,雖說很淡,但一想到那鋒利的刻刀,還是有些觸目驚心。
“姑娘,家里許久沒有來過客人了,我是個瞎子看不見,青鸞也不能開口講話,照顧不周了,”男人在女人的引導下很禮貌地朝子衿所在方位拱手作禮。
不能開口講話!子衿聽著這話,有些愣神,瞎子,啞巴!如此恩愛的一對夫妻,命運為何還要如此捉弄,她不禁同情起二人來。
“大哥您客氣了,這年糕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了,我叫洛子衿,洛河的洛,青青子衿的子衿,不知大哥大嫂尊姓大名?”子衿連忙起身朝男人頷首回禮。
“聽聲音是個小姑娘,如果不介意,我就叫你子衿小妹吧,我叫梧桐,是門外那株梧桐樹的梧桐,這是我妻子青鸞,鳳非梧桐不棲,青鸞指的就是鳳凰,”男人說到鳳非梧桐不棲時,摟了身旁的妻子,有一種溢于言表的欣喜。該是幸福吧,子衿心想著。
整個院子里只有兩張凳子,男人讓給了子衿與女人,讓女人替他找了一截木樁墊在身下,子衿有些不好意思,但男人執(zhí)意如此。
三人圍著桌子吃著糕點,不大一會兒便聊開了,子衿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女人并不會手語,與她溝通時,女人總是要握住男人的手,捏一下他的中指,或輕或重,男人便會替她說。
子衿很詫異,洛忘川說他與娘親只一個眼神便知彼此心中所想,憑著便是那虛無縹緲的紅繩,那么這二人也是如此吧。
人原是一對,只不過出生之時分開罷了,為了相認,彼此之間系著一根紅繩,繩上有許多結(jié),或許還纏著其它的紅繩,但一根繩永遠只有兩個頭,成長便是尋找,即使千里萬里,終究是會遇到的,而你便是我的那一頭。這是洛忘川曾寫給娘親的情箋,子衿也是打掃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當初覺得完全就是騙人的鬼話,也就只有情犢初開的娘親才會相信,但現(xiàn)在看來,或許是真的,至少她是相信的。
男人與女人從小便長于這胡同里,出了門,對面便是女人的家,可謂‘門當戶對’,兩家人關(guān)系要好,說是生的兩男或者兩女那便為弟兄姐妹,一男一女就指腹為婚。他們打出生便這樣了,她為他描繪人間,他替她吐露心聲,不知不覺已是二十多年。
兩人的父母如今都已不在了,也沒有親戚,就靠著男人手工活過活。男人的名頭在揚州應(yīng)該很響,這是子衿猜測的。他們對此閉口不談,只是含糊其辭地說了不多不少,反正剛好可以養(yǎng)活他們兩人。
子衿后來才知道,男子是揚州城雕刻技藝最高的匠人,可謂超凡入圣,不過他一年只接一次活,就閉門不再接活,賺下的錢自是夠一年生活,還往往有剩余,他也不要了,多的悉數(shù)退回顧客。
子衿很詫異,男人只是如此回答,“我們用多少拿多少,多一個字都是個負擔,因為實在是不知道怎么花?”
還有人不知道如何花錢嗎?子衿心想。
“我每天要喝二兩酒,她要喝三杯花茶,一周共同看一次戲,這院子里長什么我們吃什么,一個月偶爾會吃一回肉,只是我和她都不喜歡那個味道,所以吃的少,還是馬齒莧和蘿卜湯最合我們的胃口,一頓不吃就覺的渾身難受,哦!還有豆腐,這可是個好東西,配著它,這酒就喝的夠味。子衿小妹的到來是個意外,過了今日,青鸞會拿納好的鞋底換錢,補上今天多用的開銷,我記得上一次還是八九年之前?!?/p>
這是男人的回答,子衿是不懂的,“你們不會厭倦嗎?”
“每天都是如此,都已經(jīng)十幾年了,若是厭早就厭了。”對于男人如此隨意的回答,子衿還是無法理解,她歸根于自己閱歷還不夠,索性轉(zhuǎn)了話題。
兩人每說一句話都要朝彼此看一眼,看著二人相濡以沫的感情,子衿收回先前她所說的同情了,“梧桐大哥,你想看見青鸞大嫂聽見她的聲音嗎?”
男人與女人不約而同朝彼此望去,下一秒,噗嗤都笑了出來,然后又轉(zhuǎn)向子衿,又一同搖頭,很是默契。
這是子衿打出生以來,疑問最多的一次遭遇,依然不解,她可以通過安魂鈴為他們營造一片幻境,在那里一切都由她說了算,屆候便可讓二人短暫重獲光明與聲音,只極耗費心神,她輕易不敢用,但遇著此二人,她覺得未嘗不可,遂向二人道出了心中想法。
“子衿小妹,其實我與她二十幾年來早已習慣了,沒什么所謂的,”男人說著,突然側(cè)過身子背對著女人,子衿是莫名其妙,女人倒是很隨意地伸出手放在他背后,替其撓起癢來。
子衿不由生出羨慕之情,腦海里也浮出那個人的身影。一會兒女人撓好了,男人端正過來,想必是有外人在場,還是一個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子衿小妹,抱歉,著實沒忍住。”
“無妨,”子衿看著那窘迫樣,不禁莞爾,想不到幾乎而立之年的成年人還有如此可愛的一面,她頓了頓,還是問出了心中的那句話,“你不會覺得可惜嗎?或許你一輩子都看不見她的模樣,她是那般的溫婉動人?!?/p>
“哪有什么可惜的,她不僅溫婉動人,還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子,一定是的,”男人很堅定地點了點頭,“我雖看不見,但她便是我的眼睛,她開不了口,而我就是她的嘴巴,我們無論去哪都是一起的,手牽著手一起逛坊市買菜,一起去七里地外的瓦舍看戲,她看到的風景我也能看到,我說的話也是她想說的,不是不領(lǐng)小妹你的情,這事擱其它人或許很是期盼,但我們兩個人這樣著實過的很好,”男人說的平淡,又玩笑般地說了聲,“我怕到時候我們難以適應(yīng)。”
子衿想想也是,畢竟她是治標不治本,一旦看到光明,再重回黑暗,那種感覺會把人逼瘋的,她遂轉(zhuǎn)了話題,聊著聊著,時近中午,子衿想走,夫妻二人強留著她吃完午飯再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