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jiān)控
這是早已不再使用公元紀年的時代。火熱的恒星和千百年來一樣躺在藍色的天上,烤著鋼鐵、水泥和柏油路。
路邊看不見乞丐,也看不見廣告牌。他們在半個世紀之前,就從這顆星球上銷聲匿跡了。
街上走著很多人,他們行色匆匆,穿著單色的衣服,雙眼無神地盯著眼前的路面。汽車里的人和他們差不多,只不過衣服更加多彩了一些,眼睛里也澄澈許多。但與前者相比,他們更加焦慮。
歡愉和喧囂是屬于有錢人的。他們坐在離地幾米的浮空車里,酒精,神經藥品和化學芳香劑的味道混合著霓虹燈的斑斕的光線,從窗戶中透出來。他們從來不擔心自己的未來,因為那些顯得他們過于怯懦。
梁遠把頭探出窗戶,趁著浮空車從眼前開過,深深地吸了一口。半晌,他回過神,還在品味神經藥品的余韻。那種高檔貨,要是僅憑他自己努力工作,估計要干上個把月才能抽上一口。他找了個監(jiān)控拍不到的地方,從胳膊里取出一根電子棒,捉住一端深吸一口,翻了翻白眼,從肺里吐出一股紫色的煙霧。
這根裝滿劣質神經藥品的煙桿他已經用了半年多了。這種黑市小作坊用燃油、化工產品和軍用神經武器勾兌出來的東西,自然不會顧及使用者的健康。但就算每一天都有人死于這種電子棒,它還是成了像梁遠這樣的“次等公民”們最歡迎的享受消費品。
梁遠摸了摸脖子上的一枚項圈,那里面裝著定向爆破的炸藥,只要他的擁有者想,不需要任何理由或借口,隨時可以爆掉他的腦袋。
“次等公民”和梁遠的故事,要從這個世紀中葉,大概六十年之前講起。
那時候,科技剛剛經過了一場迅猛的革命??茖W已經走到了學生終其一生學習都無法趕上潮流的程度。因為某個梁遠也不知道的契機,全世界的政府幾乎在同一時間段內選擇了企業(yè)化——不對公民進行征稅,同時通過手中的權利牟利。那是一切噩夢的開始。
五十年前,克隆技術和人體試驗解禁。人體生物學和人格研究在兩年內取得了歷史性的突破。那種速度,就像是把原本隱藏的東西擺到了桌面上。從那之后又過了五年,【人類法案】頒布,在統(tǒng)治集群內幾乎以全票通過。這條法案的內容,簡單來說就是:
1.?該法案頒布以前,所有貪污罪在案犯人全部釋放,從此不再設定這門罪行。
2.?法案擁有至高無上性,權利和優(yōu)先級凌駕于所有法律之上。
3.?人類不再擁有人權,公民的生命、人格、未來等都可以通過法定貨幣進行購買,被購買者的價格,經由政府,根據(jù)此人的知識、社會地位和財富進行綜合考量。
從法案頒布那天開始,已經有數(shù)十家將克隆和人格技術商用的企業(yè)拔地而起。對于有錢人,這只不過是多了個賺錢的門路而已。但普通人想要保全自己,要么拼了命地工作,積攢工資來增加自己的價值;實在沒辦法的,就只能早早地把自己低價賣給一些小企業(yè)。
每一個自由人都在忙碌中度過每一天,他們從生下來就注定要站在懸崖邊上。除了管理層和高精尖科研,所有工作崗位上都擠滿了老板買來的次等公民。社會就這樣運轉著。
時間撥到二十年前。那一年是梁遠的人生崩塌的起點。那天的暑氣比今天還要灼熱,梁遠的母親生了一場大病,為了付醫(yī)藥費,他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錢。當天晚上妻子就被政府的人買走了,為了贖她,梁遠把自己賣了,一起賣出去的還有襁褓中的女兒。但當他抱著一袋子錢沖進實驗室時,看到的卻是做完實驗后被丟在一旁的妻子被開膛破肚的尸體。
他把妻子的尸體贖回來埋了,就埋在母親的墳邊。
“老梁!快過來,來案子了!”
一個半邊臉爛掉的年輕人從門邊探出頭來,朝梁遠揮了揮手。
“就來。”梁遠應了一聲,把電子棒猛吸一口,咳嗦著插回手里。
當年買下他的是警察局的現(xiàn)任局長,他已經為這所警察局奉獻了半輩子。理所當然地,梁遠的大半生也被安排進了這所警察局。他已經是個老牌的刑警了。
這幾年他一直在攢錢,除了花一點買幾小時的空閑時間去看賣給研究所的女兒,他還想著趕在她二十五歲之前把她的自由贖回來——研究所墻壁上寫著的,實驗體的適宜年齡的數(shù)字他記了二十年,他永遠也忘不了妻子最后一面時的樣子,他不敢讓女兒也變成那樣,就算躺在上面的是他,他也能好受一點。
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了,還有一個星期。為了在最后一天前湊夠費用,他也有半年多沒去見過這個唯一的血親了。
審訊室門口,一個中年人攔下了梁遠。他是和梁遠同年入職的警察,不過和梁遠不一樣的是,他是個自由人。
“老梁,等一下?!崩暇烀榱嗣樯磉叺臄z像頭,從小臂里抽出來一根煙桿,“嘗嘗這個,阿爾法公司的正品,十吸裝,我給你剩了兩口?!?/p>
梁遠吸了一口,搖了搖腦袋。剛剛汽車里透出來的味道還在他的大腦里揮之不去,與之相比,這根能要他小半年工資的霧化棒就太寡淡了些。
“怎么了?什么風吹的您來巴結我這個次等公民了?”
“還能有什么花活嗎?”老警察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我不是有個閨女?前些日子找了個小男友,倆人出去廝混……我一開始也沒想太多,誰想到她給人灌醉了,稀里糊涂背上了高利貸?”
“然后你就把她賣給局里了?”梁遠又吸了一口,老警察露出一臉的肉疼。
“你呀……我還能怎么辦?我去哪拿那么多錢還債,再說萬一我沒錢了被人買走了,那個傻姑娘自己怎么過?”
“咱們老總人不錯……你女兒明天來上班?”
梁遠扯了張紙條記下了那個女孩的名字,又和老警察打了幾個哈哈就把他送走了。
面朝門站定,深吸氣。
梁遠推開了審訊室的鐵門。
椅子上拷著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他兩條胳膊是機械,現(xiàn)在已經被卸下來丟在了墻角。一頭亂蓬蓬油膩膩的長頭發(fā)遮住了半張臉,能看出剛挨了幾拳頭。
“已確認身份:刑警梁遠。正在為您匹配案卷……”
說話的是警局內配備的人工智能愛麗絲,每一個警察都在它那里有腦紋記錄:這是一種近十年剛研發(fā)出來的技術,利用了人腦內部結構的相似原理。不但可以進行身份認證,還可以無線傳輸信號:包括信息資料和上級命令。次等公民的設備還擁有強迫使用者自殺的功能。
在警察們眼里,這個系統(tǒng)就是從大腦里割下來一塊組織作為原料加以電子改裝的人類遙控器。
熟悉的一陣大腦刺痛,梁遠收到了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卷宗。
“姓名?性別?年齡?”
年輕人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轉向他,像機器的眼睛,也像冷血動物的眼睛。他沒有說話。
梁遠拍了一下桌子:
“姓名?”
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人的信息。他叫周瞳,男,今年二十八歲。罪名是殺害一名阿爾法公司的會計和一名面包店老板的女兒等一共五人。在此之前,他還曾經因為策劃刺殺德爾塔公司總裁并致三名管理人員死亡而被捕入獄,但在五天后接受來源不明的巨額保釋金得以出獄。
“性別,男。姓名,梁遠。年齡,四十五歲。還需要我繼續(xù)說嗎?梁遠先生?”
“周瞳!你覺得這種爛大街的消息能嚇到我?”
“梁警官,有件事我想拜托您?!敝芡涯樫N近了看著梁遠,“證明我有罪——用您二十年的經驗和知識,構建起一條完整的證據(jù)鏈?!?/p>
“瘋子。”梁遠想都沒想就說道。
“周瞳,你可別忘了。你是在案發(fā)現(xiàn)場被我們警方逮捕的,身上還檢測出了被害人的毛發(fā)。這些都是卷宗里一筆一劃寫著的,容不得你抵賴?!?/p>
“沒錯。但這些還遠遠不夠。梁警官,你應該沒有看漏那條最關鍵的信息吧?”
周瞳挑釁地說著。梁遠當然看到了那一條——
嫌疑人大腦中裝有心靈監(jiān)控系統(tǒng),該用戶未存在觸發(fā)犯罪警報記錄。
【心靈監(jiān)控系統(tǒng)】,簡稱心控。是由德爾塔公司在近幾年研發(fā)出的新型監(jiān)控設施。這是一項已經經歷了幾次迭代的技術,一開始還只能通過神經電流進行大數(shù)據(jù)推理,使用范圍也僅限于一些比較重要的職位上的次等公民。但前幾天,政府突然宣稱該項技術已經取得突破,能夠再現(xiàn)使用者內心的想法并進行智能分析,任何一點內心的波動都逃不開這套監(jiān)控設備的檢測。
政府還宣布了另一件事:一個月之后,將在全國全公民范圍內推行心靈監(jiān)控,以此來緩解堪憂的治安狀況,同時也能建立心理模型,幫助公民就業(yè)。當然,光學監(jiān)控的升級維護資金將會迎來大幅度的削減。
按照管理規(guī)定,只要心靈監(jiān)控系統(tǒng)宣布他無罪,梁遠就可以把周瞳直接釋放。
但是,為什么?
為什么明明幾次襲擊都出現(xiàn)在監(jiān)控區(qū),卻沒有光學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監(jiān)控錄像?
如果他真的沒殺人,那么那些被害人的毛發(fā)是怎么回事?
梁遠盯著周瞳,越看越像兇手。
他絕對殺了人!
“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什么都不打算說?”
“梁警官,我還是那個意思。我到底殺沒殺人,需要您自己去尋找答案?!?/p>
梁遠按下桌邊的按鈕。頭一陣痛,從顱內響起熟悉的聲音:
“驗證成功,刑警梁遠。請針對嫌疑人做出處理。”
“三號情況?!?/p>
“滴。這是最終確認。你確定判斷為‘證據(jù)不足,暫時收監(jiān)’是嗎?”
“確認?!绷哼h看著周瞳,從他的肢體動作里透不出一點情緒。
“已辦理完成。刑警梁遠:現(xiàn)在是該案件的自由調查環(huán)節(jié),請依法進行調查。根據(jù)法律,你還有1天11小時58分鐘,請于時間耗盡前回到這里進行深入報告?!?/p>
梁遠推門出去,很快有另一個警察進來把周瞳押走了。至于那兩條機械做的胳膊,不管他有罪沒罪,總歸算是充了公。
離開警局,走在馬路邊上,梁遠看著被汽車和它們的尾焰擋住的天空,心里有點后悔。
他可能不應該選三號情況。如果周瞳獲罪,他得到的獎金加上積蓄應該剛好能把女兒贖回來——甚至還能剩下些錢帶她吃頓好的。但如果周瞳無罪,他沒有信心下一個案子能在短時間內辦完。
早想明白,還不如直接讓他無罪釋放,就算出問題了讓他背鍋,女兒多少是救回來了。
梁遠找了個角落,瘋狂吸著霧化棒,直到自己嘔吐。幾個同樣拿著煙桿的年輕男女看了他一會兒,紛紛避得遠遠的。
吐完,他擦了擦臉上的汗,走進巷子深處。沒有光線的地方拉著警局的橫幅。這里就是第一個受害者,那個面包店老板的女兒死的地方——就是在距離警察局一百米都不到的地方,那個可憐的姑娘變成了尸體。
根據(jù)當初負責調查的警察說,當時巡邏的智能攝像器正好背對這片區(qū)域,所以除了女孩走進小巷的畫面,什么內容也沒有拍下來。
尸體已經被搬走了。梁遠從角落里抽出一個手掌大的黑色方盒,打開開關。簡單的面部識別之后,設備啟動,一個完全還原尸體狀態(tài)的投影出現(xiàn)在地面上,同時還有力學推算的畫面等待播放。
梁遠沒去管那些,他打開耳垂里的照明系統(tǒng),在尸體的輪廓上摸索著。他想找到什么能證明周瞳來過的東西:記號,血跡,指紋……
忙活了半天,他一無所獲——這是當然的。那位同行調查到的所有東西,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會沿著腦紋系統(tǒng)整理到愛麗絲里。
他都知道,但還是對著那團三維成像發(fā)呆。
可能……他從一開始就搞錯了?這件案子的重點,可能并不是搜羅周瞳犯罪的證據(jù),而是去推翻什么……
梁遠不敢再向下想了,他隱約的感覺,自己好像陷進了某人布下的陷阱里,越掙扎,反而會陷得越深。
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識。從體感上來講,就像是腦后哪根細小而脆弱的線斷了一樣。
三個小時后,愛麗絲確認了梁遠生命信號的消失。就算這時候已經是深夜,周瞳還是被人從囚禁的隔間里提了出來。
強光燈打在臉上,周瞳還是像沒睡醒一樣,迷迷糊糊地晃著身子。
坐在周瞳對面的,是那個曾經向周瞳遞煙的老警察,他叫李苴。
“啪!”李苴抽了周瞳一耳光。周瞳不晃了,直愣愣地盯著李苴。
“孫賊,我早從別人那里知道,你小子油鹽不進?!币欢獬橥?,李苴話鋒卻不怎么銳利,“實話告訴你,就在剛才,梁遠的生命信號消失了。我那個傻女兒能不能活,看的就是老梁,他要出了什么事……咱們就不是一耳光能說明白的關系了,懂了嗎?”
周瞳還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李苴也不著急,就坐在椅子后面等著。
一個小時過去,周瞳終于開口了:
“李警官,你知道嗎?半年前研究院做了改革,把試驗品的年齡要求減了五個月。”
李苴把水杯放下,一只手按到腰間,他感覺心里有些發(fā)毛。
“你猜一猜,梁警官去哪了呢?”
與此同時,蜂鳴大作。周瞳體內的心靈監(jiān)控系統(tǒng),響了。
梁遠醒了,他還身處小巷,不過已經不是他昏倒時的那一條了。
模模糊糊之間,他看到了一道身影。
“梁警官?醒醒?!?/p>
“誰?”
“您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但我能告訴您接下來該怎么辦。”
梁遠這才徹底清醒。眼前站著的是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在他的脖子上,也掛著一條和梁遠一模一樣的項圈。
“可能您已經猜到了,想要斷定周瞳有罪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心靈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漏洞。換句話說,如果周瞳被判有罪,德爾塔公司就會蒙受大量的經濟損失?!?/p>
“所以呢?你是德爾塔公司的人?”
西裝男揚了揚頭:“梁警官,這是幾百億的大生意,在這些錢面前,讓一個人蒙冤根本算不上什么。對吧?”
梁遠沒說話。
“對了,您知道是誰替周瞳繳的保釋金嗎?我可以告訴您,就是那群光學監(jiān)控的老板?!?/p>
西裝男給了梁遠一張銀行卡,里面裝著足夠贖回他女兒的錢。而梁遠需要做的,就是宣布周瞳無罪,草草結案。
梁遠沒有理由拒絕??斓较锟诘臅r候,他掏了掏手臂,卻找不到那根煙桿了。
“梁警官,您找的東西我已經替您取出來了?!蔽餮b男在背后對梁遠說,“我們公司的心靈監(jiān)控系統(tǒng)很快就會普及,這種違禁品,您藏不住的?!?/p>
“知道了?!绷哼h揮了揮手,身子一轉,離開了這條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