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光明。”這是他日記本最后一頁的話。

????滿滿的寫了一整頁，執(zhí)拗的將“黑暗”和“光明”放大再放大，仿佛放大一方就能讓自己完全沉浸其中，不被另一方侵蝕。

????日記本的主人是我的同桌，我的朋友，王被。

????我翻開這本孤零零躺在桌兜里的日記本，看到這句話時，是他消失的第三天。

??? （一）

????“媽，我回來啦。”丟下書包我溜進廚房看今天的晚飯。

????“快，宣兒快來端飯吃飯了?！眿尡е艿軉问帜弥鴾讛嚭椭★?。

????唉又是白菜，我接過媽手里的飯勺盛飯。

????昏黃的燈光下，油漬漬的木桌中間擺著一盤清炒白菜，一家四口圍坐在桌子邊，電視放著不知道什么節(jié)目，不時“刺啦啦”的閃動著。

????“孩他媽，咱明天村里要開個大會你知道不，”爸一邊端著碗一邊說。

????媽回頭看了眼電視上的日期：“明天啥日子啊要開大會？”

????“聽說咱這要拍個節(jié)目。”

????“咱這窮鄉(xiāng)僻壤勒，有啥子好拍的?！?/p>

????“誒那你就不知道了，聽說是要拍個鄉(xiāng)下孩子和城里孩子互換的節(jié)目，就是讓咱這勒孩子去城里住幾天，那邊的小孩來這玩幾天，聽說不少給錢勒?！闭f到錢字爸聲音小了小，我悻悻然的扒拉著白菜，挑出綠油油的白菜葉子吃。

????“真嘞？還給錢？能有這么好的事？”媽突然升高了音調，又突然想起什么，降低了聲音。

????“那可不，現(xiàn)在村里都想著把自己孩子送去，那邊只要一個人?！卑终f著，眼睛往我這瞟了瞟，我沉默的啃著菜葉子。

????媽把頭湊了過去：“那你說，咱家宣兒行不行？”

????“我明天開大會問問去?！卑忠残÷曊f。

????我不知道他們說的城里是什么樣，從小到大我就在爸媽說的“窮鄉(xiāng)僻壤”里長大，我喜歡這，喜歡我家的阿黃，喜歡小河邊放牛的虎子哥，喜歡學校里的劉老師，讓我去那城里我可不去，我才不在乎多少錢勒，我家阿黃沒了我沒有吃的可咋辦。

????我沉默的嚼著白菜梗，想著吃完飯要疊個大面包，明天去學校一定要打敗小被，不知怎的，今天的白菜格外的沒味道。

（二）

????中午下了學，我抓起書包就跑，今天爸去開大會，肯定能給我?guī)Ш贸缘幕貋?，上次哥回來給我?guī)У奶欠艍牧硕紱]舍得吃，這次我一定先吃了嘗嘗滋味。

????跑回家去爸還沒回來，我又一溜煙跑了出去，“媽，天熱，我去接爸回家——”爸肯定在村廣場，他們每次都在那開大會。

????“你呀，怕是去接好吃的了。”媽抱著弟弟攔不住我飛奔出去。

????今天天熱的很，頭頂?shù)奶柮髌G艷的照著，空氣都燙的冒著煙，我遠遠的看到人群，又湊近找了棵樹躲著，他們開大會從不讓小孩聽，嘁。

????“說了一上午了，大家也都說完想讓誰去了，我知道你們都怎么想的，但咱也得公平，王被這孩子沒爸沒媽的，你們都替自己孩子說，誰替小被說啊，要我看啊我今天就暫當小被的監(jiān)護人，也替他說說話?！崩洗彘L抽著煙坐在最前面說。

????一旁的書記等人紛紛點頭，都說小被這孩子可憐。

????臺子下出了聲，“那不行咱就投票！誰票多就誰去！”“行！投票行！”

????老村長掐了煙，往地上一扔，又用腳捻了捻，扭頭和書記一行人對視了一眼，笑道：“行，都聽大家的，咱投票決定吧?！?/p>

????最后一群人投了票又怕村長背后做手腳，當面數(shù)了票數(shù)才罷休。

????“王被，五票！這可是大家看著的啊，公平公正！”老村長揮舞著四張寫了名字的白紙，“那這回就讓王被去，唉王被這孩子也可憐，沒爸沒媽長這么大，讓小孩去體驗體驗生活你們還不愿意，這回就這么決定了。”

????臺下一片無聲，蒸爐一般的天氣烤著人們心里的一點良知，看結果已定躁動著要散會。

????“大家伙別急，這時候小被也下學了，咱不能一意給人小孩做決定，”老村長扭頭招了招手，“老王，你去，把小被給叫來，他家離的也近，咱也得問問小被自己怎么想的。”

????小被這人向來沉默寡言，班里只和我玩得起勁，叫來了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還不如不叫，早知道我該提前告訴他這事，讓他不要去，城里有什么好的啊，如果是我我肯定不去。

????我趴在樹上，樹葉遮蔽著一塊陰涼，涼絲絲的帶著一點清香，好想吃冰棍啊，什么時候才能散會呢。

????王被被叫來了，大抵是路上聽王叔說了一些，眼眶紅紅的，抿著嘴低頭不說話。

????“小被啊，”老村長拉了拉小被的手，“伯伯給你爭取了一次機會，讓你到城里玩幾天，你想去嗎？”

????“我還……還能回來么，我爸我媽還在這里，我……我不能走。”小被越說越哽咽，眼眶又紅了幾分，連臉也急的紅紅的。

????“誒當然了當然回來了，小被是這的人，伯伯不會把你丟在外面的，”老村長忙拿了紙遞給小被，“而且你想啊，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可多了，你爸爸媽媽多想讓你生活在城里啊，那的叔叔阿姨也對你好，你就當放假了，去玩幾天。”

????“他們……也想讓我去嗎？”小被突然抬了頭。

????“對啊，你就去玩幾天，好不好？”

????小被沉默著。

????“那伯伯就當你同意了啊，很快就回來了，”老村長摸了摸小被的頭，“大家也看到了啊，小被這孩子也不容易，這回就讓他去了，大家散會吧?！?/p>

????聽到散會這倆字，我呲溜一下跳下樹來，穿過人群擠到爸旁邊，“爸我想吃冰棍！”爸陰著臉，但還是拉著我往小賣店走去，下意識的，我回了頭，目光和臺上的小被撞到一起，他愣愣的，看的似乎是我，又不是我，好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他看的不是我，是我和爸牽著的手。

????小被猛地轉過頭去，重重的對老村長點了點頭，村長笑了，慈愛的摸了摸小被的頭。

????我轉過頭去，想著一會兒拿哪根冰棍好。

（三）

????爸一回家，就拉著媽進了房，重重的關上門。

????我吸溜著冰棍，打發(fā)阿黃到別處玩，悄悄趴在窗沿下。

????“咋樣啊今天？”

????一聲悶響，“村長那老東西，就是想獨吞那錢！什么為小被著想，這么多年了他管過那孩子嘛！”

????“王被？讓這孩子去了？”

????“可不是嘛，我看一早就是打算好的，他肯定跟書記那幫人說好了分錢，要不然那孩子會有那么多票？”

????“要我看，就算讓王被去了，那錢也不該給他村長，他憑什么拿人家的錢，就欺負小孩不懂事唄！”爸憤憤的語氣，像是為誰打抱不平。

????“哇啊——”一陣嬰兒的啼哭打亂了一場正義討伐，我一驚，悄悄縮回房間。

????天好像沒那么熱，冰棍也沒那么好吃，我丟給阿黃，阿黃歡快的跑來，舔著地上化了水不成形的冰棍。

????后來的兩天，小被一直沉默著，連我也不一起玩了，我還等著贏他的打面包呢，可我沒想到，他再沒和我說過話。

（四）

????小被走了，換了個小霸王回來。

????小霸王來的第一天，弄得村里雞飛狗跳，他替了小被的位置，該是來上學的，可偏不，吵著要走，聽說好幾個人抬著個大塊頭追著他跑。

????那個大塊頭叫相機，對著哪就能照哪，照完的東西直接就能到電視上，我才知道小被能上電視，早知道我就也去了。

????小霸王第一天住小被家里，我夢里想著我給小被折的千紙鶴會不會被他發(fā)現(xiàn)悄悄帶走，第二天就聽說小霸王半夜被接到了村長家里，說是小被家他下不去腳。

????哼，才不是呢，我去過小被家，比我房間整齊多了。

????第三天小霸王終于來上學了，和我同桌，我看他一個人趴著可憐，邀請他和我一起打面包，他切了一聲把頭扭到另一邊繼續(xù)趴著。

????我也切了一聲，好不知趣的人，我把面包拆了折成小星星，等小被回來送給他，沒他在我的“常勝將軍”超大面包也失去了存在價值。

????后來三天小霸王也沒來上學，聽說他去地里幫人干活了，村里人都夸他勤奮能干，完全忘了第一天的雞飛狗跳，一個個都夸城里的孩子教養(yǎng)好，不知道幾個是真心，反正我是不信，城里到底有什么好的呢？

????小霸王終于走了，村里終于恢復了平靜，小被也要回來了，我開心得想著明天去接他，小被看到我給他折的小星星該有多高興，夢里都樂開了花。

（五）

????遠遠的看到老村長的電動三輪，我期待的從爸身后探出頭去，小被窩在三輪后面車簍的角落里，抱著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全新的包，仔細一看小被穿著的也不是去的時候穿的那身，整個人都像是全新的，是我沒見過的小被。

????我有點怕生，倒不是怕小被，是怕小被這一身行頭，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和我們格格不入。

????小被跳下三輪，我趕緊湊過去，小聲說：“吶，這是我給你折的小星星?！?/p>

????小被生硬的扭過頭去，我的手舉著星星僵硬的停在空中，周圍的空氣都降了幾度，我不知道該再說些什么，紅了眼眶，強忍著眼淚不要不爭氣的流出去。

????一雙大手及時把我抓了回來，我撲在爸的懷里，一動不動等著眼淚干涸，心想，我再也不理你了王小被！

????那天不知道怎么回的家，腦袋暈暈乎乎的，生氣不甘委屈全擠進腦袋里，我又強忍著面無表情，做夢前哭了個水泄不通，連帶著晚上的夢，都是噩夢。

（六）

????第二天小被就來上學了，這也是他在學校的最后一天。

????進了教室，我冷冷的走到座位上，為昨天的事賭氣一般的不和他說話，但我又想，如果小被和我說話了，我就原諒他。

????可他一上午都沒和我說話。

????我悄悄的扭過頭去，小心的用眼角撇著小被的一舉一動。

????他低著頭，全然不顧老師的言語，桌上放著一個精致的小本子，他拿著黑色墨水筆，一筆一筆重重的劃在紙上。

????他沉默的樣子，既不像輸了游戲生氣的小被，也不像寫錯字懊惱的小被，也不像那天沉默著點頭的小被，這個小被好陌生，嚇得我不敢搭話。

????也許我就這樣錯過了與小被最后說話的機會。

（七）

????王被消失三天了。

????村里沒有人知道，只有我和王老師知道。

????上課時，在大家默寫課文時，王老師悄悄走過來，低下頭小聲問我：“王被沒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我沉默著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我隱約覺得自己知道又清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最后我搖了搖頭，我確實不知道。

????后面的課文默寫我一句也沒寫出來，明明昨天晚上背了一晚上，腦海里卻只有小被偏過身去重重用筆劃本子的樣子，還有刷刷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

????下課后我低頭去小被桌兜里翻找，想看看小被有沒有留下什么蛛絲馬跡，時至今日我還想著是和小被玩的一場捉迷藏，他一定是留下了線索等我去找他。

????沒成想找到了那個精致的本子，小被回來拿著的重重落筆的那個，是個日記本。

（八）

????六月九日

????今天真是神奇的一天！

????早上我跟著大人們坐了飛機，真的太神奇了！那么大又笨重的東西竟然可以在天上飛。飛機很快就到了我們要去的地方，叔叔說我跨越了半個中國呢，那我現(xiàn)在離小宣是不是好遠了呢？

????城里真的是干干凈凈的，這里沒有泥土沒有大片的菜地，我小心翼翼的不敢亂動，怕弄臟了東西，到了城里這家更是我沒見過的，他們家好大好大，我不敢到處看，后來阿姨給我找了身新衣服讓我去洗澡，這里洗澡的東西我也不會用，總感覺他們有點嫌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中午叔叔阿姨帶我去吃了好吃的，我從來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不過聽說那一頓飯就花了五百多，我聽到的時候很震驚，村里每天給我一元讓我吃飯，五百多是多么的多啊。

????晚上阿姨看我看這個本子好久，就把這個本子送給我了，我就用它記錄這幾天的生活吧，等回去了拿給小宣看，讓他也看看城里的生活。

????爸爸媽媽真的也想讓我生活在城里嗎？像村長說的那樣？

????六月十日

????今天早上叔叔阿姨又帶我出去了。

????……

????城里真的很好，我好想留在這里。

????……

????六月十一日

????今天已經(jīng)不知道記什么了，這里每一天都好新奇，這里的人每天都生活在這里為什么完全沒有感受到這種厲害呢？

????……

????可是離我回去只有三天了。

????……

????六月十二日

????我不想回去。

????那里什么都沒有。

????……

????六月十三日

????無

????六月十四日

????無

????六月十六日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光明。

????本子最后有字的一頁，是三天前小被在學校寫的，滿滿一頁，都是“如果”。

????我悄悄把本子收進書包里，我想小被不愿帶走的這本日記本，也不愿被別人看到。

（九）

????后來什么也沒發(fā)生，沒有人在乎小被，這個村子提起小被最多的那段日子已經(jīng)塵封在角落里，人們忙著閑聊，忙著生活，像發(fā)生這件事之前一樣。

????或許很久很久以后，突然有一天，人們想起了那個沒爸沒媽的小孩，大概會疑惑一句，他去哪了呢，就沒有了。

????可是還沒到這“突然有一天”，小被就突然被想起了。

????放學后，我背著書包悠哉悠哉的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村口有幾個女人每人端著碗飯邊進行這每天晚間的小聚會邊閑聊著，離她們越走越近時，我聽到了兩個字“王被”。

????我放慢了腳步。

????“真是那孩子嗎？”

????“我男人回來說的，”女人又往前湊了湊，小聲說，“村長昨天晚上去接的尸體，警察送回來的。”

????“警察？犯了啥事??？”

????“沒，他沒犯事，聽說他拿著節(jié)目里那人家給的錢，去城里打工了，說是城里，也就是干苦力活，聽說惹了不該惹的人，叫人給打死的。”

????“平白出現(xiàn)尸體哪行啊，警察判了個意外死亡，找附近工地問的才知道是王被，工地也不敢認，畢竟是童工啊，只說是附近的小混混，然后趕緊給送過來了?！?/p>

????“本來尸體放了好幾天了，警察讓他們直接在那火化了再帶回來，但村長偏不?！?/p>

????“村長那天對著尸體哭啊哭得可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說是對不住這孩子，要留個全尸跟他爸媽葬在一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