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階試煉】我和我爸媽
小時候,有一個秘密我一直沒敢跟爸媽說,那就是:我一直以為我不是他倆親生的。
這得從我開始學普通話以后說起了。我第一次學普通話應該是在城里上學前班,放學回去我還蹦蹦跳跳的,見了我爸特興奮地叫了一聲“爸爸”,然后挨了一巴掌。我小時候特慫,被打了也不知道問為什么,只是以后不再在家里說普通話。
但我覺得普通話是挺美好的東西,電視里的人都說普通話,書上的文字也是普通話的發(fā)音。我爸怎么就不待見普通話呢?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
從那以后,我就開始用普通話思考,用方言生存。事實證明,我對思考的欲望遠遠大于生存,因為我在家很少說話。我的方言說得很爛,但至少不會挨打。
那時候,家里還是有許多其樂融融的畫面的。
小學的時候,我家做生意,臨著大馬路一排房,隔壁是收廢紙的,我總跑過去扒拉書來看,房子后面是堆放廢品和加工的地方,房子前面一片平地接著大馬路,平地旁邊有個大坑,坑底是條小河溝,水流清澈見底。夏天漲水的時候,大坑就成了池塘,等到夜里涼快,魚蝦都跑出來。我們一家子拿著洗臉盆、洗衣盆,打著手電筒把小河溝上游堵得死死的,小半夜就能撈上一大盆泥鰍,幾條扁平的魚和幾只小龍蝦。
那時候,我爸媽對食物簡單粗暴,一大盆的泥鰍,一大鍋燴了,一連吃上幾頓,險些把我吃吐了。小魚忘了怎么處理,小龍蝦不會吃,就放桶里,讓它們偷偷跑掉。
這樣熱鬧的日子是尋常而寶貴的,但我依然沒有在家說過普通話。上學讓我積累了許多普通話的知識和詞匯,有時候,我真的很想用普通話跟我爸探討一下我家以后的發(fā)展,我也很好奇我爸的腦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不過我不敢。
思想的洪流被懦弱的大壩截了流,我只能堅定地認為,我爸跟我不是一類人。有時候,我半夜睡不著,腦袋倒掛在床沿,一睜眼就能看到天上的月亮——那時候我住的房子沒門,我就想:我的父母是不是在月亮上?他們什么時候來接我呢?
我努力做一個聽話的孩子,但我心里知道我都是裝的。直到大學的時候,我離開了家,只有需要生活費的時候才會給家里打電話。
這些年,爸媽不再起早貪黑地收廢品了,改做建材租賃了。我不知道他們生意做得怎么樣,但是我不向他們多要一點兒生活費。到這個時候,我跟爸媽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交流過,我只是扮演一個好孩子,做他們讓做的事,說他們想聽的話。他們忙的時候,也是累得吃不上飯、睡不下覺,他們也默默承受了許多老師同學對我的各種評價,只是從來沒有跟我講過。
我與爸第一次激烈的沖突,大概是在大三暑假實習的時候。那個時候,我爸對我的人生的指點江山,讓我厭惡到了極點。
我一直沒有生存的天分,暑假里也不知道怎么找兼職來做,就去到當?shù)氐囊粋€晚報碰碰運氣,結果竟然成了,代價就是訂一年的報紙。這個錢不算什么,我爸爽快地答應了。報社的工作一言難盡,但是我不喜歡。我爸卻屢次讓我給主編送禮,以便畢業(yè)后能過去上班。當時我很憤怒,嗆了他一頓。我媽當時嚇壞了,后來對我說,那時候我眼睛里全是仇恨。
我自己也嚇到了,我竟然仇恨起來了。我和爸媽似乎已經(jīng)不能通過言語溝通,只是感受著彼此的情緒以選擇進退。
那時候,我似乎是鐵了心工作以后要遠離爸媽,每次看他們都想著以后怕是很難見面,心中生出了許多不舍。
大四的時候,天氣突然轉涼,我爸送貨的時候,順道來學校給我送羽絨服,還送了一包炒花生。我看到他手上的污泥和頭上的白發(fā),心里很難受。這時候,我已經(jīng)明白,我是他的女兒,可是,我和他已經(jīng)離得太遠了。我想掙脫他的“控制”遠走高飛,他只能送我一包炒花生讓我吃飽穿暖。我們分明有很多話想要說,但開口只是“錢還夠花么”“夠”。
工作后,我和我爸的拉鋸戰(zhàn)并沒有停止。相親成了我們的新戰(zhàn)場。一連幾年,我的單身似乎都是我們家的恥辱,讓爸媽抬不起頭來。我們之間除了“相親”沒有任何交集,也沒有任何話題。爸媽并沒有逼迫過我,但是,我真的很害怕。我有時候望著窗外,甚至擔心爸媽會突然出現(xiàn),帶著幾個人把我綁了隨便嫁給什么人。
我有了許多閑暇時間,自己買了電腦,看了許多電影和書。有一部《海角七號》最先觸動我,我看著電影里出走的年輕人和被遺忘的老人,就想起我和爸媽。我看得很心酸,怕我和爸媽會像電影里那樣相互拋棄在時間的洪流里,渾然不知,無能為力。但是,我們確實在互相拋棄。我們長得那么相似,性格那么相似,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幾年,可是,卻彼此陌生,互相傷害。
我非常自負地認為看了這些電影,我就真的能理解爸媽,我甚至覺得自己付出了許多去緩和我們之間的氣氛。但是我拙劣的演技看在爸媽眼里,怕是更加痛苦吧。
去年十月,天涼了,我想跟爸媽借錢買房。我爸勸我不要買,先結婚,我突然不能控制自己。那天我突然就裝不下去了,我聽不進去爸媽說的任何一句話,我埋怨爸媽不愛我,我埋怨他們嫌我丟人嫌我不賺錢,我埋怨他們偏心弟弟妹妹,我埋怨他們這么多年從來沒關心過我在外面的生活……
我哭了很長時間。在我看來,十幾萬對于爸媽來說只是個小數(shù)字,他們可以用在很多地方,就是不能借給他們的女兒。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朋友也安慰了很久。把生活掰碎了來看,我才終于明白,或許我的爸媽真的拿不出那十幾萬,至少不能輕輕松松地拿出十幾萬。而且,他們真的怕我扛不住做房奴的壓力。他們近乎瘋魔地希望我能穩(wěn)定、安定,只是因為他們吃了太多的苦而不希望我吃。于是,我哭得更厲害了,我為自己“不懂事”、不理解父母感到難受。我裝了那么多年的好孩子,從來沒有裝到位,爸媽也沒有拆穿。反倒是我,在父母的庇護下,一直活得沒心沒肺。
這似乎就成了一個轉折點,我開始努力想要多賺錢,分擔爸媽的壓力,爸媽也跟我聊起對工作的安排和設想。我以為我在了解他們,他們也努力理解我,但是時間還是不費力地將我們推向兩條軌道,注定漸行漸遠。寫下這行字的時候,我淚流滿面。
剛剛過去的十一,我在家呆了一個星期,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但是我呆得很開心。
每天跟爸媽一起干活,討論吃什么,一起看電視,一起回老家,一起逛街。我也坐辦公室太久,對簡單的體力活是很來勁的,并不覺得吃力,甚至做得很開心。爸媽跟我一起干活也很開心,還給我開了一千塊錢的“工資”。
我和我爸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我們都喜歡喝羊肉湯。我和我爸有時候可能很讓我媽發(fā)愁,因為我倆都有逆反心理,我媽讓吃什么我倆偏不吃。比如脆柿子。后來我?guī)Щ貋硪恍?,發(fā)現(xiàn)確實挺好吃的。
爸媽才不過五十來歲,卻似乎比同齡人更快老去。爸的學習能力似乎下降了不少,不會用支付寶,也不想學。媽也不看電視劇了,每天晚上看斗地主。媽總是反反復復地說一件事,腿總是疼,我讓她去看看她又不肯。相對的,我媽讓我買衣服我也不買。我們仨湊一塊兒真成了仨大孩子。
我在家呆的時間長了,回到工作的城市反而一時改不了口,張口就是方言。平時也常跟父母語音,說說最近的天氣和家里干不完的活,說著說著,干不完的活就成了賺不完的錢,總歸是開心的。我并不覺得我與爸媽突然理解了對方,只是有一種奇妙的感情在我們之間流動,讓我們不必局限于文字的交流,就能通達對方的心意,那份永遠朝向對方,溫暖又可靠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