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收到斥候的消息，藍(lán)允與李炬峣一同站在城墻上，遙遙的望向北方。未幾，遠(yuǎn)處緩緩出現(xiàn)了一支軍隊，那風(fēng)中舞動的軍旗上，赫然是一個大大的“宸”字。軍隊很快停下了前進(jìn)的腳步，顯然是已經(jīng)收到了蒼西失守的消息了。

李炬峣瞅了半天，悻悻的將手中的弓箭交給了旁邊的護(hù)衛(wèi)，撇嘴道，“離得這么遠(yuǎn)，膽子可真??！阿允，要不我?guī)顺鋈ィ辣碧媚景?！?br/>

藍(lán)允無語的看了他一眼，伸出一只手把李炬峣往旁邊撥了一下，“別鬧！有消息說，北堂墨染這一次帶了附近兩個州府的兵馬來的，后續(xù)還有增援，咱們?nèi)耸植蛔悖灰p舉妄動！你往那邊去點(diǎn)，擋著我了！”

李炬峣順著藍(lán)允的力道晃了晃身體，腳下卻是一動沒動，“離的遠(yuǎn)著呢，沒什么可看的！父親他們離得不遠(yuǎn)，飛鴿傳書過去，最多三日也就過來了，咱們才不怕他們?nèi)硕嗄?！?/p>

藍(lán)允無奈的抬頭看了看天，有些憂慮的說道，“如今已進(jìn)十月份了，天也漸漸的冷了，越往北去，咱們的兵馬就越不適應(yīng)北靖的氣候，只怕?lián)尾欢嗑昧?！”其實這時候并非南晏興兵的最好時機(jī)，只不過他知曉布防圖，為著防止遲則生變，不得不開戰(zhàn)了。

李炬峣皺了皺眉，“得問問父親，陛下哪里有沒有什么打算。若是這么僵持著，只怕朝中也會有異議吧！”畢竟，軍中的軍餉補(bǔ)給都是一筆很大的開銷，時間一長，國庫也支撐不住。

藍(lán)允突然說道，“縣衙后院那對母子，這兩日送去北靖軍中吧。”他微微嘆息道，“君子死節(jié)，我雖是做不到，但對他倒是有幾分欽佩。他的家人，還是送回北靖吧！”

李炬峣的眉頭皺的越發(fā)的緊了，他心里還是很在意那日那孩子的事，只是他也實在無法對手無寸鐵的婦孺做些什么，只得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好那人雖是入殮了，卻還沒下葬，就將他的棺槨連同那對母子一并送過去吧?！?/p>

藍(lán)允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瞥了一眼北靖軍隊的方向，“看樣子是打不起來了，我先回去了，還有好些文書沒看呢！”自己這邊固然人馬不多，不適合出城殺敵，但到底也算占了地利，城中的北靖人不過將將喝了兩頓的稀粥，身體尚未恢復(fù)，也做不了什么。反觀北靖那邊，因著日夜兼程的趕路，人困馬乏，地利人和皆是不占，至少現(xiàn)在應(yīng)是不會倉促進(jìn)攻的。

“行！”李炬峣正巴不得藍(lán)允趕緊離開這呢，急忙說道，“你先回去，我再看看，一會回去陪你用午膳。你也別太著急了，那些文書什么時候看都行，千萬別累著了！”

“知道了，真是啰嗦！”藍(lán)允笑著擺了擺手，帶著藍(lán)湛和幾名護(hù)衛(wèi)下了城墻回去了。

李炬峣目送著藍(lán)允離開了，這才轉(zhuǎn)過身目光冰冷的看著那“宸”字軍旗，許久之后才冷哼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北靖軍隊，北堂墨染瞇著眼觀察著蒼西城墻上站著的幾個人，突然，一道身影一閃而過，讓他的心里一陣悸動，不由的問道，“那是誰？”

北堂墨染身后，因為擔(dān)心所以也跟著一起來了的蘇尋仙聞言，往對面城墻上望了望，“你說穿甲胄的那個，應(yīng)當(dāng)是南晏這次的先鋒將軍，大將軍李宏遠(yuǎn)的幼子，李炬峣?！?/p>

北堂墨染皺了皺眉，“不是問他！”

蘇尋仙挑了挑眉，“那是那個穿藍(lán)衣服的人，據(jù)說這一次輔助李炬峣的軍師是洛邑藍(lán)氏的嫡長子，藍(lán)允，不知道是不是那個。”

北堂墨染不知為什么心里有些煩躁，“不是，方才有一個穿著灰色披風(fēng)的人影！”

“嗯？”蘇尋仙詫異的仔細(xì)望了過去，可是好一會也沒看到北堂墨染說的人，“王爺，沒有穿著披風(fēng)的人啊，你該不會是看錯了吧？”

北堂墨染抿了抿嘴，他也有些不確定了，畢竟離得有些遠(yuǎn)，“算了……你方才說什么？藍(lán)允？就是藍(lán)家那個常年休養(yǎng)的病秧子？他竟然來了戰(zhàn)場，藍(lán)家是準(zhǔn)備讓他死在這么？！”

只是話一出口，北堂墨染心里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卻怎么也想不明白，“罷了，傳令全軍，后撤十里，安營扎寨！”說完，扯著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準(zhǔn)備離開，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蒼西城墻那里。

午后，北堂墨染正與蘇尋仙商議如何奪回蒼西的時候親衛(wèi)突然來報，言說從蒼溪城出來了一小隊人馬，遠(yuǎn)遠(yuǎn)的留下了兩人一棺便撤了回去，他們上前盤問，才知那是已故的蒼西縣令周大人和他的家眷，是以特意來請示一番該當(dāng)如何處理。

北堂墨染聽聞，與同樣詫異的蘇尋仙對視了一眼，思忖片刻，便讓人將他們接回了軍營。

周夫人很快攜著孩子前來拜見北堂墨染，剛一進(jìn)營帳，周夫人便拽著孩子直接跪在了北堂墨染的面前，“妾身周王氏，攜子拜見宸王殿下！”

北堂墨染微一抬手，“周夫人起來吧！”

周夫人卻并沒有起身了，而是拉著孩子給北堂墨染磕了一個頭，言辭懇切的哀求，“王爺，南晏人奸詐，暗中買去了城中大半存糧，又圍而不攻，以致城中斷糧，百姓無米下鍋，先夫?qū)嵲谑遣蝗贪傩帐芸?，被逼無奈，這才命人開了城門，引南晏軍隊入城。如今，先夫已然殉節(jié)，若是朝中仍要降罪，妾身愿一力承擔(dān)，只求王爺開恩，放過先夫這唯一的一點(diǎn)骨血吧！”

“阿娘！”那孩子哪里還看得出來面對藍(lán)允時的倔強(qiáng)不屈，紅著眼看著自家娘親。只是這孩子顯然被教育的極好，并未哭鬧歪纏，而且乖巧的跪在母親的身邊，默默地垂下了頭。

北堂墨染無意為難他們，“周夫人快請起來吧！本王并非那等不辨是非之人，哪里不明白周大人所做為何呢！夫人放心，本王自當(dāng)上奏父皇，讓父皇亦知曉周大人忠義之名！”

周夫人聞言，掙開了想要扶她起身的楚副將的手，感激的又給北堂墨染磕了幾個頭，“多謝王爺！”有了這樣的名聲相護(hù)，至少她的孩子可以如普通的孩子一般長大！

北堂墨染溫聲問道，“周夫人日后，可有何打算？”

周夫人低頭摸了摸孩子的頭，“妾身欲帶著孩子扶靈返鄉(xiāng)，一則讓先夫魂歸故土，二則，故鄉(xiāng)尚有些祖產(chǎn)并族親，也能做個依靠，好讓我將這小兒撫養(yǎng)成人……”

北堂墨染點(diǎn)了點(diǎn)頭，吩咐道，“尋仙，派一隊人馬，護(hù)送周夫人返鄉(xiāng)。另外，封些銀兩予周夫人。”

周夫人急忙推拒，“妾身多謝王爺，得王爺派人護(hù)送，已是感激不盡，怎好再受王爺?shù)馁p賜！”

“收著吧！”北堂墨染抬手阻止了周夫人的話，“周大人的事，朝廷是不會有任何封賞的，這點(diǎn)子?xùn)|西，權(quán)當(dāng)是本王對周大人的敬意了！”周縣令畢竟也算是開門迎敵，雖說情有可原，但朝廷自是不會鼓勵這種行為，不追究降罪已屬不易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封賞。

北堂墨染突然又開口問道，“周夫人在蒼西城中，可曾見過南晏軍隊的軍師？”蘇尋仙疑惑的看向北堂墨染，不知道他怎么會想起來問這個。

北堂墨染抿了抿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想到這個了，他本以為周夫人乃內(nèi)宅婦孺，該是不知曉這些的，正準(zhǔn)備揮手讓她們離開，周夫人卻開口道，“妾身見過的?！?/p>

滿營帳的人一起詫異的看向周夫人，讓她有些不自在的緊了緊牽著孩子的手，片刻后，還是公允的說道，“說來還要多謝這位大人，他命人將妾身母子二人安置在縣衙后院，不但不曾讓人打擾我們，還命人為我們準(zhǔn)備了食水和孝服。這一次，也是那位大人派人將我們送過來的?！?/p>

蘇尋仙無語的把玩著手里的扇子，心里感慨著文人的迂腐和心軟，就聽著北堂墨染竟又向周夫人問起了那人的長相，心里不免有些不解。

周夫人略略回憶了一下，“那位大人約莫弱冠之齡，相貌清秀俊逸，氣度飄然，淡定從容，只是眉眼間似乎隱著一絲郁色?！碑?dāng)時情況危急，周夫人本不該這般注意到那人的長相的，奈何那人生的實在太過出眾，乃是周夫人生平僅見，便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北堂墨染手一緊，眼中似乎醞釀著什么，又接著問道，“那人身邊，可有跟著一名形容有些滄桑落拓的武者打扮的人？”

“這倒不曾！”周夫人肯定的回道，“除了幾名護(hù)衛(wèi)之外，那位大人身邊還跟著一名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看那模樣，應(yīng)是那位大人的血親?！?/p>

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北堂墨染抿了抿唇，突然從懷中拿出一張紙，命人遞給周夫人，“敢問……夫人……蒼西城中所見之人，可是……畫中之人？”

周夫人驚疑的看了北堂墨染一眼，展開了手中的紙。一旁的孩童好奇的踮起腳看了一眼，驚訝的說道，“阿娘，這不就是那個人么！”

周夫人睨了他一眼，“王爺，那人確實與王爺畫中之人極為相似，只是更加消瘦些。至于是不是一人，妾身不敢妄言！”

北堂墨染這一瞬間竟有些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了，他只覺得腦海里似乎一片空白，長久束縛著內(nèi)心的壓抑痛苦和悔恨悲傷似乎在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可取而代之的無名之火卻似乎要將他整個人都焚燒殆盡了。

“王爺……王爺……墨染？！”蘇尋仙按著北堂墨染的肩膀，著急的喊著他。北堂墨染終于回過神來，他勉強(qiáng)笑著說道，“勞煩夫人了，夫人且先去休息一番，稍后會有人送你們返鄉(xiāng)的。”

周夫人猶豫著沒有退下，片刻后，她似乎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王爺，妾身還有一事相告！”

北堂墨染閉了閉眼，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氣，強(qiáng)行壓制自己內(nèi)心噴薄欲出的怒火，“夫人請講！”

周夫人斟酌著說道，“王爺，先夫曾在蒼西縣衙中，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條損毀了的密道，不知是何時為何人所修。先夫?qū)@些一向感興趣，是以便在空閑的時候嘗試著修復(fù)改造?！?/p>

北堂墨染和蘇尋仙倒并不覺得驚奇，蒼西距離邊境不遠(yuǎn)，有那等膽小之人提前做些準(zhǔn)備，倒也不足為奇。蘇尋仙卻是有些不解的問道，“既有密道，緣何不從密道中逃出？”

周夫人苦笑道，“大人不知，那密道粗糙逼仄的很，無法容納太多人同時通過，且出口雖在城外，但卻距離城墻不遠(yuǎn)。當(dāng)時南晏圍城，那出口實是在南晏的包圍圈之內(nèi)。”

蘇尋仙看了北堂墨染一眼，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好無奈的說道，“還請周夫人隨楚副將一起，將那密道的出入口處，內(nèi)里的情況詳細(xì)描述一下?！?/p>

“自當(dāng)如此！”說完，周夫人沖著北堂墨染和蘇尋仙行了一禮，帶著孩子和楚副將一同出去了。

待到帳中只剩兩人的時候，蘇尋仙擔(dān)憂的看向北堂墨染，“墨染，你……你沒事吧？”

北堂墨染看著手中的畫，恍惚中好像回到了畫中那個時候。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后了，他坐在書桌旁處理公務(wù)，抬頭就看見安之靜靜的坐在另一邊的小案旁，用自己親手寫的字帖描紅。

北堂墨染從有記憶的時候就知道，他必須不停的努力，不停的去爭去搶，才不會被自己其他的那些異母兄弟踩在腳下。可就在那一瞬間，他才真正明白，書中所說的“歲月靜好”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一瞬間，北堂墨染甚至覺得，如果可以讓這一刻永恒，那么從前心向往之，夢寐以求的皇位，似乎對他也沒有了那么大的吸引力。

他忍不住將公務(wù)放到一邊，鋪開紙畫了那幅畫，卻又不好意思讓安之發(fā)現(xiàn)，自己偷偷的收了起來。直到安之出事后，才找了出來，日日放在衣襟里面，貼身攜帶。

可如今想來，當(dāng)真是諷刺的緊！北堂墨染看著畫沉默了許久，突然冷笑一聲，幾下子將畫撕了個粉碎，又起身回到自己的營帳，將枕邊的那只小壇子拿起來，狠狠的砸在了地上，抬頭看向蒼西城的方向，“謝安之……藍(lán)允……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