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窩子是哈薩克人冬天居住的地方，木頭搭建，四周用了石頭圍砌。

我浮想聯(lián)翩，冬天，狼會來敲門嗎？熊會來敲門嗎？旱獺會來敲門嗎？那養(yǎng)得肉滾滾的，一身黃皮毛發(fā)，形似小狗的旱獺，是這片土地上的小主人，草原上隨處可見它們的洞穴。它們走出洞穴，在花草間閑遛，警覺性很高，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嗖”地鉆洞里去了。發(fā)出的叫聲，有點類似于雞打鳴。有時也像小娃娃在笑，咯咯咯的。也時見成群的牛，成群的羊，成群的馬。它們在草地上漫游，閑閑地嚼著鮮花。那么多的鮮花，它們想吃哪朵就吃哪朵。它們比從前的國王還要奢侈。兩只羊依偎在花叢中，盯著過往的車發(fā)呆，它們看上去，無所事事，卻又安詳?shù)媒腥思刀?。小牛擠在母牛身邊吮奶，母牛的眼神，望上去真慈善。那奶里，有草的香，花的香，陽光的香，雨水的香，雪的香。小牛也是幸福的。

雪山做了草原的屏障，而草甸上，峽谷中，都是茂密的草，茂密的花，五彩紛紜。也有小片的森林，點綴在峽谷中，草甸上，很奇特。牛馬經(jīng)過。牛馬不看人，它們神情肅穆地，從一片草地，走向另一片草地。從一個山頭，走向另一個山頭。仿若巡視家園的士兵。

獵鷹臺上有沒有鷹，我不知道，我沒有關(guān)心那個。我的整個心，都放在草地上的那些花身上。真沒見過那么多的花，多如牛毛。是，我詞窮了，也只能這么比喻了。它們都拼著命，往終極里開著，各自端出自己的好顏色。野蔥的花，像紫色的繡球，它們舉著那樣的“繡球”，不知要拋給哪個心上人。

阿克蘇黃金蓮滿身的貴族氣，金黃的花朵，像用金子鑲的。高山紫苑看上去最天真，完完全全赤裸著一顆“心”。那么多顆金黃的柔軟的心。還有草原老鸛草，還有阿勒泰橐吾，還有草原糙蘇，還有火絨草。還有小朵的紫紅，一堆兒一堆兒結(jié)伴著開。還有白色的小花一開一串，像兔尾巴似的，我叫不出它們的名。我叫不出名字的還有許多許多。那些低頭在吃草的羊，一定知道它們的名字。我嫉妒那些羊。

幾排的小木屋在等著我們。從外面看過來，小木屋真是詩情畫意得很，赫紅色的木頭，幾無加工，就是木頭本來的樣子，拙樸著，古色古香著。木屋的前面是山，高于天齊，白云朵從山后面爬上來。木屋的后面是山，樹木蔥蔥，高低起伏，亦是幾與天齊。木屋的左面是山，右面還是山。潔白的雪，覆在山頂上。它們是哪一年落下的雪呢？有沒有一粒，親眼目睹過那個遠嫁而來的大漢和親公主？后來的琶琵，早已換了主人，而這粒雪，還守在這里。

稍稍收拾一下，去走夏特古道。先是坐電瓶車進山，約摸半個小時。停車，步行。絕對的原始的古道，馬走，牛走，羊走，狗走，人走。各色鮮花開在兩旁。四面青山環(huán)抱，山腳下，夏特河嘩嘩奔流，水稠稠的，真的狀如牛奶。迎面雪山矗立，云霧輕繞，山腳下卻是蔓草青青。眼睛是忙不過來了，哪里都是美，且美得只此一家，獨一無二。冷，卻是顧不上的。也顧不得腳下的牛糞馬糞。在草原上，不踩上幾腳牲畜的糞便，就不算到過草原了。我奔著花兒去。隨便一叢，都惹人醉。馬兒過來。牛低頭吃草，吃得喀吱吱，它們自我陶醉得不行。遇見一冬窩子，淹在花叢中。木頭搭建，屋頂上亦紛披著各色小花。好奇去探訪。門扣著，正失望，主人來，開門，說，我們冬天就住這里。

冬天，我們在這里放羊，她坐到炕上，笑嘻嘻說。木屋里，倚墻是長長的炕。冬天不冷么？我問。不冷，熱著呢。她笑，冬天這里下雪，但太陽一升起，雪就化了。我想象著那樣的冬天：屋子里生著爐火，爐火上熱著奶茶，外面飄著雪。若是小旱獺來敲門，也能喝上一碗的吧。真的有小旱獺，在離冬窩子不遠的花叢中，對著我們看。黃黃的毛發(fā)，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肉滾滾的。草甸上，山坡上，冷杉下，都是它們的窩，洞掘得深深的，它們不時在洞穴口晃悠，在鮮花叢中發(fā)呆。問，它們不怕人么？答，不怕。它們是我們的鄰居嘛。世間萬物相處，若都能當鄰居，該多美好！

道路崎嶇、泥濘，常被石頭絆著，被草根絆著，卻不舍止步。走啊走啊，去往青草更深處。去往鮮花更深處。上坡，下坡，渡河，越溝。雪山瑩瑩，鮮花漫漫。靈魂岀塵了。偶有雨點落下，而天空卻是明凈的。白云一層一層疊加著，厚得不能再厚，一線的藍天，從里面掙脫出來，像一眼湖泊似的。走得腿酸，也才識得它的冰山一角。想要翻越天山去，也只想想罷了。對遠古大唐的那個僧人，充滿無限敬意。

天卻未黑，傍晚也才剛剛開始。聽見牛在不遠處叫，哞哞哞的。原打算晚上在院子里看星星的，這下子，星星是看不到了。我憂愁著，這一夜，我將如何抵抗這冷？九點半，雨聲漸大，敲在小木屋頂上，咚咚咚。那些小花呢？那些小草呢？雨聲會敲打著它們的夢吧？睡在雪山懷抱中，睡在雨聲里，雖冷，這感覺卻真是奇妙。 一夜雨聲滴答。被子涼薄，稍稍動一動，就有涼氣襲身。好不容易囫圇著睡著，夢里全是雪山瑩瑩，各色花兒相迎相擁。

旱獺的叫聲四起，它們似乎就站在門外，你一聲，我一聲，昂揚著，喚著屋里人?！炝亮?。鳥跟著歌唱起來，稠密聲堪比雨落。也不知它們逗留在哪棵樹上，抑或在哪朵花里。夜里，它們?nèi)绾蔚謸鯂篮?？這是個謎。聽它們活活潑潑地唱，看來一夜好睡，過得并不賴。開門，雪山相迎。一個鵝毛編織的圓月亮，歇在山頭上。好比巧手的繡娘，用絲線給繡出的一幅畫。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一秀敝?，那個我活過幾十年的塵世，我已模糊了它的樣子。去林中散步。地上敷著夜霜，一層銀白。樹上掛著夜霜，樹葉子晶瑩著可愛。馬在林間草地上吃著草。有牧民在林間草地上擠奶。母牛很聽話地站著，一只小牛依偎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它一定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有趣，怎么它喝的奶，人也喝呢？旱獺又不知在哪棵樹下叫，叫聲像孩子吹蘆笛，又像吹著小海螺。這里沒有小海螺，卻有著無數(shù)的晶瑩剔透的石頭。

我沿著夏特河走，岸邊全是被雪水沖刷過若干年的石頭，大大小小。有的像抽象畫。更多的是潔白的不著一色的，雪一樣的白。岀太陽了。仿佛哪里有一只大手，一下子驅(qū)散了山中寒氣。陽光灑在身上，那種體貼的溫暖，讓人感動得要流淚了。難怪牧民們?nèi)绱绥姁坳柟?，每日出太陽，他們都要合掌感謝。群山也都沐浴在陽光里，神采奕奕。草地上的花們，抖落了夜霜，更是明艷。

好日子長著呢，千年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