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

01
最初的時候,海水退去,土地袒露。一個光體腹內(nèi)吞火,由東方升起;另一個光體,身影一路上掉進(jìn)路過的湖泊里,朝西方去。
它們都會路過草原,就像世上所有的相遇。
我的父親,是人類中的父親;我的母親,是人類中的母親。我是神之子,被厭棄和放逐,出生在春天里的第六天。
那時白云和積雪,把自己細(xì)致地融化。我熟睡在春天里,就像未成形的雛鳥那幾塊溫暖的骨頭,睡在細(xì)軟枝條下一只雪白的蛋殼里。
我不著急破殼。羊的蹄刨開雪粒,羊齒間磨碎嫩草的新香飄來,鋒利的石器割破樹皮的清香飄來,晃動的野果甜香飄來。但我不著急破殼。在春天里,我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人們把寫滿命運(yùn)的手掌,伸進(jìn)河邊混雜著雪和泥沙的水里,被風(fēng)吹裂的嘴唇就像,開始奔流以前干涸的河床。
太陽升起的時刻,是一個以生命之血蓋過面頰的時刻;火,永恒地流轉(zhuǎn)。巫以歌、舞、鴉羽、節(jié)拍,驅(qū)散恐懼。封土為壇,掘地為坎。人類體內(nèi)的血渾濁、凝滯而空虛。
大河的源頭,河水解凍,河水的腳印經(jīng)過的地方,野花一片片地開放,草原上棲息的母羊袒露出的一排排粉紅色的乳頭,流出蜜和乳汁。
先知,從湖岸上取水。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他的身世像湖水一樣寂靜。一只盤旋過四方天空的鷹,寸步不離,飛在他的頭頂。
那時,我還是一個小男孩,我們都是赤身裸體,在湖的兩岸,遙遙相望。
那時我的心里還沒有愛情,聽見遠(yuǎn)處大河的奔流,帶來帳篷中新生兒的啼哭,響徹了草原的春天。我的心里,只有關(guān)于繁衍的喜悅。
先知將火種放進(jìn)一個人的手中,那人便腹內(nèi)悸動,吐出火焰;先知將草葉放進(jìn)一個人的嘴里,那人便通體透明,內(nèi)臟的顏色清晰可見。
先知的歌聲是手指,指向天空、大地、日月、星河……先知用一只刻著日月符號的石碗,從一只永恒凝視的巨大眸子中取水。我們雙手接過石碗,便知那是水。
取水,從遍染了綠的波光中,從沉淀了白云和藍(lán)天的睡夢里,從動物的嘴唇一次次輕柔而癢的親吻里,取水。
水的味道,永遠(yuǎn)像曾經(jīng)來到過這片草原上的第一片云,懷孕后降下的第一滴水的味道。母親的味道。以后的千億萬億次飲水,也永遠(yuǎn)像第一次飲水時,水的味道。
我們從湖心取下土地的肥沃。飲水的我們,像剛破土的麥苗。湖心的藍(lán),漾得人們面孔美麗。
當(dāng)春天里一朵最平凡的花,從草原上抬起膽怯的臉。我遇見了一位來自遙遠(yuǎn)地方的少女,她背負(fù)通婚之名。
我伸手摘柔軟花莖,如摘遠(yuǎn)方山頂上一朵輕盈的云,如摘羔羊身上潔白而柔軟的毛。鼻尖探進(jìn)風(fēng)中輕微顫動著的花蕊,撲面而來一陣純潔而羞澀的芬芳。
02
水滴在云層中的吞并和倍增類似于部落的成長。水是活躍的大地,向上蒸騰,又向下降落。地層是緩慢流動的固態(tài)水,悄然無聲。河流穿過村莊,穿過人們的悲傷,洗凈污濁,卷走泥沙,一路蕩漾野花醞釀成虹。
水在向上漲,夏天跟隨著閃電降臨。
熱風(fēng)日日夜夜橫行在沙漠與沙漠之間。一條垂直而干癟的蛇,被豎立于空地之上;土墻排列成粗齒的梳子。人們妄圖丈量日光之長、鷹翅之高。實(shí)際上,人們能夠丈量的只有自身的衰老與終結(jié)。
先知是太陽,擲在地上的矛。是一段,炎熱,而寂靜的波長。是齊刷刷的麥苗,被鐮刀割頭。他的王冠,是鷹。他的足跡,是詩。
夏季的光線與人們的狂熱一樣垂直而強(qiáng)烈。人們從巖層取石,從黏土取陶,打結(jié)繩子,鉆裂龜甲,汗流浹背。一代又一代,忙碌于從自己的尸骨上耕種和收割。
夜晚,一顆顆粗糙笨重的頭顱,被雨水打濕,散落在谷倉四周,滾動或停止,抱回草原上濕冷的柴火。放牧人類,如放牧羊群。
先知坐在一團(tuán)篝火前,向人們演示:掃凈一片空地,周圍擺滿一圈石頭。篝火映著他美麗而憂傷的面容。他落滿灰燼和大火的眼底,藏著一片比黑夜更深的悲涼?!笆澜缡莻€永恒的迷,真理不可言說?!?/p>
我拿起其中一顆石頭,在手中反復(fù)磨搓。就像撫摸著并不完美的自己。我向黑夜中拋擲石頭,就像拋擲出自己的命運(yùn)。
冰冷的上蒼,隱藏在漫天星斗的閃爍之中。遙不可及。無數(shù)只眼睛,正從高處凝視著文明的微塵騰舞。
當(dāng)星星第一次眨眼的時刻,許多個村落蘑菇似的從土地里冒出來;又一眨眼,它們就全都消失不見。也有那些神的手指撫摸過太陽和月亮的時刻,會熄滅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光亮,只留下天頂上一個閉合著的光圈,像巨蛇死死咬住自己的尾巴。
我們只能蜷縮在自己狹窄陰冷的洞穴中,保持著機(jī)警而緘默不語。聽著樹冠被風(fēng)向著同一個方向抽吸,大地的汗毛輕輕擺動——我們就藏匿在一只沉睡著的巨獸的鼻孔下方。夜晚的草原像海底,硬而冷。這里是天空的底。
趁著夜色,先知,這個無家可歸的人:帶著鷹,牽著馬,走向一片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
03
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人們之中流傳著這樣的傳說:那個逆著河流,逆著生命與時間,向光芒走去的人,成千上萬個人里,只有他回到了神那里。
風(fēng),在草原上,迅捷而自由;卻在攀登雪刃時受難。高原上的鹽,純潔而凝練,成了一路上孕育紅蓮花的土壤。
站立的人本身,就是登天的梯子。先知登上了他自己,觸摸到天空的邊緣,他的視線穿越圍困天空的巨大巖石,如穿越奔跑中象群的腿。追尋的過程遠(yuǎn)比結(jié)果更有意義。
巨石封閉了進(jìn)入天空的可能,眾神端坐云端。穿鑿巨石——先知以頭顱為斧,血流不止。大地劇烈震顫,暴雨傾盆,雷聲滾滾。
一張腫血的臉,沉重地穿越烈火焚燒的云層;一顆熟透了的果實(shí),墜落在水面上豎起紅色的樹林。
我來到湖岸,寂靜的湖岸上只有一只孤獨(dú)的石碗。鷹從遠(yuǎn)處飛回,利爪在我的頭頂上盤旋,帶來先知將死的預(yù)兆,窺視著我的頭骨。
我拾起載有太陽和月亮刻痕的,底部凸凹不平的石碗,從湖中取水。湖的記憶里沉睡著一具年輕的白骨,和一個來自遠(yuǎn)方的失足落水的少女。
石碗攪起一片熟透了的果實(shí)的芬芳和樹木的波紋。水面上也有我的倒影,我期待著自己能夠完整。
水的味道,洗凈了身體,使我干凈得沒有名字。水的灼痛,割過喉嚨,我一飲而盡,像吞進(jìn)了大火。
火還在向上燒,燒穿了人們即將完工的鐘盤。喘血的先知黯然而疲憊。水還在向上漲,氣溫驟降,人類向著天空上垂死的一灘血跡遷徙。月亮皎潔溫潤的臉龐炸裂在河流日積三尺的冰層上。
死亡,就像一片雪,消融在水鏡平整的表面。我懷抱著石碗,走入湖心。星河的塵埃細(xì)雪般紛紛飄落,大火燒毀了天上的光體。被神的羽毛披覆,水下的我,凍而不寒,死而不痛。
下沉就像,鷹的喙啄破頭骨;種子鉆進(jìn)大地黑暗而空虛的子宮。
04
水在向上漲,水還在向上漲。
人們卷起大地微溫的尸體,堆進(jìn)高高的谷倉,堆進(jìn)閻王的眼睛里。
三個冬天之后,是三個更加漫長的嚴(yán)冬。湖水潮濕的睫毛上掛滿霜,掛滿獸骨色的霧和灰。風(fēng)從八面勁吹,飛鳥從最高的山脊上被抖落下來。
大地,這只沉默的饕餮,饑腸轆轆,終于張開了血盆大口。將沉睡中的藍(lán)色火焰,兇猛灌入口腔。
人類不舍得歸還任何東西,他們首先全盤托出的是自己。石,松軟而開裂;木,枯爛而腐朽;銅鐵,一一融化;陶器分離,土歸土,火歸火。
這是世界上的最后一天。高原上的鹽變成了海里的雪,鳥獸靜默如水草。被黑暗遮住了眼睛的人們,聚集在孤島般的高原上,等待沉入一片汪洋。
這是世界上的最后一天。天空再次,遠(yuǎn)成了無限。
先知還在海底穿鑿著巨石,我還在向下沉。下沉,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漫長到石碗中日與月的刻痕,漸漸被海水打磨平整。失去空氣的我長出棘鯊的兩個鰓。
我的指尖觸碰到一個發(fā)著光的球體,它正從我的身下,從黑暗的另一端,飛速地回歸,轟然撞進(jìn)了我的體內(nèi)。
此刻,我純粹而完整。眼前的黑夜,漸漸被更為古老而混沌的物質(zhì)驅(qū)散。那物質(zhì)不是光,也不是暗;不是白,也不是黑;不是有,也不是無。
藍(lán)色的水和紅色的火,共同在我的體內(nèi)碰撞、構(gòu)成,我的身體成了泉眼,“叮叮咚咚”止不住地流出火和淚來。我用指甲在石碗的內(nèi)側(cè),重新刻下了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的刻痕——
在同一個時刻,先知鑿開了巨石,破裂的卻是他自己。
他的身體開始發(fā)熱,兩眼放射出光芒,黑暗的胸膛里一朵朵紅蓮花洶涌而出,焚燒掉他的皮膚。他的血肉,神經(jīng),骨骼,統(tǒng)統(tǒng)向內(nèi)聚集,凝聚成火中的一粒栗。忽然,爆炸:中子、質(zhì)子、電子、光子、中微子,四散放射,膨脹冷卻。
四面抱合的水,遇火而退去;火遇水而蒸騰成氣;大地袒露。
先知的腿還在向下扎根,根系隆起,形成山脈。脊椎倒去,頭枕高原,手指豎立成峰。胃化為大地,又豐收又荒涼。氣息為風(fēng),毛發(fā)為草木,精汁為江河,嘴唇為花朵,膽汁涂抹在地上,加深了葉脈中固有的苦澀。眸子在夜晚的草原上張開了一個個月光色的湖。
他伸展開四肢,穿上了四季這張又繁榮又凋零的皮。
此時的我,已經(jīng)落到了湖的最底部,我無法再下落。手指穿過清澈冰涼的水,穿過光滑滾動的魚群,觸摸到一片使人安心的堅(jiān)實(shí)。
眼前的世界開始發(fā)光:有了色彩,有了溫度,有了皮膚上干燥的空氣和流動的風(fēng),有了水波碰撞的輕響,有了灌滿耳蝸的百鳥鳴唱……
我站起身,把自己像一只放下水的舟,劃開一片水光瀲滟的湖。鷹,飛來,羽毛上抖落下一片來自遠(yuǎn)方皚皚雪山的冰冷。
我的眸子里映著靜悄悄的樹林,兔子和小鹿從樹后機(jī)靈地探出頭,一只小巧的飛鳥,飛回林中巢內(nèi)一顆熟睡著的潔白蛋殼上。
我在湖岸上坐下,拿起空空的石碗。想起先知。我用石碗取水,看見碗壁上日與月的刻痕,又被鑲嵌在湛藍(lán)色的寶石之中。
水面一片寂靜。水的味道,一如從前。唇齒間那片熟悉而憂傷的純凈,喚起了隱秘而遙遠(yuǎn)的記憶,難以言喻。
河水解凍,大河開始奔流,遠(yuǎn)處草原上的帳篷里,傳來一聲響徹春天的新生兒的啼哭。
我抬起頭,看見湖的對岸,一個赤身裸體的小男孩,正與我遙遙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