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補充兵們終于到了，團里大多數(shù)的營房都住的滿滿當當。幾乎沒有老兵，因為他們被優(yōu)先補充給西線的部隊。毫無疑問，那邊正籌劃著一場行動，但沒人說得清是不是大規(guī)模的反攻。“有什么意義呢？打下花旗佬更多的土地，然后因為兵力不足被推回來，我們的指揮部是一群豬頭?！彼鳡柌痪们斑@樣說過。我們站在營房外，雙手插兜，盡力地昂首挺胸，把煙卷叼在嘴里或者放耳朵上……總之是做出一切可能的舉動讓自己單薄的身體顯得有經(jīng)驗一些。連里的新丁從一輛卡車上小心翼翼地跳進泥濘地里，站成一個很勉強的隊列，立正，稍息。他們都只有一件外套和軍帽，既沒有攜行具也沒有防彈背心，掩飾不住的是他們的寒酸。

有一半的新丁比正在圍觀的我們還要年輕，伊格納特從房里走出來，加入我們。新兵們開始分發(fā)軍服和步槍，還有熱紅茶。老伊看了一會，對我們說道，我們過去吧。

他們很像我剛來時候的樣子，對一切都感到新鮮，陌生，緊張，但是又不想表現(xiàn)出來。“請原諒，老班長?！彼麄冎幸粋€看起來較機靈的直奔伊格納特：“我們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都沒吃過飯了，請問——”

老伊冷哼一聲。“讓我猜猜，你們上一頓吃的是什么？黑面包，水煮土豆，撒點咸鹽？”

新兵撓了撓頭：“差不多吧?！?/p>

“那你走運了，跟我來?！痹捯魟偮?，伊格納特大步走開。新兵奇怪地望向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也是一副好奇的表情后，只好跟了上去。

老伊大喇喇地走進營房，在屬于他的床鋪下?lián)v鼓了一陣，掏出來了一個桶和一大塊用布包著的東西。桶蓋打開，里面是半桶香腸、熏肉、熱狗和火腿，而布包著的是黑面包。老伊給我們這群瞪大眼睛的人解釋道：“廚師長處理不完，我用一把剃刀和一個彈殼雕成的玩意換了這些。”

新兵眼睛都直了，老伊給他打了滿滿一飯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時，趕忙去兜里掏錢：“謝謝您，但我不能白要……”

“誰要你的廢紙了？”老伊斜眼看他?！叭セ氐侥愕幕锇橹虚g，讓他們拿：香煙、雪茄、肥皂、刮胡刀來換，酒精和飲料也成。”老伊又轉(zhuǎn)向我們，補充一句：“當然，你們不用?！?/p>

我們連的氛圍比其它連好很多，有很大的原因是有伊格納特這樣的樸實而精明的老兵在——他們外表上符合你認知里的所有農(nóng)民的特征：敦實、粗糲、宛如從地下長出來的一樣，灰撲撲的，扔進人堆里任誰也不會知道他的特殊能力——不管我們開撥到哪里，他都能建立起一個簡易但實用的貿(mào)易體系，跨部隊跨部門。交易商品，也順帶交易不同部隊士兵間的小道消息。他總有本事撬開任何人的嘴，憑的是三分真誠，三分熱情，三分人情世故，以及一分引出別人的好奇。曾有一次我們被指派到某地布置防御工事，那里光禿禿的，像老伊的腦袋一樣。方圓十幾里除了一個監(jiān)工中士，一棵樹、一棟建筑都沒有。我們擠在卡車的陰涼下吃自帶的干糧午飯時，他默默地離開我們，去和那個小個子中士勾肩搭背。下午將要開工，他才走回到我們中間：

“喀山的小子，跟我出去一趟？”

我說：“你這老家伙，要去快活還是偷懶？”那時因為在連隊的友誼拳擊賽中幫我助拳的關(guān)系，我們已經(jīng)很熟了。

“嘿，出趟公差。”

“我們現(xiàn)在不正是在出公差嗎？”

“那就是公差中的公差了，你走不走？不走我叫別人了，到時候你可別后悔?！?/p>

我的伙伴們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撿起帽子，悻悻地跟在他后面。本小時后，他們又瞠目結(jié)舌看著我們一人提著個箱子步行回來，箱子里是啤酒。有什么比在艷陽高照的午后來瓶啤酒更能緩解疲勞與浮躁的呢？哪怕伊格納特把啤酒賣出平日的三倍價格，他們也會伏地把他當做神父拜的。

老伊教了我很多事情，但是有一次我倆在站崗，在暗光中談笑，他突然語重心長起來：“世間的一切都是有份額的，聰明也是。天生給你的智慧，你用來自保后如果還綽綽有余，那么便應(yīng)該考慮考慮給別人謀福利了。天妒英才，妒的便是有壞心眼的聰明人，圣徒都害怕這種人的，因為他們早晚會把他的名頭爭奪過去?！?/p>

“想想發(fā)動這場戰(zhàn)爭的人，他們看起來很聰明，但琢磨的都是怎么把無數(shù)個你，無數(shù)個我送到這來，跟對面的無數(shù)個你我打仗，流血，犧牲……他們是有壞心眼的壞東西，到頭來，一死，所有的東西都得留在世上，而他們自己是上不了天堂的。反過來，如果一個人總是能帶著周圍的人一起活，一起過好日子，讓大家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那么哪怕最后他死了，也是被天使背上天堂。那么這個人是不是個聰明人呢？”

“喀山來的小子，你其實不笨，你看，你上過學(xué)，還做過工，拉得一手好琴，比我這種只會在地里刨食的人強多啦。你應(yīng)該去更能發(fā)揮你的才智的地方，而不是這里……”

“你真的覺得我很聰明嗎？”我晃晃腦袋，“我不覺得。很多事我想不明白……就是因為中學(xué)老師總罵我笨，我才去做機械學(xué)徒工的。”

“那是你的中學(xué)老師蠢蛋，就是這樣。”他伸出大手，做了個果斷的手勢：“你這孩子雖然犟，但并不死心眼，而且很會為別人考慮。雖然和我們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但是你成材的底子已經(jīng)打下了。樹要長很久很久的，你卻長得直。別忘了，我可是第一眼看到你時就在你這下了注，你也沒讓我失望，不是嗎？”

我就笑：“拳擊是拳擊，別的事情是別的事情……當然，老伊，你是個好人。你一定會上天堂的?！?/p>

“啊呀，這可不敢亂說的，我年輕的時候，比你還小的時候，簡直不像話……”

那段日子是快樂的，我得說，沒有他，可能我們這群新兵剛來就得損失殆盡。他是個很有見識也很有頭腦的兵，但軍隊里真正需要的是不那么有件事也不需要頭腦的士兵，所以盡管他和久別科夫是前后腳來的，對方卻超過他先當了上尉連長，而老伊也樂得做他的班長，士兵間的地下商貿(mào)網(wǎng)絡(luò)長官，帶著我們這群起碼比他年輕二十歲的人。我們有流血，但和后來斷斷續(xù)續(xù)補充進連隊的新兵的命運比起來，那也就是流血。

在新兵們用他們手頭上能換的所有物品將老伊的儲糧消耗殆盡之前，我們就登上了去往伊索爾達區(qū)的火車。我們走的不是一開始修整撤下來的那條路線，而是繞了個圈子，途徑不少我從沒去過的區(qū)域。路上走走停停，我猜這一定是在接收其它的部隊和裝備?？上覀兇蟛糠謺r間都待在悶罐車里，只有在有居民居住的安全區(qū)停留裝車，才會把我們短暫地放出。

“小伙子們，我們在這里停留不了太久，一個半小時?！本脛e科夫像一個列車乘務(wù)員一樣操著洪亮的嗓門說：“有的人暈車，所以我們不許走太遠。不用太遺憾，以后輪替也只能到這來的。提前熟悉熟悉也好——我只知道鎮(zhèn)上有個天主教堂?！?/p>

進入伊索爾達區(qū)之前，我們最后一次下車是在一個叫圣米格爾的街區(qū)，一下車我們就能感覺到和后方迥異的氣氛，我看到的這里的居民的臉上開始有了緊張和不安?！耙灰u蛋，先生？”他們攔住見到的每一個穿軍裝的兵：“香油要嗎？玉米要嗎？土豆要嗎？胡蘿卜呢？先生，這幾盒煙只要……”

普寧瞪大了眼睛。他就是老伊最開始攔住的那個新兵，被分到了我們班里，頂了卡岑斯基的空缺。他比我剛來時還年輕，瘦小而蒼白，且遠比我好奇。打開悶罐車門時，我就看到他就像老鼠嗅奶酪一樣嗅著空氣：“塵土的味道，還有汽油、橡膠?！?/p>

我在寫只開了個頭的家書，順手合上本子拍拍他：“前線的味道?！?/p>

“他們在干嘛？咱們可不富?！?/p>

索爾點燃了他的煙：“很簡單，有錢的早就跑了，沒錢的準備在士兵身上撈點再跑?！?/p>

“我說他們?yōu)槭裁催@么怕呢？”

喬立說：“想想你在后方看到的宣傳，每個花旗佬都是磨牙吮血的夜魔，要么就是長兩個腦袋的異教徒和畸形兒。你沒見過真陣仗不怪你，實際上，他們和我們一樣。土豆地瓜，多綁上了一塊花布，僅此而已?？蛇@一切得等你弄死一個花旗佬才能明白，所以他們不明白?！?/p>

為什么打了五年多，突然要簽停戰(zhàn)協(xié)定了呢？為什么停戰(zhàn)協(xié)定不是馬上生效呢？就剩三個月了，為什么還要繼續(xù)打下去？兵們來這里是防御還是出擊？星條旗會不會攻擊這里？會不會使用炸藥？如果他們攻擊這里的話，我們能不能頂?shù)米?？還會以通敵的名義逮捕某個鄰居嗎？所以到底要不要跑？我很早就意識到，雖然多披了一身軍裝，但我長滿栗色雜毛的腦袋里還有的是不明白的事，而每一件令我不明白的事，都加倍地讓小老百姓更不明白。

他們望著電視，聽著收音機，好像再邁一步就能恢復(fù)和平，回到過去的日子里。但關(guān)掉電視，擰停收音，外面的槍聲離他們越來越近，兵也離他們越來越近，帶著和他們一樣蒼白的臉。鋼鐵巨龍鳴叫尖嘯著，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戰(zhàn)爭教會他們的第一點就是遠離穿軍裝的人，出于本能，他們要搬空半個街區(qū)，出于本能，他們要離開剩下的半個街區(qū)。隔著鐵皮和柵欄，兵們羨慕他們有來去離散的自由，他們羨慕兵們有自保的勇氣和資本。

我的伙伴們都下車在站臺上散起步來。工兵們忙著往車上倒運設(shè)備給養(yǎng)，小老百姓忙著做買賣，站臺上擁擠不堪。我注意到車站的墻邊角落有個站在那里的女人，穿著當?shù)厝私凶觥癟ehuana”的裙子，但是沒有戴頭飾。我湊近她，詢問她蓋著布的籃子里賣的是什么。

女人開口了，她的西班牙語我聽不太懂，我的俄語她也不明白，而她的通用語口音極重，最后靠著連說帶比劃，我才知道她是賣草藥藥膏的?！昂冒?，”我說：“所以你這的龍舌蘭酒真不錯，但是有沒有現(xiàn)成的藥材賣？”

“我這里沒有，藥鋪才有。”

“你有藥鋪？”

“我親戚的?！?/p>

“你的籃子里也不像是把一個藥鋪都帶出來的樣子。”哨聲打斷了我，回頭望去，炮兵們終于把他們的家伙捆在后面的平板車上了，現(xiàn)在他們正列隊進前面的車廂?！罢埜嬖V我那地址?！?/p>

女人唯唯地答應(yīng)著，在那張紙條的背面寫下了她的地址。

哨兵們來了，驅(qū)趕我們這些閑散地下車又不往遠處走的步兵們登車。我看到喬立依依不舍地和一個年輕姑娘告別，而老伊戴上帽子，拎起一籃子布蒙著的東西，與他告別的則是一位腰有我兩倍粗的太太。登車之前我最后一次俯瞰人群，在所有的年輕男人們宛如退潮的海水一樣離開月臺后，岸上的礁石們大都皺著眉，又恢復(fù)了那樣迷惘而有些驚惶的表情，有些轉(zhuǎn)身離開。剩下的留在原地，并不送行誰，只是在呆呆地望著。

火車頭發(fā)出尖嘯，咯吱咯吱的摩擦音中，車輪緩慢啟動，我們離開了這片擁有著小站的街區(qū)。彼得沒有下去，一直在車上玩牌。他見我走過來，挪了挪屁股讓我坐下。

“你覺得下一趟列車過來時，他們還會有那么多東西可供交換嗎？”我沒頭沒腦地問道。

他搓搓鼻子下的胡子，滿不在乎地說道：“沒有下一趟列車了。我們到地方后，這火車就得放棄在原地，也許鐵軌也要拆除?！彼们密噹祝骸鞍驳轮圃欤銘?yīng)該明白他們馬上就要撤了吧？”

我當然明白，鎮(zhèn)上的人得一陣子才會知道電視上所謂“撤出集團和政府勢力，還紅區(qū)給紅區(qū)人”這條口號落到實處不僅意味著車上的司機和火車要離開這里，還意味著車站的徹底荒廢。他們以后只能用卡車和馬車溝通走商。

我只是想到這樣一個畫面：漫長的鐵軌，枕木與鵝卵石間逐漸長滿半人高的雜草。在雜草叢生下，鐵路就像史前巨物死后，風雨侵蝕下若隱若現(xiàn)露出的化石一樣。

?

一天后，我們到達了伊索爾達區(qū)。在我印象里，它一直是一片廢墟叢生，被炮彈炸得千瘡百孔的地方。一段時期以前，這里血流成河，白天這里是我們的，晚上又會被他們奪去，反反復(fù)復(fù)。能保持現(xiàn)狀的安定，也只是因為前線在變，而不是它罷了。如今，在星條旗咄咄逼人的攻勢中，前線退了下來，它成為了一片二十多平方公里的突出部，由兩片大小不一的建筑群構(gòu)成，中間的結(jié)合點只有不到兩公里寬，從上空俯瞰，它整個好像一片巨人在地上的鞋印。

我們營曾經(jīng)為拿下它付出慘重代價，也曾在若干時間后撤到這里駐防，有關(guān)這里的討論實在是做得夠多，大家一致認為，這里是和平后也無法重建的，在它的土層下埋了太多金屬彈片彈頭殘骸，還有尸體?！柏瑝糁亍保容^迷信的人們這么說，膽子再大的人也不好在這里和尸體為伴。大家打趣，這里長不出任何植物，是戰(zhàn)前做守墓人、屠夫或灰衣人才能安居的地方。

我們就是為此而來，就這么片如今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的地方。

我們亂糟糟地從火車上下來，列隊，站好，然后在營長連長的安排下步行前往我們的防區(qū)。等到了地方——那是一片破敗的建筑區(qū)里的空地——顧不得休息，我們還要搭起我們的營房帳篷。土層被白天的太陽烤的太硬，以至于要灑些水才能讓支柱竿子打下去。

吃晚飯時，在我對面的伊格納特沖我擠了擠眼睛，歪歪腦袋。我看過去，那個方向是我門新來的列兵普寧。正一個人坐在那，把簡單的晚餐往嘴里送。

我皺著眉，低聲說道：“你想驗驗他？”

“就這一天了?！崩弦琳f：“明天我們就得去挖掘工事?！?/p>

“好吧，但為什么是我？”

彼得說道：“你倆年齡相仿。他說不定會對你比較感興趣?！?/p>

我舉起雙手：“放過我吧?！?/p>

可他們顯然不愿意錯過這個機會，基于以上的原因，在這個陰冷的晚上，我和普寧領(lǐng)到了兩支步槍和一對長大衣，背對背站著。我們的位置是外圍的一處樓房頂樓，雖然在最早期的進攻中被炮轟過，但它的頂完好無損，還配備了望遠鏡和夜視儀。這倆都多半用不上，有情況我們都傾向于打開探照燈。在我們彼此的對面，目視所及，都是被窗框劃好的一望無際的黑，夜的黑色，燈火管制下建筑物透出來的昏黑，風是墨黑色的，它以席卷過建筑群發(fā)出的嘯聲證明它的存在。

這種時候其實沒人能在身邊有人的情況下忍住沉默。“嘿，小哥?！睕]多久，普寧便開始套近乎?！澳闶墙邪驳铝沂菃?？我都有些困了。能聊聊天嗎？”

“那邊有毯子，你可以睡一個半小時，應(yīng)該沒人來抽查。但接下來兩個半小時你就得一個人站著了。”

平心而論，雖然我也是從小兵走過來的，但我對以前的自己不想很友善。他們都太年輕，戰(zhàn)況最嚴峻的時期，卡車每天都整車整車地運來新兵，再拉上整車尸體去后方。他們都只在后方經(jīng)過了幾天的訓(xùn)練，在這里半點都派不上用場。要學(xué)的東西實在太多，可他們基本活不到掌握的時間。散兵坑和塹壕怎么挖？步槍卡膛該怎么清理？廢墟和樓群堆里，該怎樣聽聲辨別敵人在你的上面還是下面？沖鋒路上，哪些土坎剛夠掩護你自己，哪些卻只可能會絆倒你？怎樣聽子彈的呼嘯聲辨別那挺機槍是在射擊離你二十碼遠外的同僚呢，還是在向你的方位調(diào)整彈道？他們根本沒有找掩護的概念，至于隨機應(yīng)變，在奔跑時注意腳下，辨別自己和戰(zhàn)友是死了，需要往后送的重傷還是輕傷，就更不要指望了。

看著他們好容易忍住捂住耳朵跑開的欲望，直挺挺地迎著戰(zhàn)火沖上去，然后——死掉，我心里很難受。做些什么都好，扇他們的耳光，把他們從隊伍里拽出來踢回家中。如果當年有人這么對待我們，就不會有這場戰(zhàn)爭了吧，說到底他們和當初的我們一樣，都不應(yīng)該來到這里，

“小哥，你是怎么來這里的？”

我翻了個他看不到的白眼：“某一天替媽媽買菜時，順手買了張彩票，中了二等獎。”

這自然不是實情，來這里之前，我是位學(xué)徒工。當我和其他工人因為罷工被塞上車時，我絕想不到我會來這里領(lǐng)到自己的AK步槍。做這筆交易的人簡直賺翻了。

他在那邊咯咯地笑了起來?！澳愕男υ捠俏业耐瑢W(xué)們會向我講的那種，”他說道：“謝謝，我感覺好受一些了?！?/p>

“有學(xué)上還出來當兵？”我故意忽略要把話題引向訴苦的那個可能。沒多少人搭理初來乍到的新兵是事實，我卻不想從他嘴里再聽一遍。“哪個區(qū)的？”

他說了個我不知道的名字，可能不是紅區(qū)的公立學(xué)校？“兵荒馬亂的，安心不下來。更何況我們老師也總在慫恿我們報名?！?/p>

我腦海里想到一個瘦小瘦小的，梳著整齊的油油的黃褐色頭發(fā)，戴著大號的圓框眼鏡的教師形象，他一定也在鼻子下蓄須，我想象著他是怎樣地精力充沛、唾沫橫飛地敲著黑板，大談特談當兵的好處，在戰(zhàn)爭中將獲得的榮耀、尊嚴和戰(zhàn)利品，卻只字不提只需要一顆子彈或者破片，就能輕而易舉地奪走這一切。這形象大幅參考了我見過的老師形象，還混合了一點酒館里高談闊論的酒蒙子，顯得既真實又滑稽。但總之是該殺。

“你信那套鬼話？”

他頓了一下，我想象他環(huán)視四周，確認有沒有旁人在聽的樣子：“說實話，我根本不信。但……我的朋友們都報了名?！彼Z有不舍?！八麄?nèi)チ藮|線那邊……不過，反正也快結(jié)束了，對吧？”

“也許?！蔽铱纯粗車?，空氣的流速似乎慢了些。我看不見的地方有一隊人走著，他們整齊的腳步聲在靜謐的半夜很是明顯。是夜間的巡邏隊。

“你來這里之前也在上學(xué)嗎？”

“對，喀山區(qū)唯一的公立中學(xué)，但只有一年?！?/p>

“為什么？”

“而且我那個混蛋班主任，只會在上課之前說兩句話：‘起立’和‘安德烈，出去站著’。所以沒多久，我就輟學(xué)，去了喀山區(qū)的一個機械廠做學(xué)徒?！?/p>

“真是可惜?！?/p>

“沒什么好可惜的，”我說，“在工廠流汗讓我心情愉快。”

“和這里比起來呢？”

“天堂和地獄吧。其實不應(yīng)該這么比，工廠里吵鬧，但你大體是自由的；而在這里你的欲求只剩下了兩樣：活命和清醒?！?/p>

“我還以為會更……高尚一些，比如光榮和夢想什么的?！?/p>

“信宣傳單的人死的最快。這是兩根鏈條，前者讓你在打仗期間維持，后者則是平時讓你記得服從命令，對上級要記得敬禮。這樣能讓你不挨整。”

“我會記住的。”

“你最好記住。”

我們沉默了一會，等到巡邏隊的腳步聲減弱，到幾乎不聞時，他才開口道：“那天在車站……”

“哪天？”

“前天。我見你在商販中走來走去，打聽什么來著?！?/p>

“沒什么?！蔽页烈髦?，在想些借口。我還是不想讓他知道的，因為這些瑣事出口，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要借錢”這話題上。我的錢當然不夠，但我還沒窘迫到要去向剛來的新兵借錢的份上?！跋胫o家里帶點土特產(chǎn)，但實在沒什么值得帶的，就作罷了?！?/p>

“可能你看不出來，其實我腦子里堆滿了天馬行空的想法?！彼f道。

不，我們都看得出來。我想。他接著說：“有時候我難受了，就在想，也許我不是出來打仗，而是在經(jīng)歷一場我是主角的冒險……我們會到很多地方，見識很多奇聞異事的，不是嗎？就算我沒經(jīng)歷，也許你能講給我聽。在學(xué)校，我的作文課得分很高呢！也許等我回去了，我能寫出來吧！”

我突然哈哈大笑。安靜的四周，我的笑聲和回聲混在一起，格外刺耳。這幾乎嚇了他一跳。

我笑出眼淚才跟他解釋：“你想了解些打仗的故事，很好?！蔽叶宥迥_，“不如我這就將我想到的第一個故事給你聽?！?/p>

“伊索爾達區(qū)，我們上次來時，正是旱季，我們打得很慘，因為那時候還沒有干涉和介入，還能夠用炸藥和大炮。第一次向著花旗佬陣地的沖鋒，我們就損失了百分之四十，很多人都嚇到了。

之后的日子進攻不斷，你懂的，我們今天打過去，他們明天打過來，后天我們再打過去……沒完沒了。有天幾乎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我和一個兵在掩體里站崗，那時是下午，我倆被曬得像狗一樣。他突然盯著我，像突然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突然開口道：‘這生活，真的是糟透了不是嗎？’”

“這真是嚇了我一跳，因為上一秒我們聊得話題完全不一樣。他沒頭沒腦的這么一句，只能讓我沒反應(yīng)過來似的接一句：‘喔，這就是片荒漠?！?/p>

“我是說這整個的一切。他這樣說道，望向掩體外面的戰(zhàn)場。那時候上午我們剛防御了一波攻擊，戰(zhàn)場上躺了很多尸體。炎熱下，他們很快就會變質(zhì)，膨脹，然后腐爛?！苍S吧?！倚牟辉谘??！?/p>

“然后——‘為什么我們要打仗呢？幾天前我見過一棵柳樹，’”他當時講著，手指不停地扭著步槍槍帶：“‘在那邊，他們的陣地邊上。這里怎么能長出柳樹？而且還長得那么枝繁葉茂，直到我們這邊的炮火把它半邊燒得焦黑?！?/p>

‘也許那里原本有一片園林，有人種下并培育了他們。誰知道呢？花旗佬可不像會干這事的樣子?！疫@么說的?！?/p>

“可他還是沒順著我的話說下去：‘我最好的朋友，來這里之前和我一樣是園藝師的學(xué)徒。我們都見過最高大最齊整的樹是怎樣的，我們以前經(jīng)常比賽，誰能最先把一棵樹修剪成客戶要的樣子。’奧蘭達頓了一下，‘他死在了我的面前，一枚燃燒瓶落在他附近。’邪門的是他當時的語氣，就像在說：‘我們晚上吃胡蘿卜丁’一樣?！?/p>

“‘喔，我很抱歉?！疫@樣回答道?！?那時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讓花旗佬都去死？我替你站崗，你去后面休息一下，會有幫助的？我們會為你的朋友報仇？你親手解脫了你的朋友嗎？早早地我就意識到了言語的無力感。

“所以我們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突然說道：‘看！’”

普寧一直專注的聽著，這時才打岔道：“他看到了什么？”

“你可能不信，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那是一只蝴蝶，白色的，撲棱撲棱，如果不是當時幾乎沒有風，肯定會被我當作一片在風中飄蕩的紙片罷了。我回過頭來，就看到他卸下了步槍、刺刀、頭盔和防彈衣，正在卸下水壺和攜行具?！?/p>

“‘你要干什么？’我瞪大了眼睛。他馬上堵住了我的嘴。

?‘你早晚會理解我的，兄弟?！粝逻@句話后，就跳出掩體跑出去抓蝴蝶了?！?/p>

我停頓了一陣，才繼續(xù)說道：“從那天開始，至少在我們連，有條約定俗成的潛在規(guī)定：除非你覺得自己要挺不下去了，馬上就不對勁了，否則你不要公開談?wù)撨@場戰(zhàn)爭。這不對勁當然是指精神，腦子不對勁的意思?！?/p>

我很高興這次的沉默持續(xù)了這么長時間，久到我?guī)缀跸肫饋韸W蘭達長什么樣子。然后普寧的開口攪合了這一切：“所以，你現(xiàn)在理解他了，對嗎？”

前線是一個牢籠，我們被關(guān)在里面，糟心事就是那一根根伸向我們讓我們不得安生的棒子。“……我困了，接下來你放哨，有情況叫醒我?！?/p>

我換上了老兵的口吻，跟他說了這句話，然后不待他答應(yīng)，我就掀開毛毯，把自己放了進去。

第二天我去找伊格納特?！拔覀儧]來得及去嚇唬他?！崩弦烈灰姷轿?，就這么說道：“巡邏隊來來去去，走出營門口沒多久就走不動了。也許下次，會有個更好的時機?！?/p>

“不需要有下次。”我說：“他想得有的沒的太多，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p>

老伊把煙叼在嘴里，有些怔怔，似乎是沒想到我會用這么嚴厲的措辭?！澳阏J真的？”他問。

“如果你想培養(yǎng)他，教他點東西，那么他就會用來逃跑?！蔽壹由狭诉@么一句?！澳阒?，索林上士會怎么對待逃兵。為了咱們著想，應(yīng)該看著點他?！?/p>

他的下巴動來動去，最后他決定把煙點著?！澳蔷瓦@樣?！?/p>

?

我們接下來的事務(wù)，主要是挖土與掘地。你挖好了這邊的工事，或者街壘，或者反坦克壕溝，馬上就被調(diào)到下一處給炮兵挖掘投射器和噴射炮的掩體。幾乎沒有休息日子。這主要是因為自從我們上一任排長死去后，接任代理排長的岡察洛夫上士，小個子，為了把他脖子上的那個“代理”劃掉，無所不用其極地監(jiān)視、斥令我們。大家談?wù)撈鹚际菓崙嵅黄?，直到上一次大?zhàn)在即，繁重的訓(xùn)練和土木作業(yè)之余，他卻用訓(xùn)練營的標準要求我們整理內(nèi)務(wù)，一下子把喬立和數(shù)個人的床鋪被服扔進了外面的沙土地里。這下子幾乎捅了馬蜂窩，大家都群情激憤，咆哮著要他把被子舔干凈。

事后鼻青臉腫的他（我們收了勁的）去找連長告狀，隨即晚上點名時，連里安排了一場審訊。連長委托了一位中尉負責，對我們逐一盤問，我以證人的身份出席，證明了上士平時對我們的頤指氣使還有以種種緣由不讓我們好好休息的舉動屬實。最后中尉皺緊了眉頭?！斑€有這種事情?！彼f道，“上士，在這種時候，你當真的？”

最后這件事不了了之，喬立等幾個人和岡察洛夫都被罰了一天禁閉。但大家都知道，他從此名聲掃地了。

當去禁閉室，隔著一道鐵窗探望喬立時，“唉，其實這不能全怪他?！崩弦粮窦{特把煙頭扔出去，說道：“戰(zhàn)爭給了一些人不該有的軍銜，這種人就忘乎所以起來，以自己的一意孤行去讓這一切顯得應(yīng)得一點?！?/p>

我說：“你這是哪門子歪理？似乎他這樣還蠻正常的樣子，嗯？”

“就是這樣嘛，我敢打包票，參軍之前岡察洛夫肯定不是這樣子的。權(quán)力迷了他的心竅。高高在上，一言九鼎，有人會感到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有人卻愿意把人命當玻璃瓶打碎，只為了證明他能這么做?！彼砸痪洳唤?jīng)意間的話作為結(jié)尾：“我們生下來就是泥坯，之前的生活塑造了我們。戰(zhàn)爭又把我們打回原形，重塑一遍?！?/p>

相對應(yīng)地，我們和岡察洛夫上士的矛盾也公開化了。來到伊索爾達區(qū)后，尤其是普寧來到我們班里后，他就經(jīng)常給我們安排一些又臟又累的重活。我們這幫老兵油子滿不在乎，在他離開后就會打死嘲笑他，但普寧可受不了，他還沒習(xí)慣這樣高強度的勞動，防爆墻和沙袋壓彎了他的肩膀，時不時的出錯又給了岡察洛夫上士呵斥他的機會。同時，上士在盯著我們，等著誰幫了普寧的忙，他就正好給那個人派更多的活。

表面上看，是上士看普寧不順眼；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這是他把普寧算作我們的人里面了。這時和普寧撇清關(guān)系，無異于要被他嘲笑諷刺，所以我們只能咬緊牙關(guān)，一招招地接下去。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和普寧的關(guān)系當然推進了。他開始被接納在我們中間吃午餐，還跟我們談話說笑，幫助伊格納特算寫賬目。雖然干活時還是一臉苦相，但這對于收斂他的好奇也有好處。說起來岡察洛夫也幫了我的忙，因為自從那晚上，普寧就也沒再提要把一些故事記述下來的鬼話。

和岡察洛夫的矛盾爭執(zhí)的最高峰還是在來到這里的半個月后。那天熱得出奇，午后的太陽毒辣，高掛在天空上。我們卻必須在一處兩座高樓大廈倒塌形成的廢墟山前構(gòu)筑一片掩體群。這里正是突出部最窄的地方，一段時間以來對這里的修筑縫補是最多的。沒人明說，但我們都知道圍繞這里必定是要打大仗死老人了。

我們都被太陽曬蔫了，無精打采。水壺里的水所剩無幾，偶爾的風也是熱的?！翱茨模笥褌?。”普寧突然開口道，指著遠方?！耙惠v車進來了?！?/p>

我起身才知道我的腰酸痛到了什么地步，趕忙拄著鏟子：“你沒見過車嗎？拉給養(yǎng)的，拉彈藥機械的，拉你我這種倒霉蛋的?！边@一陣，突出部就沒斷過來人。

“我想他說得不是這個意思。”彼得也直起身來，望著那個方向：“那是一輛敞篷吉普?！?/p>

“也許上面坐了大官也說不定。”喬立說道。

“咱們的新指揮官，”老伊根本沒斷了干活，因為他一直是拿著鏟子淺嘗輒止：“多斯·奧爾德林將軍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如果車里是他，我愿意祝他健康?！?/p>

“比你還老，是嗎？”我笑道。

“如果你愿意去站在他面前數(shù)將星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算年輕的?！?/p>

彼得撇撇嘴：“這名字聽起來像花旗佬?！?/p>

“你們要是再偷懶不干活，就要被斯拉夫小個子佬打了?！?/p>

“如果你說得是岡察洛夫的話，讓他試試看。”彼得每鋤一下地，就埋怨一句：“他媽的這鬼天氣，這片廢地。沒水，居民早跑掉了，土壤一半是沙子。這有什么價值？不如讓給花旗佬算了?！?/p>

普寧長大了嘴巴：“這話可不能隨便說啊——”

“我想說就說?！北说米煊玻骸斑@廢地算什么東西？不可侵犯的勢力范圍？領(lǐng)土？可笑至極?！蔽液推諏幎甲⒁獾綄炻宸蛏鲜空髦擒娒?，直直地向我們這邊轉(zhuǎn)悠過來，趕快咳嗽著提醒彼得，但他渾然不覺：“讓給花旗佬，他們在這睡覺，被叮得滿頭是包的時候，我們早就回家了……”

已經(jīng)來不及了。眼看上士走到面前，普寧趕快扔下鏟子，敬禮：“長官！”

我裝作才看見的樣子，回頭敬禮。

“上等兵彼得，你在說什么呢？！”

再犯渾彼得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回頭，對上岡察洛夫青筋暴起的臉上射出來的咄咄目光：“卑賤的兔崽子，剛剛你說的什么話？”

彼得敬了個禮，說道：“我剛才說得是：打贏星條旗的人，把他們打得滿頭是包，我們就能回家了！”真虧他能眼都不眨地當場編個瞎話出來。

上士的眼睛轉(zhuǎn)向了離他最近的普寧：“列兵，他說的是不是實情，?。俊?/p>

普寧猶豫了一下，然后更大聲地回答道：“對，是這么說的！”

他沒把握住，最后一個音咬出口時，有些搖晃。

上士盯得他目光垂下，隨后又繞著彼得，轉(zhuǎn)了一圈，好像一條警犬在打量偷渡客一樣。當上士繞回來時，他掐上了腰。

?

我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看著這一幕太陽下的“新鮮事”。岡察洛夫上士雖然個子小，但是手段狠辣。他的棍棒伴隨著辱罵揮出，打在人身上時發(fā)出的聲音沉悶。被打的兩人中，彼得一聲不吭，而普寧鬼哭狼嚎。他還不知道在這種體罰時，你要盡可能地用胳臂去擋下棍子，不然若打在后背上，將來的數(shù)天你都得趴著睡覺。

在場的沒有一個比他級別高的，所以當那一聲“住手！你在干什么！”喊出時，我懷疑岡察洛夫驚訝到了，他和我們這些圍觀的一起回頭，看到一行軍銜大得多的軍官站在工事邊上，短暫的遲疑過后，他急忙敬了一個標準至極的禮：“長官好！你們兩個，還不快站起來！”

來者中間是一位身材高大，眼神炯炯，顴骨高，臉部線條硬朗，留著極短胡須的軍官。不看軍銜，初來乍到，你也會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奧爾德林將軍，他就是一位將軍該有的樣子，而不是大腹便便或者滿臉苦悶的刻板貨。

他皺緊了眉毛，很顯然在等著一個解釋。

“報告長官，這兩個人說了具有通敵嫌疑的話，正在管教！”

“是嘛?！睂④婖忾_步子，繞過上士，既是仔細看彼得和普寧的倒霉模樣，也是仔細看他們身后正在挖掘的這個玩意，因為他在和手上拿著的平板對照：“告訴我，上士，你是在帶領(lǐng)著一個編制外的團嗎？是不是人夠多以至于你認為不需要這兩個士兵作戰(zhàn)？”

岡察洛夫抿了抿嘴唇，然后站得更加筆直地說道：“報告，絕無此意！”

將軍點點頭，盡可能和藹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純粹是為緩解氣氛的：“那就學(xué)習(xí)一下怎么用腦而不是用手。以后有類似情況不用體罰，扣他們一頓飯得了——正好，禍從口出?！?/p>

“是！”

“還有，你們這到底在建什么？”

“是塹壕和街壘，長官?！鄙鲜拷o了解答。

“原來我們在建的這玩意是街壘。”我看了看那可憐的一圈淺坑，想道。

將軍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這解答：“在這種地方？”他抬頭看看，從這里往上看就是被稱作葉卡捷琳娜堡壘的廢墟，天然的拱起地形上，那兩棟向同一個點完全倒塌的大樓構(gòu)成了這個嶙峋的制高點。他又看看平板，“為什么在這里建塹壕和街壘？”

“因為我們相信這里是星條旗將要發(fā)起攻擊的目標?！?/p>

“從今天起，不要再建了?！睂④娪瞩忾_了步子，他看向的是那一條駕駛員們自發(fā)開拓的繞開土堆的環(huán)路?！白屇愕娜撕煤眯菹?，像一群叫花子一樣。”他看都沒看上士一眼，而是最后掃了掃我們的裝束，就邁開步子兀自走向環(huán)路了。其他的軍官們跟上。

“是，長官?！鄙鲜烤炊Y。因為是對著背影，這個禮頗有些有氣無力。

一行人走遠后，我們復(fù)又開始鏟地，挖土，把沙子裝進沙袋。但上士大吼起來：“都停下！沒聽見長官剛才說的話嗎？停下！”

我揉揉鼻子，兀自想著，但心里綻放的微笑掩飾不住。今天上士確確實實是敗了，他連瞪都沒瞪倆人一眼，就快步離開。這個仿佛從月亮上掉下來的將軍給了所有人一個足夠震撼的初見印象，雖然可能明天上士可能又要沒事找事，但那有什么關(guān)系，讓挖土見鬼去吧！

“剛剛那位，就是奧爾德林將軍哇？”休息的間隙，彼得帶著他那份熱茶，擠進我、喬立、普寧和老伊盤踞的陰涼處。老伊在給普寧上藥膏。至于彼得，我來到這個班里之前，他就以皮糙肉厚著稱了。剛剛的幾下對他來說就是起點紅腫的程度。

“一看就是?！蔽覀兩晕⒔o他騰出點地方。

“你沒看見岡察洛夫的那副鬼樣子，他剛轉(zhuǎn)身是想罵人的，但后來卻憋在嗓子里時，我在后面，在心里要笑死！”不挨打就是好事，彼得稍稍快活了一些。

“好長官碰到了壞長官，壞長官要縮頭嘍！”喬立瞇起眼睛。

普寧思緒重重的樣子，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為奧爾德林將軍干杯，祝他健康！”五個杯子碰在一起。

“我聽說他迭代前在美國住過。”伊格納特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普寧問道：“幾十年以前的那個國家？”

“喔，別扯了，老伊?！眴塘⒄f。

“所以他才不讓我們挖街壘。信不信由你們，他幾乎可以算作半個花旗佬?！?/p>

士兵們聚堆喜歡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編排長官，這我們都心知肚明，但普寧今天唯獨不想編排奧爾德林將軍。所以他繃起了臉：“怎么能這么說呢，他知道花旗佬的生活方式，思考模式，才能——帶我們打敗花旗佬?！?/p>

伊格納特這人心寬體闊，他只重重地拍了一下普寧的傷處，就讓他自己去一邊捂著痛嚎叫了。但喬立接著就問道：“這話你從哪里聽來的？”

“150營的人說的。怎么了？”

喬立就有些悻悻：“我信不過他們庫爾德人。一群放羊的后代，整天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他們怎么知道人以前在哪住啊？”

彼得一樂：“可能他，他們都喜歡花旗佬?！?/p>

“扔貨?！蔽覍⒉枰伙嫸M，把剩下的茶渣也倒了，這是表示換下一個話題的意思。我沉淀了下來，望著被廢墟擋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地平線，不再附和人們的交談，開始了自己的胡思亂想。我的休假還有半個月，這期間雖然累了點，但好像突出部還比較穩(wěn)當。其實我這是在騙自己，老兵油子都知道在空氣中嗅聞大戰(zhàn)的味道，如今這味道若隱若現(xiàn)，但時刻浮在我們上空。我在勞作的時候，塵土迷了鼻子，聞不到這種氣味；可等水洗掉塵土，不論我是打牌，是跟喬立用一副耳機將就著聽MP4，甚至是跟隔壁連隊的好手打拳，我都能聞到這股氣味，如影隨形。

下周如果星條旗還不打來，就輪到我們的休假時間了。到時候我要去那個有車站的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會不會跑光了？那個藥鋪還會在開嗎？能不能買到信上要的東西？該沖誰借錢好呢？喬立已經(jīng)宣布，他要趕在終戰(zhàn)前“吃吃肉”，要不要我也用這個借口？我的家書只開了個頭，要趕在輪休回來前把它寫完，寄出去……也許，這里會一直和平下去，我們揮灑的汗水都能養(yǎng)活一片草原，然后這整個，整個區(qū)域就像孤島一樣被遺忘，不是說一切都有可能嗎？在無盡而漫長的思緒中，我在往下降，下降，再下降。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年輕，有足夠的時間把所有的問題想得明明白白；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想一點事情就滿得要溢出來。誰來告訴告訴我，這是怎么一回事？

過了兩個永恒那么久的時間，老伊用帽子把我拍醒：“起來，該回駐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