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番外四)
番外四:覆手年華,心字成玦
民國二十年 冬? 上海
又是一年寒冬,在上海竟然也能看得到如棉絮一般雪花在空中盤旋亂舞,隨風(fēng)四散飄落。清早,狹窄的青石板路被一層晶瑩的白色所覆蓋。只是不一會兒,便被過往的行人踩踏的凌亂不堪,只剩下污濁的殘雪,堆縮在地上。
在公平路的小弄堂里,有一間并不起眼的肚皮間,輕薄的木板門,被風(fēng)雪吹得滋滋的響,宛若街邊的流浪者在瑟瑟發(fā)抖。屋里異常的寂靜,到處都是灰白的顏色,燃燼的蠟燭還冒著青煙,如游絲般在空氣中漂浮著。漸漸地,清晨的陽光敲打著玻璃窗,探了進來,給灰暗的空間送來了幾分光明與暖意。低矮的小桌前,鄧中夏靠在墻邊,看著那逐漸升高的日頭有些出神。
過了一會兒,身邊的床板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音,中夏轉(zhuǎn)過頭望去,妻子惠馨已經(jīng)睜開朦朧的睡眼。他笑了笑,探過身去,一雙手溫柔的覆在妻子的額頭前,輕聲道:“天還早,飯還沒好,再多睡會兒吧?!?/p>
嬌俏的妻子,豐滿的面龐泛起了一絲紅潤,隨即慢慢用手支撐著起身:“睡不著了,還是和你一塊兒吧?!?/p>
惠馨說著,便下了床。此時她已經(jīng)有近七個月的身孕,每動彈一下,都會發(fā)出急促的喘氣聲。她蹣跚著步子,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丈夫準(zhǔn)備早餐。
“這冷,快回屋去,你身子重,可別著涼?!敝邢囊幻婺瞄_蓋子,用勺子攪動鍋里的小米粥,一面不忘叮囑妻子。
“哥哥,我哪有那么嬌貴,也不是頭回懷孕?!被蒈靶腋5匦χ?,蒼白的臉頰上蘊出淺淺的梨渦。說罷,她側(cè)身走進廚房,從碗架里拿出了兩只碗,一碟咸菜,轉(zhuǎn)回屋里。
屋子逼仄非常,中夏將熱好的饅頭和粥放到唯一的小方桌上。凳子低矮,惠馨挺著大肚子沒辦法坐上去,只能搭在床邊,將就著吃早餐。中夏喝著粥,眼睛時不時的瞟向妻子那邊,見她的碗底見空了,便及時的添了些米粥。
“我吃不下了,你替我吃了吧?!被蒈罢酒鹕?,將粥倒進了丈夫的碗里,隨手拿起湯勺,盛了一大碗的米湯,輕輕吹了吹便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露出俏皮的笑。
自從中夏被暫停了所有的工作,身體也每況愈下。他們的日子拮據(jù),只能靠著惠馨在日本紗廠一個月七元錢的工錢過活。中夏明白妻子的良苦用心,也沒有多說什么,安靜的將剩下的粥吃完。
吃完了早飯,惠馨背上隨身的布包,套上外套準(zhǔn)備出門上班。中夏見了,急忙走到了門口,彎下腰,耐心的為因懷孕而開始浮腫的妻子將鞋子穿好。
“路上小心。”中夏拉著惠馨的手,溫和的囑咐道。
“知道啦,晚上還要看你寫的文章?!被蒈皽惿锨埃邢牡氖?,撒嬌式的晃了晃。
雪依然下的很大,風(fēng)很急,發(fā)出凄厲的呼嚎聲?;蒈笆种械闹駛悴宦犑箚?,似是被這北風(fēng)有意的捉弄著,她使勁兒的握住傘柄,努力地讓它不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十分吃力的在雪地中前行。
民國十六年,上海最大的印染廠宣告破產(chǎn),‘虞美人’花布銷聲匿跡。這棉紗業(yè)便徹底的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工人每日至少要工作十二個小時,工資待遇較之當(dāng)年更加苛刻。
惠馨在工廠里做學(xué)徒,每日勞務(wù)繁重,雖然眾人念及她是孕婦,多少會照拂些,讓她做些輕手利腳的活計,可礙于日本監(jiān)工在旁,一日下來,也忙的是腳不著地,疲憊不堪。
出了工廠的大門,行至窄巷處,惠馨照例留意今日的留言板上的暗語,查看是否有新的消息要傳遞,等到忙完組織安排的工作,夜已經(jīng)深了。
路燈發(fā)出幽冥的光,雪在這燈影下全部現(xiàn)了形,飛卷雜亂?;蒈巴现v而沉重的步子,在雪地里走著,雪花落在臉上,冰冷而刺痛。她咬著牙,將整個臉龐堆縮在單薄的圍巾里,心里不斷地盤算著,這個月的工錢該如何使用,中夏的身體一直不見好轉(zhuǎn),藥還得繼續(xù)吃??伤麄兊暮⒆泳涂煲錾?,這樣冷的天,連個可以御寒的襁褓都沒有。
惠馨想到這,鼻子莫名的開始發(fā)酸,她頹喪的抬起頭,日子似乎就像是這灰蒙蒙的天兒,總也看不到盡頭。
不過她自幼便經(jīng)歷慣了苦楚,在逆境中自有一股韌勁兒。一想到家中哥哥雖在病中,卻依然樂觀向前,那股生長在心間的惆悵情緒頃刻間消散殆盡,身上似乎又有了新的力量。她長吁了口氣,整理好情緒,向前走去。
行至江畔,路變得有些陡,惠馨的身體笨重,走的有些緩慢。天越來越冷,雪也積的越來越厚,一腳踏上去,發(fā)出松軟的吱嘎聲。
江橋邊,站著一名女子,錦帽貂裘,望著黃浦江出神。惠馨心里有些奇怪,這樣冷的天,為何會有人在這江邊發(fā)呆。她來不及理會,只是瞥了一眼,便接著匆匆趕路。忽然,耳邊傳來了叮鈴的樂曲聲,惠馨倏然一怔,只覺得這曲子好生熟悉,似是在哪里聽過一般。她即刻回身,望著那站在橋邊的女子,看了好一會兒,方鼓起勇氣走過去,試探著輕喚了一聲:“柳眉姐?”
那女子身體也滯了下,將懷表收進口袋中,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惠馨,秋水般沉靜的眼睛泛起了明亮的光。
“小妹!”
“真的是你啊?!被蒈罢驹谠?,笑著呼喊著。
柳眉也很意外,她急忙向前踏了兩步,走到惠馨面前,激動地握住她冰涼的手,不住地打量著她。多年未見,曾經(jīng)在她印象里,那個說話怯生生的,總是動不動就臉紅的,從鄉(xiāng)間來的小姑娘,已經(jīng)長大了許多。沒有了曾經(jīng)稚嫩的面龐,眼角間也因為歲月的磨礪,而多了幾道細(xì)紋。柳眉喜歡看惠馨的眼睛,那溫和的目光里,飽含著堅韌。
見惠馨的鼻尖凍的通紅,柳眉急忙摘下自己的圍巾,把惠馨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又將手套脫下,套在惠馨的手上。
惠馨想要推脫,可在柳眉摘下手套的那一刻,她分明的看到那雙纖細(xì)的手上,布滿了可怖的疤痕。那些舊事,她隱約曾經(jīng)聽哥哥說起過,心中一酸,想說的話又全部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這么冷的天,你懷著孕,怎么還穿的這樣單薄?!绷季o緊地拉住惠馨,關(guān)切地問道,“仲澥呢?他和你在一塊兒嗎?”
“我和哥哥住在公平路?!被蒈扒鍦\的笑著,故作輕松的回道,“我們都挺好的?!?/p>
柳眉看著面前的惠馨,憔悴的面龐,眼睛里掩飾不住的倦意。公平路離這里很遠(yuǎn),她一個有了身孕的女人卻在這樣的雪天獨自行走。日子,怎么可能過得好。
柳眉微微輕嘆,旋即笑道:“我很久都沒有見過故人了,不知道去你那兒坐坐可好?”
“當(dāng)然好?!被蒈耙埠芨吲d,欣然應(yīng)道,“哥哥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柳眉點點頭,挽著惠馨的手臂,隨手?jǐn)r了一輛黃包車。
到了公平路,柳眉萬沒想到,他們夫妻住的竟然是簡陋不堪的肚皮間。屋子里很冷,風(fēng)甚至能順著墻板透進去,唯一的一個火爐,幾塊零星的碳,更像是擺設(shè),絲毫沒有發(fā)揮出它應(yīng)有的作用。中夏就這樣站在屋子里迎接著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原本一張白皙英俊的臉,因為生病,面色有些發(fā)青,身上披著一張破舊的襖子。若不是因為那嘴角帶著的颯然自信的笑意,柳眉差點都認(rèn)不出來,眼前的人,是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飛揚灑脫的鄧中夏。
“難得你來,真是蓬蓽生輝。”
聽到鄧中夏那熟悉的悠然的聲音,柳眉打心底,開懷的笑了出了聲。
“你可惡,在上海竟然不找我?!绷及逯槪裳鄣讌s有些紅了。
惠馨走近,招呼柳眉坐下,自己也靠在中夏身邊,笑意溫溫的把話接了過去:“如今我們境況特殊,總是不好去打擾你,怕給你添麻煩?!?/p>
這么多年,柳眉的身份只有翔宇和特科的少數(shù)幾人知曉。見惠馨這樣說,柳眉也不解釋什么,只是臉上做出一副不高興的表情,眉心也微微蹙起:“這有什么打擾不打擾的,我雖然大不如從前,可瘦子的駱駝比馬大。你們遇事不找我,就是不拿我當(dāng)朋友。”
“知道了,以后缺什么少什么,一定告訴你。”中夏見柳眉急了,連忙順著她的話應(yīng)和著。他知道柳眉做事向來雷厲風(fēng)行,生怕這位大小姐一激動,帶著一波人,什么東西都一股腦的送過來,轟動整個巷子。
三個人圍爐而坐,開始聊起了往事。中夏和惠馨害怕提起延年會觸動柳眉的傷心處,就故意挑起話頭,說了些夫妻二人在莫斯科時的經(jīng)歷。
“柳眉姐,你不曉得,那時候我每天都要在學(xué)校上學(xué),到了放學(xué)的時候呀,哥哥總會來學(xué)校門口接我回家,從來都沒間斷過!”惠馨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的回憶過往。
“可以啊,仲澥。”柳眉嘴角含笑,追問道,“那然后呢,你們沒一塊兒出去逛逛?”
“有呀!”惠馨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哥哥總是拉著我的手,帶我穿梭在學(xué)校里,看傍晚的霞光,聽林間的鳥鳴,然后帶著我,一塊兒走回家。你知道他喜歡穿風(fēng)衣的,后來,有朋友送了他一雙長筒皮靴,他好喜歡,成天穿在腳上,不肯脫下來。我倆走在一塊,每一次我偷偷的站在他的身后端詳他,我家哥哥真的帥氣的很,神氣著呢!”
中夏被妻子夸的有些不好意思,泛青的臉頰終于多了幾分紅潤,他滿臉都是笑,湊過去,伸出手輕輕地捏了捏惠馨圓潤的臉頰,柔聲道:“頭一次發(fā)現(xiàn),小妹這樣會夸人?!?/p>
柳眉看著二人恩愛的場景,也跟著笑出聲:“仲澥,看來你得多邀請我做客才是,否則哪兒有機會聽你家小妹夸你!”
“行行行!只要你樂意,天天來,我都?xì)g迎!”中夏忙不迭的點頭答應(yīng),心里的滿足全都映在了臉上。
“莫斯科的天雖然冷,可那時候的日子真的好愜意!”惠馨手輕輕放在隆起的腹部,“后來我的課沒那么多了,有時候能先回家給他準(zhǔn)備晚飯,每到黃昏的時候,只要聽到他那熟悉的腳步聲,我都會蹦蹦跳跳的跑去歡迎他回家!那種滿心期待化為現(xiàn)實的幸福,真的無法形容”
柳眉靜靜的聽著,腦子里卻不自覺的回想起當(dāng)年和延年在一起的時光。曾經(jīng)何時,他和她也是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形影不離;一塊兒攜手在長街漫步,一塊兒在家準(zhǔn)備菜肴,恩愛非常。只可惜...
柳眉不敢再想下去,淚水已經(jīng)偷偷的在眼中打轉(zhuǎn),她急忙別過身,假裝爐灰迷了眼,使勁兒的揉了揉,截斷了即將涌出的淚水。
“小妹,我聽說你們在莫斯科還拍了全家福是嗎?”
“是呀,我找給你看!”還沒等惠馨起身,這邊中夏就搶了先,從床頭的木箱里翻出當(dāng)年的照片還有一只錦盒,一塊兒遞給了柳眉。
柳眉先是拿著照片細(xì)細(xì)的看了一會,笑道:“想不到仲澥那時候還留過這樣的胡子。在廣州的時候,你就不怕熱,頭發(fā)長了也不剃。那個悶葫蘆就不一樣。怕熱的很,不僅不穿襪子不說,還趁著我不在直接剃了個光頭!”
柳眉喃喃自語,中夏夫妻二人聽了,也想起當(dāng)年的往事,內(nèi)心皆是一嘆。正思量著如何安慰柳眉,卻見柳眉已經(jīng)將照片翻了過來,問道:“這后面的是俄文嗎?”
“是呀!是小妹寫來贈與我的!”
“哎呀,看你得意的樣子,肯定是夸你的了?”
“也不是什么特別夸贊的話!”惠馨側(cè)頭望著中夏,“我寫的是‘給無所畏懼的男人’,在我心里,無論得意失意,逆境還是順境,哥哥永遠(yuǎn)都是矢志向前的奮斗者,志之所趨,不可阻擋!”
柳眉聽的有些動容,不知怎的,淚水一下子掉落下來。是啊,他們那些人,從來都是無所畏懼的,為了理想,為了心中的信念,奮斗終生,義無反顧!
中夏也很感動,他滿目柔情的凝望著面前的妻子。這么多年,他看著他的小妹一點點的成長,一點點的替他扛下了家庭的責(zé)任與重?fù)?dān),一點點的開始獨當(dāng)一面。
過了一會兒,柳眉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急忙擦干了臉上的淚,強打起精神,將那只錦盒打開。里面躺著的,是當(dāng)年中夏婚禮上,她送的龍鳳鐲。那鐲子本是一對兒,當(dāng)年她特意尋了工匠在手鐲的內(nèi)圈各自刻了一個夏字和一個馨字。而今,錦盒里只剩下了一只手鐲,而另一只卻不見了蹤影。
“想不多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們還留著這個。”柳眉內(nèi)心升騰出一陣暖意,想到他們生活窘迫,卻也未曾想過將這鐲子賣掉換錢。
“小妹很喜歡,一直珍藏著。少的那只,隨著我們那個孩子,留在莫斯科的保育院了。我倆想著,等革命勝利了,就拿著這手鐲把孩子找回來!”
月過中天,柳眉見惠馨有些累了,便不再多做打擾,知道他們?nèi)兆舆^得緊巴,留給了二人一百塊,治病的同時,也為孩子的出生做些準(zhǔn)備。中夏明白柳眉的心意,欣然收下。
柳眉獨自離開公平路,雪逐漸小了些,因為是半夜,街上沒有了行人,滿世界一片的白,透著凄清。
古人常說,他鄉(xiāng)遇故知是人生一大快事。她一個人獨行了這么多年,眼睜睜的,看著親友故交一個個離去。而今,難得的舊友重逢,內(nèi)心卻悲喜交集,所有曾經(jīng)的回憶,全部再一次沖進了她的腦海中...
民國十五年,他拍電報給她,說仲澥要和李家小妹喜結(jié)連理了,讓她回廣州一塊兒熱鬧熱鬧。柳眉很高興,趁著這樣的機會和他夫妻團聚,算是一舉兩得。她還記得那天,下了飛機,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除了常穿的那件白汗衫,頭發(fā)竟然全都剃光了,不禁愣在那,半天都沒緩過來。
“為什么要剪頭發(fā)!”她恨得咬牙切齒的,立在原地直跺腳。
“涼快呀,這多方便!”延年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腦袋瓜,笑呵呵的回答。
“你不怕把頭皮曬傷,給我留回來!”柳眉噘著嘴,隨手調(diào)皮的將自己的紗帽扣在了他的頭上。
“好吧,夫人既然說了,那我也只能遵命了!”
“這才乖!”她一臉得意,靠在他的懷里。
婚禮當(dāng)天,誰能想到,一向穩(wěn)重的中夏竟然出人意表的放了所有人的鴿子。新郎官和新娘子不知所蹤,大家在中夏的房子里,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延年想了想,決定帶著柳眉去找他。
“廣州城大了去了,你要到哪里找!”柳眉詫異的問道。
“你找輛汽車,我知道他們?nèi)ツ膬毫?!怎么著也不能耽誤仲澥的良辰吉日啊!”延年不由分說,拉著她的手,匆忙離去。
他們一塊去了黃花崗,果然不出延年所料,在山上看到了中夏和惠馨的身影。
柳眉和延年躲在角落里,看著兩位新人手拉著手,中夏撿起地上的紅葉,將它們擰在一塊,編成一朵火紅嬌艷的玫瑰花,插在了惠馨的發(fā)髻上。
“惠馨曾經(jīng)是童養(yǎng)媳,受盡了磨難,她原本是無依靠的浮萍,就像這離了枝丫的葉子??墒?,她遇見了仲澥,他教她寫字,教她道理,這葉子也變成了花朵,獲得了新生?!?/p>
柳眉心中覺得延年的感慨很有道理,可嘴上卻不饒人,趴在延年的肩頭,開始嘲諷道:“你看人家仲澥,手比你巧多了,你當(dāng)年就會給我弄個破草環(huán)戴在我腦袋上!”?
“你丈夫的優(yōu)點多的是,看人家做什么!”陳延年氣急,假意冷著臉,雙手使勁兒地揉了揉柳眉的臉蛋,“話說回來,陳太太,人家仲澥都結(jié)婚了,咱們是不是不能落后,進入下一個日程安排!”
柳眉知道他的意思,臉頰微紅拒絕道:“不行,我忙著呢,工作會不方便。而且,我聽說生孩子嚇人極了,我怕疼!”
“怕什么,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我進產(chǎn)房陪著你!”延年笑著將妻子摟進懷里。
柳眉一路想著當(dāng)年的事兒,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回到了家。這幾年,為了不牽連無辜,宋叔被安排回家鄉(xiāng)養(yǎng)老,家中的傭人陸續(xù)被遣散,只剩下一個年輕的女傭小桃。偌大的柳宅,空蕩蕩的。縱然富麗堂皇,卻不及中夏和惠馨的‘陋室’溫暖。
柳眉心中有事兒,怎么也睡不著,過了后半夜,隱約聽見電話鈴響了。她心中納悶,披了衣裳,去接電話,聽筒那邊竟然是中夏的聲音。
惠馨夜間腹痛,羊水也破了,怕是要早產(chǎn)。
柳眉一聽,大驚失色,急忙抓起衣服,讓小桃叫醒家里的司機,往公平路趕去。柳眉心中焦急,一直催促著司機開的再快些,汽車像是閃電一般,飛奔在上海的街巷。
到了巷子口,因為路窄,汽車開不進去,柳眉索性跳下車,讓司機等著,自己像瘋了一樣,往弄堂里跑。氣喘吁吁的上了樓,只看見惠馨躺在床上,蒼白的臉開始發(fā)灰,身體因為疼痛而不斷的扭曲著,汗水浸透了整個床單。
“我?guī)Я怂緳C,我們?nèi)メt(yī)院?!?/p>
“不用,姐!”惠馨掙扎著開口,“我生過三個孩子,在家就能生,不用去醫(yī)院?!?/p>
“你胡說什么,別以為自己有經(jīng)驗就可以大意。”柳眉搖搖頭,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跟我去醫(yī)院。”
中夏顯然是認(rèn)同柳眉的話,拿出厚被子,將惠馨裹住,避免她著涼,跟著柳眉一塊兒,將妻子抱出門,上了汽車。
索性半夜大街無人,路上沒有太多的耽擱。柳眉付了住院費,看著惠馨被推進產(chǎn)房,懸著的心也落了地。
守了一夜,產(chǎn)房的燈依然亮著,柳眉沒有生過孩子,她只是從林懷君那里聽說,頭一胎生產(chǎn)總是艱難,十幾二十個小時也是常見的事,到了后幾胎,就越發(fā)容易了。時間一點點過去,柳眉的心里也越是不安,她側(cè)頭看著中夏,單薄瘦削的他,眉頭也是深鎖著,滿臉的憂色。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黎明漸起,產(chǎn)房里還是沒動靜。一名醫(yī)生走了出來,中夏心急,連忙拽住他詢問道:“里面的產(chǎn)婦怎么樣了?”
“她操勞太過,身體太虛弱,連七個月的孩子都沒力氣生出來,再加上……”醫(yī)生摘下口罩,頓了頓。
中夏心中一緊,只怕有不好的事,慌亂的追問:“再加上什么?”
“臍帶繞頸,位置也不太好,只怕要難產(chǎn)?!贬t(yī)生平靜的據(jù)實回答。
中夏的臉頓時變了顏色,因為一直病著,身體支持不住,有些搖晃。柳眉一聽,也是慌了,快步上前,扶住中夏,生怕他摔倒在地。
“你們現(xiàn)將費用交齊吧,之前付的錢怕是不夠了?!?/p>
“好,我稍晚一點會補齊。”柳眉應(yīng)著。
“不行?!贬t(yī)生斷然拒絕,“還差一百塊的費用必須現(xiàn)在交了,這邊才可以繼續(xù)做手術(shù)!”
“你們!”柳眉紅了臉,氣的渾身發(fā)抖,“到底是錢重要,還是人命重要!”
“我們也是沒辦法,之前拖欠的先例太多了?!贬t(yī)生冷著臉,無奈的聳聳肩,“還望小姐能夠理解?!?/p>
柳眉心里焦急,面上卻不敢動聲色,害怕中夏擔(dān)心。她將中夏扶到座椅上,安慰道:“你不用擔(dān)心錢的事,你去和醫(yī)生說,你進產(chǎn)房陪她,她一定會平安的?!?/p>
“我進產(chǎn)房?”中夏有些意外。
“是啊,你去。”柳眉笑著,眼睛里閃出一絲淚光,“生孩子是兇險的事,總是要去鬼門關(guān)走一遭的,這樣生死時刻,有心愛的人在身邊守著她,給她力量,那將是多大的鼓舞呢,你就去吧?!?/p>
中夏若有所思的點頭,眼前似乎浮現(xiàn)出那個曾經(jīng)初見時,逆來順受的惠馨,漸漸的那少女的面龐逐漸模糊,轉(zhuǎn)而變成了如今和他朝夕相伴,熱烈堅毅的妹妹。
柳眉擦干眼淚,也不停歇,翻遍了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最終離手術(shù)的費用還差了五十塊。她沒辦法,只能步履匆匆的跑出醫(yī)院,可清晨的上海,銀行的大門未開,她又該怎么辦呢?
長這么大,她從來沒有為錢的事發(fā)愁過。而今,在這樣緊急的關(guān)頭,她竟然會因為五十塊而犯了難。
環(huán)顧四周,長街上,只站著柳眉一個人,她微抿著唇,眼角眉梢滿是無奈。目光轉(zhuǎn)動,拂過一家店面,永安當(dāng)?shù)恼信?,讓她的心微微動了下?/p>
手里只剩下那一樣?xùn)|西了,她低眉思量了片刻,時間是不等人的,深深地吸了口氣,還是毅然決然的走了進去。
“這可是件稀奇物件兒?!被镉嬜屑?xì)把玩著,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
“我要活當(dāng),今天稍晚些,定會贖回來?!?/p>
“那就等您的消息?!被镉嬓π?,將那懷表收起,轉(zhuǎn)頭遞給柳眉五十塊。
在柳眉伸手接錢的一剎那,她留意到,伙計盯著她的手看了許久。這么多年,所有人都會對那些傷投來異樣的目光,她懶得解釋,索性帶著手套生活。而今天,因為太過匆忙,她竟然忘記帶手套。
面對這樣習(xí)以為常的驚奇的目光,柳眉只是平靜的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
錢總算是湊齊了,她一個人呆坐在產(chǎn)房外,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看著滿天的繁星,熠熠生輝。
或許當(dāng)年她不那么固執(zhí),或許他們也會有孩子的。
命運總是捉弄人的,再后來,她想了,卻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又一次親手?jǐn)嗨土诉@一切。
又是一個凄清的長夜,冷白的燈光,一閃一閃的,像是夜的悲鳴。
產(chǎn)房的大門終于開了,柳眉拖著已經(jīng)酸麻的腿,迎了上去。
一句母子平安,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下來。她凝望著中夏拉著惠馨的手,隨著急救床逐漸遠(yuǎn)去,心中燃起了久違的快樂。
惠馨生了三天三夜,回到病房,喝了些熱牛奶,不一會兒便睡了。
柳眉第一次看見剛出生的娃娃,湊在那定睛看了許久,滿是歡喜。
中夏鼓勵著,讓她可以抱抱孩子。
小東西被裹在被子里,小臉紅撲撲、皺巴巴的。柳眉試探著用手托著頭,將孩子抱在懷里,那樣鮮活的生命,軟軟的,熱熱的。
“看不出來,你抱孩子的姿勢還挺是那么回事兒。”中夏走近,悄聲道。
柳眉原本平靜的心泛起一絲漣漪,將孩子放回小床,澀然笑道:“以前他教過我的?!?/p>
當(dāng)一切塵埃落定,柳眉恍然想起懷表的事,她邁進當(dāng)鋪的大門,卻被告知,因為晚了兩天,東西被人買走了。
她神色黯然的離開,回到家,唯一能做的,只有無聲的哭泣。
民國二十一年,年初,因為組織上的工作安排,中夏和惠馨要離開上海,臨走前,他們將孩子托付給柳眉,并將剩下的那只手鐲一并放在了孩子的襁褓中。
民國二十一年,夏,盧灣柳宅被軍警團團圍住。
在很多年以后,翔宇重回上海,將一塊兒銀色外殼的懷表,扔進黃埔江中。
寫在最后:把之前沒有交代的柳眉的結(jié)局寫一下,另外為某人正個名,這個不是不行,實在是當(dāng)時柳眉不肯。哈哈~
另外,實在抱歉,沒有寫出來中夏和他妹妹的感情。我想象著,應(yīng)該是一個崇敬而近乎仰慕丈夫的妻子的模樣,但是能力有限,沒寫出來。